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人人心中都有一間雜貨店
這些年來,每當工作或出遊走訪台灣各地,路上偶遇的老雜貨店,總令人聯想起那似近還遠的童年時光。
身為六年級生的我們,身上交織著台灣南北的幼時生活記憶——在淡水柑仔店買過塑膠袋裝的綠豆冰,與外婆站在灶前炸雞腿的身影、阿姨邊縫衣邊與鄰居的閒話家常,總一同倏忽地閃過腦海;平鎮平安新村雜貨店裡萬花筒一般的零食櫃,與爺爺出門前梳頭的金屬吹風機聲、餐桌綠色網罩下隨時會被叼走的臘肉,同時豐富了那個年代的畫面。而在台南大天后宮旁店仔吹著擠牙膏式的泡泡,那回憶,就和整個南部的豔陽夏天一樣長。
我們想知道,現在還能不能聞到一樣的氣味,看見一樣的情景。
人人心中都有一間雜貨店,也許是幫媽媽買醬油找零換到的金柑糖、戳空仔抽到的小戲偶,又或是颱風夜裡買到的那盒火柴,即使我們再也不需要那些東西,但當記憶浮現,總是輕輕勾起往日的鄉愁。這些老雜貨店正一間間消逝中。雖然它們有不再存在的理由,但除此之外,應該還有些其他的什麼吧?
比如店家一代代的故事、與鄰里的共同回憶,就連行過各地時車窗外閃過的地名,也不斷刺激我們的想像:宜蘭的流流社應該跟哪一族有關係吧?花蓮的磯崎緣於有很多尖銳的石頭嗎?屏東的滿州是否跟大陸東北有關?新竹的燥坑常常缺水嗎?每次這些路牌總以時速五十公里向後飄去,「要是能夠停下來,好好認識這些地方就好了。」我們想。
於是,我們真的停下來了。
兩年前、二〇一五年五月起,我們展開全台老雜貨店巡禮,並在臉書開設「老雜某人」專頁(現改名「老雜時代」),以「老雜」稱呼這些老雜貨店,記錄過程故事。穿梭在不知名的道路上,我們身旁出現了寫著「某某衍派」的三合院,水淹掉一大半的墓碑,「入山前請先申請」的告示牌,用大象或獵人造型當指標的小學。我們在每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踏尋它的身世之謎,進行消失的雜貨考,也在店主的百樣人生中,聽聞島嶼文史的來歷。
***
我們這一代看著便利超商的崛起,與傳統雜貨店的式微,然而老實說,展開踏查前,我們對老雜如何生存的疑惑,不亞於浪漫的懷舊心情。甚至我們想,如果店家改善環境和行銷,是否能讓老舊不致變成難堪,人情味也與時俱進?
這樣的想法不孤單,嘉義縣府約十年前推動過「柑仔店商圈計畫改造」計畫,補助老店裝潢改建、宣傳行銷。我們實地走訪縣內改造過的幾間,發現空間雖新穎卻不一定有買氣,竹崎一位雜貨店老闆便「打槍」:「政府主導會『變味』,而且與其改變購物環境,不如恢復傳統雜貨店原來的消費型態。」
畢竟店的靈魂,是人。於是我們又回頭追問起老闆的人生、開店的緣由,然得到的往往是再平常不過的回答:「哪有為啥物?」(哪有為什麼?)若不是其他兄弟在外、只有我能接手,便是在家顧小孩無法工作,只好開門做生意等等;少有戲劇性的起頭,大多是順著命運安排的結果。
若要描繪所謂「開店的人」群像,我想,這個問題應該是失敗的開始吧。
尤其對鄉間不擅受訪的店主來說,他們無非抱著「好啦幫你們寫作業」的心情(很多人以為我們在交學校報告),能問出的,恐怕都是類似在地觀光風情的內容吧。
