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泉.與繪本相遇
一位年輕女子的重生
盛夏暑熱之際,我在北海道的釧路市聽到了S小姐的故事。這個年輕女子因為一本繪本,掌握到人生可以繼續向前邁進的契機。
北海道童書會在釧路市召開的時候,我也受邀參與為期兩天的活動。透過這次的參與,我見識了各種支援兒童成長的活動;其中,饒富趣味的就是,體驗「繪本可能性」的分組討論。所有成員大約六十餘人,大家針對朗讀活動、各自推薦的繪本,以及繪本引發的小故事等主題,相互提出報告。與會當中,那位第一個站起來,坦率地表述自己親身體驗的人就是S小姐。
一直是個上班族的S小姐,日積月累地囤積了工作上的壓力。某一天,她竟然因為工作壓力造成情緒低落,而變得沒有辦法去上班,甚至做什麼事都覺得索然無味,最後竟然連身體也動不了。她求助於醫生,醫生要她「看開點兒」,並且對她說「這可是上天賜予的假期」。但無論醫生如何勸告,S小姐就是沒辦法一下子輕鬆起來。持續鬱卒的心情,讓她甚至覺得自己的人生快走不下去了。就在長期陷入低潮的某一天,她接受了「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的建議。於是,過去就喜歡畫畫的S小姐買了繪本。
大道文所著的《貓咪噹噹》(福音館書店)是眾多繪本中的一本。在書中,野貓噹噹雖然被某個家庭撿到而有了棲身處所,但無論怎麼做,噹噹好像都沒辦法適應家居生活。於是牠請教家貓大哥,並且從家貓大哥那裡學到了生活的智慧和生活中的規矩。每一次,家貓大哥都對牠說:「最重要的是,凡事都要自己做做看,知道嗎?」只是噹噹始終無法理解。S小姐受到這本繪本的吸引,讀了一遍又一遍,後來好像受到啟示一樣,心想:「原來如此。對於自己喜歡的事情,不能退縮,如果自己不去試試看,那怎麼會有開始呢!」在這個想法的驅使下,她不再堅持「自己就是要變成這樣」;而是做著自己喜歡的事,讓心情放輕鬆,同時她的人生也得到了向前推進的動力。儘管情緒上會有波動,但是自己已經可以接受和容納這些波動。對於S小姐能在眾人面前,坦率地闡述自己的挫折以及心路歷程的勇氣,我由衷地獻上敬意。 當然這只是S小姐自己的故事,並不適用於所有因為工作挫折而陷入鬱卒的人。成長過程形成的性格以及對於繪本的感性,或許都和S小姐之所以可以轉換心境有關。當然,幾次和醫生的談話交流也很重要。喜歡貓的S小姐以前就養過一隻叫「瓊」的貓,這個經驗也意外地成為得以轉換心情的重要因素之一。或許就是因為養貓的經驗,所以才讓她能夠投入感情地閱讀《貓咪噹噹》這本繪本。事實上S小姐也說:「我是被瓊救了。」
無論如何,這個例子的重點是一個為工作心力交瘁的女性,因為繪本而掌握到復原的契機。繪本的存在不單是為了孩子。我認為,繪本裡有靈魂的語言,可以在靈魂的層次上溝通。小說和詩歌亦然。只是隨著年齡增長,我們更能深刻地玩味繪本中的內容。繪本的可能性既廣且深,關鍵是讀者諸君是在什麼狀況下、什麼緣故拿起了它。
大提琴手的眼淚
我想記下我所讀的繪本,和與青少年故事相遇的親身經驗。
一九九六年三月底,一場由大提琴演奏者舉辦的小型演奏會,在日本神奈川縣西部中井町的 Peace House Hospice 舉行。他是一位癌症末期的住院病患。
