我有點擔心媽媽,但是老實說,回到拜樂讓我鬆了一口氣。我並不期待搬到紐約去。根據提斯利舅舅的說法,如果在紐約大聲求救,所有人只會關起自家的窗戶,沒有人會理你。
幾天後,媽媽打電話來,她感覺好多了。她承認,自己有點崩潰,但那也是因為她在那麼多年後回到拜樂,感到壓力很大。媽媽和提斯利舅舅討論過後,決定對我和麗姿來說,目前先待在拜樂比較好。媽媽說她會自己去紐約,等到她安頓下來之後,再通知我們過去。
我問麗姿:「妳覺得媽媽要花多久時間才能在紐約安頓下來?」
我們在鳥翼的浴室刷好牙,準備好要睡覺。為了省下買牙膏的錢,提斯利舅舅將鹽與小蘇打粉混在一起,習慣味道之後,這種特製牙膏的確能夠讓人覺得口腔很潔淨。
麗姿說:「安頓下來之後,還要打理許多事。」
「那會需要多久時間?」
麗姿漱口,把水吐掉。「我們可能要在這裡住上一段時間。」
隔天早上,麗姿告訴我她睡不好,因為她一直在想我們現在的處境。她說,不論基於何種原因,到這個夏天結束時,媽媽很有可能還無法準備好,不能讓我們去紐約。這也意味著,我們要在拜樂上學。我們不想要成為提斯利舅舅的負擔,舅舅已經過慣了鰥夫的生活了。而且,儘管舅舅住在富麗堂皇的房子裡,家族也曾經營整座城鎮,但是舅舅襯衫的衣領都磨穿了,襪子也都破洞了,可見舅舅經濟並不寬裕,沒有多餘的錢撫養兩個突然不請自來的外甥女。
麗姿說:「我們必須找工作。」
我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我們兩個可以都當保母,我也許可以跟在遺失湖時一樣去送雜誌;我們可以幫忙別人除院子裡的草或撿樹枝,甚至可以在店裡當收銀員或幫客人把雜貨裝袋。
吃早餐的時候,我們向提斯利舅舅說我們的計畫。我們以為他會喜歡這個主意,但是麗姿開始解釋時,他卻揮揮手否定我們所有想法。他說:「妳們是赫勒帝家族的人,不能夠跟工人一樣四處請求別人給妳們工作。」他壓低了聲音說,「或是跟黑人一樣。」他又加了一句:「妳們的外婆在墳墓裡一定會氣到翻身。」
提斯利舅舅認為,好人家的女孩應該有教養、對自己與社區有責任感,加入教會的委員會或在醫院志願當護士的小助手。他說:「赫勒帝家族的人不為別人工作,而是別人為赫勒帝家族工作。」
麗姿說:「但是開學後我們有可能還在這裡。」
提斯利舅舅說:「非常有可能。我很高興能是這樣的結果,我們都是赫勒帝家族的人。」
我接著說:「我們需要可以穿去學校的衣服。」
提斯利舅舅說:「衣服?妳們需要衣服?這裡有妳們需要的衣服,跟我走。」
提斯利舅舅帶我們走上三樓,進到一間狹小的傭人房,之後他打開發霉的箱子與有西洋杉紋路的衣櫥,裡頭裝滿了充滿樟腦味的衣服,有高領外套、圓點洋裝、花呢外套、有荷葉邊點綴的絲質襯衫,與及膝的彩格百褶裙。
提斯利舅舅說:「這些是品質最好的手工衣,全部都是英國與法國進口的。」
我說:「但是舅舅,這些衣服的款式都過時了,現在沒有人穿這樣的衣服了。」
舅舅說:「真可惜。沒有人做這樣的衣服了,現在都只做牛仔褲和聚脂纖維材質的衣服。我這輩子從來沒穿過牛仔褲,那是農夫在穿的。」
我說:「現在的人都是穿這樣的衣服,大家都穿牛仔褲。」
麗姿說:「這就是我們要打工的原因,我們要買衣服。」
我說:「我們需要花錢。」
提斯利舅舅說:「人們都會覺得,自己需要各種其實不需要的東西。如果妳們需要什麼其他東西,我們可以討論。但是妳們不需要衣服,因為我們有的是衣服。」
麗姿說:「你的意思是我們不可以打工嗎?」
「如果妳們不需要買衣服,就不需要打工。」舅舅的臉變得較和藹。「妳們的確需要出門,而我也需要專心於我的研究。騎腳踏車去鎮上吧!去圖書館、交朋友、做些有用的事。但是別忘了,妳們是赫勒帝家族的人。」
麗姿和我走到穀倉。最近天氣都很炎熱,但是清早的一陣雨讓大地降溫了一些,從前蝴蝶飛舞其中的樹叢也恢復生氣。
麗姿說:「提斯利舅舅錯了。我們確實需要工作,不只是為了買衣服,我們得自己賺錢。」
「可是提斯利舅舅會生氣。」
「我覺得提斯利舅舅不是真的氣我們想打工,」麗姿說,「他只是不願面對這件事,他想要假裝我們還活在過去輝煌的歲月。」
提斯利舅舅修補了他孩童時期腳踏車的輪胎,跟媽媽的一樣都是Schwinn牌,只不過那是給男生騎的,車身是藍色,有頭燈與腳踏車掛包。麗姿和我將腳踏車牽出車庫,騎著車到鎮上找工作。
我們忘了那天剛好是美國獨立紀念日,街上有遊行,赫勒帝大道兩旁站滿了人。可以看見許多人全家出動,坐在折疊椅上,在路邊吃冰棒。陽光很刺眼,所以大家眼睛都瞇瞇的,拜樂高中樂隊穿著紅白色制服,行進經過時,大家都熱情揮手。拜樂高中樂隊後面跟著揮舞著彩球的啦啦隊、轉動指揮棒的樂隊女隊長、穿著紅色外套的獵狐騎士隊伍、一輛救火車與一輛花車,上頭幾個花車女郎穿著破舊的亮片禮服向大家揮手。最後,一群較年長的男人,穿著各種軍人制服走在大街上,神情嚴肅驕傲,帶頭走在前面的人用雙手將大面美國國旗舉在身前。我們看見克拉倫斯伯父穿著綠色軍服僵硬地走在隊伍正中央,看起來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但是仍努力跟上腳步。國旗經過時,街道兩旁大多數的人都起立,並向國旗行禮。
麗姿用從媽媽身上學來的諷刺口吻小聲說:「愛國者來了。」
我沒回應。媽媽曾參與反戰大會,與會的抗議者會燒國旗,她多年來也不斷告訴我們美國有很多問題,包括戰爭、汙染、歧視與暴力。但是這裡的人,包括克拉倫斯伯父,都對國旗與國家引以為傲。誰才是對的呢?兩方有各自的觀點。他們都是正確的嗎?世界上有所謂的完全正確或完全錯誤嗎?麗姿似乎認為有。通常我會有強烈的看法,但是現在我不是那麼確定了。我覺得這一切非常複雜。
遊行隊伍經過後,大街上的人開始收椅子,湧上赫勒帝大道。我們牽著腳踏車走,忽然看見懷特家的人出現在前方的街道上。喬抱著厄爾,厄爾手上拿著一面小小的美國國旗;克拉倫斯伯父穿著綠色制服,胸前的口袋上掛著多面勛章,他還戴著很薄的軍帽,兩邊有補釘與別針。
愛兒伯母擁抱過我們之後說:「我很喜歡美國獨立紀念日,這個日子讓人想起身為美國人有多麼幸運。我兒子楚門回家之後,他就可以跟著你們克拉倫斯伯父一起走在遊行隊伍裡了。」
喬說:「但是楚門正在考慮要繼續從軍。」
「為什麼?」麗姿問,「我們可能會輸掉這場戰爭。」
克拉倫斯伯父說:「我們是在這裡輸掉戰爭,就因為那些逃避兵役的抗議人士,他們根本就被寵壞了。我們在戰區並不會輸掉戰爭,我們的士兵努力想辦法打贏戰爭,他們表現得很好。這是楚門告訴我的。」
說完,克拉倫斯伯父轉身、昂首闊步走掉了。
麗姿說:「我沒有要讓伯伯不開心的意思,難道大家都不知道我們可能會輸掉戰爭嗎?」
我們一起沿著赫勒帝大道走上山丘。愛兒伯母說:「每個人看法不一樣。在這個地方,這是個敏感話題。這裡有服兵役的傳統,要服從國家的指令,而且要欣然接受。」
喬說:「我畢業後也要從軍,我不要等著被徵召。」
愛兒伯母繼續說:「你們克拉倫斯伯父也曾在韓國從軍。小豆,妳爸爸也是,還拿到銀星勛章。」
「那是什麼?」
愛兒伯母說:「是一面獎章。查理是個英雄,他衝進敵人的砲火之中救出一位受傷的同袍。」
麗姿問喬:「你要從軍?」
喬說:「這裡的男人都會從軍。我想要修理直升機,學會駕駛直升機,就跟楚門一樣。」
麗姿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他。我擔心麗姿可能會說諷刺的話,所以趕緊轉換話題。我對愛兒伯母說:「我們想要找工作。」