五十五歲的德永兼一郎長年在 NHK 交響樂團擔任首席大提琴手。自從十五歲,榮獲音樂大獎風光出道後,就以日本最具代表性的大提琴手之姿,活躍至今。德永兼一郎先生五十歲時罹癌,雖然切除了部分大腸和肝臟,積極接受治療,可是同年春天,病情惡化竟讓他下半身都癱瘓。
雖然病情每況愈下,德永兼一郎仍強烈希望「能在聽眾面前演奏,哪怕只有一次」。
為了實現他的願望,身為 NHK 交響樂團首席小提琴手的弟弟德永二男,在 Hospice 的舞臺,主導了一場演奏會。沒法站立的德永兼一郎,在親人和護士的攙扶下,從病床搬到輪椅上,現身舞臺上。
由於無法直起腰桿,所以背部必須放上靠墊支撐,就連演奏使用的梢(pin),也要假他人之手才可以固定。舞臺上聚集了許多朋友和 Hospice 的病患、醫生、護士等約莫八十人,聚精會神的注視著他。
由於彈奏一首大曲子在體力上無法負荷,所以選擇的是兄弟二人合奏過好幾次的孟德爾遜(Felix Mendelssohn,1809~1847)鋼琴三重奏第一首短調中的行板(andante)第二樂章,以及卡薩爾斯(Pablo Casals,1876~1973)揚名國際的大提琴獨奏曲《白鳥之歌》(El Cant dels Ocells)兩首曲目。德永兼一郎希望和弟弟最後一次彈奏孟德爾遜;至於以卡塔隆尼亞地方民謠為藍本的《白鳥之歌》,則是為每一位大提琴手鍾愛、同時充滿祝福的曲子。
剛開始的時候,孟德爾遜的鋼琴三重奏是由擔任鋼琴手的女性友人和演奏小提琴的德永二男一起起音,然後,德永兼一郎完全不像個站都站不起來的癌症末期病患,演奏起大提琴。在只有孟德爾遜才做得出來的「無言歌」、充滿懷想閑靜的旋律裡,偶爾望向二男的兼一郎臉上,有時微笑,有時露出滿足的表情。
當樂章演奏到七分未滿、靜靜結束的時候,二男在掌聲中走向哥哥,和他握手。沒辦法從輪椅上站起來的兼一郎,低頭緊緊握住弟弟的手,然後肩膀微微顫抖,臉龐流下了眼淚。
第二首《白鳥之歌》,是在以二男為首的數位小提琴手單弦伴奏下,由兼一郎獨奏。這段演奏,直讓人由衷讚嘆:真是一首訴說永恆生命的靈魂之歌啊!
如願完成演奏的兼一郎坐在輪椅上,在眾人不斷的掌聲中被推回病房。幾位與他親近的演奏家不忍就此離別,於是緊急打電話向 NHK 交響樂團連絡,取得樂譜,隨即在兼一郎病房附近的入口走廊,一邊流淚,一邊演奏著貝多芬的七重協奏曲,希望將樂聲傳給他。
後來,兼一郎再也沒有拉大提琴,他在事後的兩個半月,結束人生的旅程。
我是經當時人在現場的友人轉述,了解整個事情的始末,我非常激動。不久以後,秋天來臨,NHK 播出電視節目「最後的演奏會──某大提琴手之死」,詳細介紹了在 Hospice 舉辦的這場演奏會。
看完節目,我的腦海裡不斷浮現一個場景--兼一郎在演奏完孟德爾遜的第二樂章後,握住弟弟的手,低頭流淚。旁白的解說是「我們第一次看到不在人前哭泣的德永先生的眼淚」。
「明白日子有限的德永,在嚴重的病況下發揮了不可思議的生命能量,達成大提琴演奏會的夙願後,流下了眼淚。這樣的眼淚代表了什麼?」就在我思索著這個問題之際,突然想到少年時期讀過的《龍龍與忠狗》的最後一個情景。《龍龍與忠狗》(Dog of Flanders)是作家威達(Ouida,1839~1908)的作品。兼一郎的眼淚,竟讓我聯想到看似毫無關聯的故事上。
少年龍龍對人生的「接納」
《龍龍與忠狗》的主角龍龍,代替患有風濕病的爺爺,每天在村子裡收集牛奶,再由愛犬阿忠拉著推車,把牛奶運到城裡賣,生活十分寒苦。故事舞臺是比利時的農村。