愛兒伯母說:「這件事情可困難了。」她解釋道,最近拜樂這裡沒有太多工作機會,住在山丘的居民沒有多餘的錢。她和克拉倫斯伯父還買不起車子,許多鄰居也有同樣的處境。大多數醫生、律師、法官與麵包師傅都住在戴維斯街和東街,那附近的黑人都從事烹飪、洗衣與園藝的工作。而鎮上退休的人會打零工或幫人整理庭院。
喬說:「有時候我也會打零工,但是我賣水果和廢金屬可以賺比較多錢。」
愛兒伯母說:「但是妳們也許可以種些東西來賣。當然也要情況許可,而且小河沒有暴漲啦。」
接下來幾週,我和麗姿在整個拜樂挨家挨戶詢問打工機會。山丘大多數的人家都帶著歉意說,以現在的情況,每個月能夠領到薪水已經是萬幸,沒有錢雇用小孩去做些他們自己就能夠完成的工作。我們在東街與戴維斯街一帶較高級的住宅區也一無所獲,很多時候都是穿著制服的黑人女傭來應門,有些女傭感到很驚訝,因為我們在找的就是她們正在從事的工作。有個年紀較長的女士雇用我們幫她耙院子,但是為她工作了兩小時後,她只給我們每人一個二十五分硬幣,還表現得好像她非常慷慨。
第二天結束前,麗姿決定要去看看拜樂的圖書館,而我則騎腳踏車去找懷特家的人,告訴愛兒伯母找工作的事並不順利。
愛兒伯母說:「別灰心。在這裡等著,我要給妳一個驚喜。」她往走廊盡頭走,之後拿著一個戒指盒回來。我打開戒指盒,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用紅、白、藍三彩緞帶繫住的星形獎牌。
愛兒伯母說:「這是查理.懷特的銀星勛章。」
我拿起獎牌,那是個金色的星形獎牌,中央有個花圈,花圈裡還有個較小的銀色星星。我說:「戰爭英雄。他會說很多戰爭的故事嗎?」
「查理很健談,但是他從來不提他如何獲得這個銀星勛章,其實他也不提任何有關那場戰爭的事。查理從來沒戴過那個勛章,也從沒跟任何人提起過。他救了一個同袍,但是他救不了其他同袍,這件事就像塊石頭壓在他心上。」
小厄爾站在愛兒伯母身旁,他伸出手,我把勛章遞給他。他將勛章拿起來放進嘴裡。愛兒伯母將勛章拿了回來,用她隨身攜帶的毛巾擦乾淨,之後又將勛章交給我。「克拉倫斯伯父將這個勛章留在身邊紀念他弟弟,但現在這勛章是妳的了。」
我說:「如果這個勛章對克拉倫斯伯父來說很重要,那我不想拿。」
愛兒伯母說:「不。我和克拉倫斯談過,他考慮過後認為,查理會希望讓女兒保管這個勛章。」
愛兒伯母繼續說,查理和克拉倫斯感情很好。他們的父母是佃農,因為一場牽引機的意外過世。意外發生在晚上,當時他們在暴風雨中收割菸草,沒想到牽引機在山丘上翻覆。當時查理六歲,克拉倫斯也才十一歲。他們沒有任何親戚能夠養得起兩兄弟,查理因為年紀太小,沒有辦法去工作賺錢,所以沒有人願意收養他。克拉倫斯告訴收養他的家庭,如果他們也收養查理,他願意做兩人份的工作。收養他的家庭願意讓他試做看看,於是克拉倫斯非常努力工作,當時他還是個孩子,但他的工作量跟大人一樣多,他也因此輟學。兩兄弟一直在一起,不過那段歲月讓克拉倫斯變成冷酷的人。他去紡織廠工作時,大多數女工都覺得他的脾氣很差。
愛兒伯母說:「我看見那冷酷的人內心藏著一位受傷的孤兒,克拉倫斯不習慣被人關愛。」
我說:「我應該要謝謝他給我這個銀星勛章。」
「他在整理花園。」
我走過懷特家廚房後方又小又暗的客廳,走出後門。克拉倫斯伯父戴著一頂扁扁的稻草帽,蹲在一排排綠豆樹、番茄株與小黃瓜藤之間鏟土。
我說:「克拉倫斯伯父,謝謝你把爸爸的銀星勛章送給我。」
克拉倫斯伯父沒有抬頭。
我接著說:「愛兒伯母說,你們兩個感情很好。」
他點點頭。之後他把鏟子放下,轉過身來說:「聽說妳媽媽瘋了,真是可惜。但是那個女人應該要在額頭刺上『禍星』兩個字,認識妳媽媽,是妳爸爸遇過最糟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