十五歲的龍龍夢想成為魯本斯那樣的畫家。魯本斯是當時比利時畫壇上的知名巨匠。畫畫是龍龍最喜歡的事。他努力畫出好作品,為的是參加繪畫比賽,因為獲選優等獎的少年,可以得到美術學校提供的獎學金。
就在這個時候,爺爺嚥下了最後一口氣,而龍龍也被無情的房東趕出了家門。在聖誕節一個冷天裡,沒有吃東西的龍龍和阿忠徬徨地走著。他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繪畫比賽上,並且走進了發表會場。可是最後,獎項卻在富商的操控下,被富商的兒子抱走了。
連最後希望都落空的龍龍,在大雪紛飛的夜裡挨餓受凍,搖搖晃晃地來到大教堂。因為他想在死前可以看到平時被布蓋起來,而且要花很多錢才能欣賞到的兩幅魯本斯的大作「豎起十字架」和「從十字架上垂下」。
掀開了掛在畫上的布,龍龍還是沒辦法在彌撒結束的深夜,在黑暗籠罩的大教堂裡看見這些畫。他絕望地頹倒在石階上,並對阿忠說:「我們就死在這裡吧。」
可是下一個瞬間,雪奇蹟似的停了,月光從吹散的雲隙間透了出來,從拱型的窗外照進教堂。就這樣,龍龍清楚看到了魯本斯的畫作,情不自禁地大喊:「終於看到了!」此時龍龍的臉龐流下了高興的眼淚。
此情此景竟然和我腦中浮現的德永流淚的那一幕重疊。為了確定我的記憶無誤,第二天我就到書店的童書區找到《龍龍與忠狗》,並且把它買回去,重新閱讀這本睽違半世紀的讀物。《龍龍與忠狗》是我小學五年級到六年級期間,最愛的故事。我不知已經讀過多少回了,一直忘不了──「蒼白的臉龐閃爍著喜悅的淚光。龍龍大喊:『終於看到了!』」。
可是緊接著:「主啊,我已經心滿意足了。」卻怎麼也不記得。但是讀到這裡,我驚覺自己終於掌握到故事的意涵,那是女作家威達想要透過這個故事表達的主題──也就是「對自己人生的接納」。
龍龍過去總是被各種不幸和殘酷的現實追趕著。小學讀到這本書的印象是:「好可憐的人生,最後還凍死在大教堂,而且只有十五歲!」在我的印象裡,這是一本背負了世上所有不幸的少年讀物。
這本符合戰後貧困時代的讀物,也可以說是我的親身遭遇。我的父親和二哥因結核病去世不久,家中為了糊口,大哥就開了一家小型的舊書攤,母親也一起打理。至於我,下課以後也要到店裡幫忙。我將自己的遭遇影射在龍龍的悲慘歲月裡,彷彿我是書中主角一樣。
每個人生都有春夏秋冬
自小學時代以後,我在睽違將近五十個年頭、就要迎接六十歲的現在,重新閱讀了《龍龍與忠狗》,對書中的內容有完全不同的體悟。
經歷了多舛的人生、飽嘗辛酸的人生、充滿遺憾的人生,但是,其中總還有那些和慈祥爺爺相處的時光、與阿忠相知相惜的快樂回憶。甚至那道瞬間射進屋內的月光,也讓龍龍在死前看到了魯本斯的大作。
龍龍所說的「主啊,我已經心滿意足了」這句話,代表了他自己的人生,以及他在生命終了時,對於生命的接納。就因為這樣的接納,龍龍流下了「喜悅的眼淚」。 我之所以用這樣的方式解讀,和我經歷了三年前夏天,兒子洋二郎於二十五歲自殺的事件有關。當我把耗時兩年完成的追悼文《犧牲》,呈獻給當時尚在人間的司馬遼太郎的時候,他寄給我一封感人至深的弔唁信。文中有這麼一段描述:
──我約莫了解你心中的感受。人的生命是受父母和眾人呵護,好不容易才存在,但就算多上千萬倍的照拂,仍如掌中露珠般,自指間滑落,其短暫,誠如內村鑑三所言的「勇敢又高尚」。吉田松陰比洋二郎還早去世二、三年。「人或許活到六十、七十,或許活到二十五、六;但無論長短,每個人生都有它的春夏秋冬,沒什麼好懊悔的」,這是吉田死前寫下的一句話。比起馬齒徒增的我們,二十五歲的生命,的確是顆寶石。
這番話深深打動我那喪子之心的深處。吉田松陰和高杉晉作都在二十多歲撒手人寰。回顧洋二郎的一生,他也有自己的「春夏秋冬」,這些風景就像經火或日光,就會浮現的畫一般。在罹患心病的人生最後那五年半,是洋二郎心智最成熟的時候。讀他留下的短篇文集和日記,發現他竟然可以寫出比我當時那個年齡還要深刻、還要洞察人間的文章。我的意思並不表示他少年老成,也不認為以「春夏秋冬」作為了結是種成熟的表現。我要說的是,洋二郎生命故事的起承轉合,自有它的意義。
體會這一點後的大約一年,我想起《龍龍與忠狗》這本書。
龍龍只活了十五個年頭,雖然一生波瀾起伏,卻也確切的擁有過「春夏秋冬」的風景(縱使他不曾意識到)。所以,當生命即將落幕,看到一心想望的魯本斯畫作,才會說出「我已經心滿意足了」的話,全盤接受自己的人生,就連死亡也是。
當德永兼一郎演奏完行板樂章(對他的體力而言,這恐怕是大曲子了)的時候,臉上流下的淚似乎和龍龍的眼淚有共通之處。兼一郎的眼淚裡,或許攙雜了對完成自己夙願的弟弟的感謝,也或許是為年過半百的自己無法再演奏,感到無奈。各種思緒湧上心頭,所以情感一下子宣洩了出來。如果容我再多演繹,我覺得當時的兼一郎,或許是為完成了「能在聽眾面前演奏,哪怕只有一次」的心願,而接受了人生就此結束的結果吧。
心如沙漠時,出現的一本繪本
兼一郎的錄影記錄喚起了我的深層記憶,五十年前讀過的《龍龍與忠狗》場景,就此鮮活起來,成了我自洋二郎走後,關心繪本及青少年讀物的契機。
洋二郎突然逝去,有一段時間,我對任何事都不關心,行屍走肉地過日子。感覺全世界只有一種暗褐色,對任何舉動都沒有了感覺。我的心宛若乾荒的沙漠。套句專業術語,幾乎可說是「自閉」的狀態。
某一天,我信步走到好久沒去的車站大樓的書店,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站在童書區,看著那些陳列著的繪本,時間彷彿回到十數年前。而我之所以來到童書區,或許是出於對兒子幼年的懷念吧。
公文出版社剛剛推出宮澤賢治繪童話集。其中《風之又三郎》的封面圖畫吸引了我;深藍色的果樹當中,一位頭戴白帽的少年,穿著白色風衣,迎風而立。這副昭和初期農村子弟的身影,充滿了懷舊氣息,喚醒我早已忘懷的少年記憶。遇見這本繪本,迷失在沙漠的我,眼前突然浮現了綠意盎然的綠洲。
於是,我買了幾本回家。自此以後,每到書店我都會到童書區瞧瞧。在我家裡,兩百本以上的繪本藏書都是孩子們可能讀過幾十遍的讀物,包括:《小火車頭歷險記》《小房子》、《三隻山羊嘎啦嘎啦》、《晚安,法蘭西斯》、《猿蟹大戰》、《古利和古拉》、《小黑桑波》、《好奇的喬治》系列等等,我重新將這些繪本抽出來看,書店架上剛剛出版或者長銷的繪本,只要符合當下心境的,我也都會購買,讓自己高興一下。
說來慚愧,就在這段日子裡,在即將迎接知命之年的當時,我才重新發現,優秀的繪本和故事所蘊含的深刻話語──不管是人的仁慈、偉大、殘酷、喜悅、悲傷、生死等等,都是藉平易而厚實的方式表現出來。
特別直擊我心的是宮澤賢治的《夜鷹之星》。夜鷹因為臉長得不好看,所以鳥兒都嫌棄並遠離牠。牠向夜裡的星辰求救,可是從獅子座乃至大熊座都拒絕了牠。天與地都沒有牠棲身之處的夜鷹,最後迷失在孤獨之河裡。我覺得這個文學作品和卡夫卡的世界相通。
當然我知道,那個時候吸引我的比較偏向「生與死」或「心」等主題的繪本和故事書。童書有愉快而幽默的、也有重點放在動植物的;有探險的、也有友情的。成長過程中的孩子必須學習的課題,實在很多。至於我呢?因著自己的人生境遇,透過「生死」、「心」的窗子,重新認識了繪本和故事。
最近我常想,人的一生應該三次閱讀繪本或故事書。許多人只在幼年,以及成為父母、教養兒女時兩次閱讀繪本或故事書;孩子長大後,大家就不再接觸這類書了。可是我認為,例如《龍龍與阿忠》中提到的對人生體悟,才能接納死亡,這樣重要的普遍問題,不知道年過半百,可能面對重病纏身的人生觀,是不會讀得懂的。
也就是說,年過半百親近繪本或故事書,與一個人的內心成熟度有關。
新類型的繪本
最近去大型書店,感覺到一個「好現象」,那就是以大人為對象的短文小品櫃上,看到陳列了繪本和童話故事,儘管數量不多。
心靈治療或以「生死」為主題、訴說被大人忽視的孩童心理及煩惱,還有藉童話形式談論人生的書籍,諸如由簡單線條畫成的繪本、配合短文和照片的所謂「治療系」小書,可惜大都乏人問津。我想從中介紹幾本饒富趣味的新類型繪本。
小泉吉宏所著的《小豬的心情我了解》,運用單幅漫畫風格的插畫,描繪小豬放學回家的情景。
跟爸爸說我被欺負的事,
爸爸要我堅強一點。
等我變得堅強,
就不會被欺負了。
「我今天學會翻身上單槓了喲!」
媽媽在忙,聽不到我說:
我今天學會翻身上單槓了喲!
在這種情況下,小豬感覺失落。「不能充分表達自己心情」的小豬,於是說「肚子疼」,出現身心症的症狀而躺下。我希望現代父母都應該讀讀這本書。
說是偶然,或者是時代潮流所驅,正當我的心因為繪本感覺溫暖,把蘇珊.巴蕾所著的《獾的禮物》等繪本奉為座右銘後,我在書店又發現了以可愛小狗為封面的《不論何時都能見面》。
家中心愛的柴犬因為衰老死亡不久,所以我立刻受到《不論何時都能見面》這樣的標題和它封面所吸引。我禁不住拿了起來,嘩啦嘩啦翻了一下,裡面小狗的表情實在太可愛了。我馬上至櫃檯結帳。
作者是年輕的插畫家菊田真理子,這是她的第二本繪本。以狗狗死亡為主題的繪本和記錄書雖然不少,可是這本以小狗小白為主角的繪本,說的卻是主人美紀的突然死亡。小白想著要和一起遊玩、一起吃飯的美紀永遠在一起……心裡裂出一個很大的空隙,無法填補。小白流下大顆大顆的眼淚。
失去摯愛的寂寞、悲傷,還想再見一面的心情,透過簡單俐落的線條表現出來。
訴說「即使逝去,軀體沒有了,心卻還在」的繪本《獾的禮物》,也同樣以「生命的永恆」為主題。兩個故事的差別在於:《獾的禮物》說的是一隻年老的獾死了,但是牠的靈魂卻猶如遺產一般,點點滴滴保存在漫長生命中遇到的許多動物心裡。而《不論何時都能見面》則是描述失去相愛的對方時,如何再找到已經飛向天國的對方的靈魂。
現今,書寫由失去體驗找到生存之道的作品,儼然時代趨勢。河原鞠子與利岡裕子共同完成的繪本《再見,謝謝,我的朋友──給失去寵物的你》,是以心理輔導為敘述的重點,依據的是美國精神科醫師依利莎白.丘伯.蘿絲博士所著《死亡的瞬間》,書中所說的「接納所愛死亡」的心理過程。
失去哈士奇犬葛雷的伊勢英子,在葛雷因癌症死掉後,透過散文和繪畫完成《葛雷的尾巴》一書。眼見共享人生的愛犬死亡後,伊勢以畫家特有的洞察力,轉而將癌症末期和癲癇病患的病況、開刀手術的場景、回家接受照顧,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時刻刻,運用真實又不失溫暖的素描記錄下來,甚至還有幽默的附註。
然後,懷抱著葛雷的靈魂,以一名大提琴手的身分,參加在神戶市舉辦追悼大地震罹難者的「千人大提琴演奏會」。
「我懷抱著與葛雷共處的情景,演奏大提琴。那段時光,都被音樂、光線、色彩淨化了。
我絕對是千人中的一人。大家共有一千個悲傷和一千個治療方法,還有驕傲!」
伊勢至大地震災地取材,和葛雷之死,這兩件事看似毫無關聯;可是不久,伊勢腦內的創作坊卻將它們合而為一,昇華成了後面介紹的繪本《1000 把大提琴的合奏》。
年老也是繪本探討的主題。雖然平凡,但在平凡中傳遞了重要訊息,這就是繪本《沒關係,沒關係》;這是從事童書編輯的朋友,推薦我看的書。
每天和爺爺散步的時候,爺爺都會和草啊樹啊、石頭、天空、小狗、螞蟻以及其他人說話,世界變得好大喔;可是我們也會遇到蛇啊、淘氣的小孩、兇巴巴的狗和車子等恐怖的東西。這個時候,爺爺都會幫我,握著我的手說:「沒關係,沒關係。」
不知不覺這句話深深刻印在我意識裡,感覺凡事我都可以渡過。所以當我漸漸長大,爺爺因為年紀大了躺在床上,這個時候就換我對他說:「沒關係,沒關係。」
讀了這本繪本,我馬上想到的是,母親經常掛在嘴邊的三句話:
「做到好」。
「儘量做」。
「認真做」。
不要終日愁苦、懊悔、埋怨,只要勤奮不倦,好日子總會來臨;不和別人比較,也不埋怨、不在乎地位和貧富,竭盡全力生活的人,才值得稱許。母親四十一歲喪夫,帶著我們五個孩子,既沒有為貧窮所困,也沒有陷入恐慌,支撐她淡泊向前、堅強邁進的,就是這三句話。
我的性格也受到這三句話影響。
最近我常想,支持人活著的話,其實是既簡短又單純。尤其在接觸繪本和童話之後,這種想法就更強烈了。我每每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完成我的寫實報導,往往一寫就要好幾萬字。可是,真正讓人獲得力量的話,或許一行字就夠了。身為寫實作家,這種自我矛盾,儼然是今後探討的課題。
生存方式的轉換
我也看了新的童話故事。南美智利出生、住在德國的露薏絲˙塞普貝達(Sepulveda Luis)著作的《教海鷗飛的貓》,便是其中之一。
一隻全身裹著重油的海鷗墜落在黑貓左巴面前。當時牠正在靠近漢堡港的飼主家陽臺上打盹。面前掉下一隻海鷗,原本會被吃掉的海鷗拼命懇求,要左巴答應牠三個約定。
這個約定就是在牠用盡最後一點力量,生下蛋,死去以後,左巴必須一、不把蛋吃掉、二、要孵蛋、三、要教小海鷗飛。儘管受到朋友們的嘲笑,但是左巴仍然遵守誓言。最後的場景令人感動。
左巴對著害怕飛行的小海鷗(佛納德)大喊:
「飛吧,整個天空都是你的啊!」
佛納德回答:
「我絕不會忘記你的。」
看著小海鷗飛翔的身影,左巴低語著。
「只要打從心底想飛,全力以赴就可以辦到。」
九○年代中期,悲慘的民族紛爭在歐洲持續擴大,這本書的問世,意義重大。書中以暗喻方式提出現代的大課題(二十一世紀的重大課題);那就是:若不停止強者和弱者、不同人種及各民族間弱肉強食的廝殺,不擔負起守護下一個時代的生命、尋求教育下一代的方法,那麼人類將沒有未來。
另一個童話是德國作家阿克塞爾˙哈克與畫家米夏埃爾.佐瓦共同完成的《小國王十二月》。
故事是從某天,體型可能只有一根食指大的國王出現說起。在國王的國度裡,每個人誕生的時候,體型是最大的。一開始,大家都會寫字,也都會工作、舉辦餐會,可是隨著年齡增長,身體變小了,許多事情也忘了,即使不工作也覺得無所謂,腦袋裡淨想著遊戲和白日夢,在院子裡看到什麼影子都想像是鬼,更高興為天上的雲朵取名字。最後,大家變得像灰塵那麼小,消失在屋子裡的某個角落。
小小國王對人類社會提出疑問:人類的國度實在太遜了,你們小時候夢想變成這個那個,可是一回神,被職業束縛,漸漸的什麼夢都不會做了。
這個故事讓我在思考後半輩子的生活方式時恍然大悟。我想我應該效法這個國王。《小國王十二月》出版於一九九六年秋天。具體來說,我從書中領悟到的是:
年過六十五,就應該盡可能從社會責任和義務中,解放出來。我的目標於是以下列三點為優先:
(1)製作雲的寫真集。打從中學時代開始,我就是一個追雲少年。長年積存了許多雲的照片,旅行途中也會為雲素描。我打算把這些有趣的雲朵照片和短文,彙整起來。
(2)動筆寫繪本或童話。
(3)製作幽默的語錄集。
只是訂下這個目標已經八年了。我雖已年過六十五,卻依然沒有從社會責任所賦予的工作當中抽離。我準備以七十歲為目標。
想對大人說的繪本深度
一九九九年秋天,我把散文「現在,大人應該看繪本」,投遞給《文藝春秋》月刊。在此之前,我不曾針對繪本寫過任何評論或散文。在與繪本無關的雜誌上,以一位非童書作家,和大人談繪本蘊含的深奧意義、樂趣和妙處,或許更引人興趣吧,所以,之後到處有人邀我演講,或在廣播節目中談繪本。不到一小時的廣播裡,接到至少數十封,甚至最高記錄上百封的傳真;可見喜愛繪本的人們對於繪本寄予多麼深厚的感情。
已經邁入後半輩子的我,再次發現繪本的美妙以及種種好處,誠如廣大讀者所言的「可以耕耘心田的極樂世界」,這樣說法的背後,其實是出於意識到孩子遠離書本的危機感。
青少年時期,接觸與心智成長息息相關的各種讀物,可以培養面對人生挫折的柔軟心、擁有理解他人痛苦及悲傷的同理心,以及豐富的感性,懂得對美的事物產生感動。可是,小學中高年級不看書的孩子變多了,甚至連幼兒也多半不看讀物,而沉迷於電視遊戲和卡通。不陪孩子看繪本的父母也不少。
孩子的問題總是大人的問題。大人如不了解繪本的可貴,又如何將它們推薦給孩子。但是有一點必須注意的,那就是本書傳達的對繪本的解釋和意義,說到底都是以「大人的眼光」來看的。不可以強迫孩子接受我的讀法和解釋。和孩子一起閱讀的時候,單純的共享就好了。
有一次,在一場繪本研討會上,我被某位兒童文學家當眾批評了二十分鐘。他說:「柳田先生閱讀繪本的方式,將造成陪讀人的困擾。首先《龍龍與忠狗》就過於感傷主義(sentimentalism);還有,如果我是編輯的話,也不會想去出版《獾的禮物》。」儘管我溫和地就「成人的繪本」、「我重新認識的繪本」及「思考生與死的意義」和他討論,可是我們的對話始終沒有交集。童書專家想排除我這樣閱讀繪本的方式,實在令人惋惜;難道讓孩子儲備面對悲傷的力量,不重要嗎?
但是在此慌亂不定的現代社會裡,人們仍然不斷透過報紙或廣播節目支持我的論點,看重繪本的大人還是很多,一切還是有了希望。有人因著一本繪本帶來的共鳴,改變了生活方式,變得有精神,那麼,介紹足以顯示繪本力量的情節、繪本如何導正人生方向,會是一樁美事。基於這樣的想法,所以我把人生後半遍讀繪本的心得,全部收錄在這本書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