因此每當找不到合適店家的挫敗時刻,我們就乾脆帶上兩歲小兒去遊玩了。是的沒錯,我們除了開著一台車、備好相機和紙筆,還跟行李一起攜帶了一名幼兒同行。當時他連話都不太會說,尿布還沒戒,我們常得一邊在店內採訪,一邊壓制他想掃掉整排糖果罐的衝動,或在傳出屎味時,滿懷歉意地就地掩埋他換下的尿布,更不用說漫長車途中他的掙扎啼哭,每每讓人仰天自問這是何苦。唯一感到一絲欣慰的是,在學甲遇見一個老闆悠悠說:「我本來要拒絕你們的,看到小孩跟著進來,才想說你們應該不是詐騙。」
總之不論大人或小兒,我們都有放風的需求,於是在尋訪老雜途中,我們順遊了竹崎鹿麻產舊火車站、土庫順天宮(小兒那時熱衷看七爺八爺),搭上恆春紅柴坑港邊的海底船(後來訪到的店主居然就是海底船經營者);我們到彰化溼地坐採蚵車、南澳粉鳥林看海玩沙、太麻里多良車站追火車,或在部落的國小操場和小學生一起跑步。還有一次小兒被雜貨店阿嬤請到屋內和她孫子一起玩,等我們跟老闆阿公聊完,他已經被餵飽一碗飯,還順手拎走兩台玩具車。
我想,就是這些店外的一切,讓我們能立體化老闆口中的故事,也才有本書從雜貨店延伸出的「人情、風土與物產」吧。
***
畢竟身在台北文化圈,臉書上刷著同溫層的旅遊照,不免感覺東京比東港還要近,沖繩捷克巴黎佛羅倫斯,都比田中、莿桐、六龜、霧台聽來更像在我家隔壁。這活生生是我們這代人共通的生活感。
這也讓我們環台走訪時,都不禁有闖入異地之感了。幸而雜貨店總是開在有人煙之處,而且作為當地聚落的財貨及資訊交換中心,它比其他老商家如五金行、中藥鋪更加開放,讓我們這樣的外地人也能輕易踏入它敞開的門,買一瓶飲料,借問個路,在偶遇與探詢之間,撿拾到片段的故事與風景。
兩年內,我們的「老雜」行動總計離開台北出訪過十多趟,事後又多次實地或電話補訪,足跡遍及北中南東,最北到萬里,最南至恆春,最密集的一個月曾有十四天都在外度過,走過逾百個鄉鎮,共訪得四十間,最後收錄三十二間。如今回想那常不知今夜採訪結束在何方、住宿何處,以及吃飯時間只能隨地覓食的「出外景」時光,雖有些茫然,卻從不孤獨。
過程中,我們也發覺有趣的常不只是雜貨店本身的經營,而是挖到許多藏在民間的寶藏,比如清代道光年間的地契、昭和時代的獎狀、二戰當南洋兵的日記本、國府時期的義胞新村房屋契約……。
其實台灣,就和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樣有著美好與不美好,我們盡量在書寫中客觀記錄當地風土與個人的生命歷程,以及他們因著血緣、族群、成長背景、直接或間接參與到的事件,所形成的看待歷史的觀點。
無論台灣這塊土地是你我的故鄉或他鄉,我們都曾如此存在過。書寫這本書,我們明白許多事無法天長地久,倒是對於曾經擁有,我們所挖掘和理解的,都還不只萬分之一呢。兩年來,我們累積了一趟趟豐饒的旅程,環島一圈只是個象徵,事實上我們逡巡來回老店的往事中無數次,也一起跟著有未來的店家前進著。
因此,希望本書不是句點。任何你想深究的一切,隨時可以開始。
獻給書中所有沒把我們當成詐騙集團,願意賞給小兒茶水和瓜果,告訴我們點點滴滴的,雜貨店老闆們。
——二〇一七年六月於台北
前言
鄉土老雜,人生百味
花生,再來一包
米酒,再來一杯
電視啊,汽車啊,城裡回來的少年啊
不必向我們展示遠方
豪華的傳聞
店仔頭的木板櫈上
盤膝開講,泥土般笨拙的我們
長長的一生,再怎麼走
也是店仔頭前面這幾條
短短的牛車路
──吳晟
鄉土詩人吳晟寫過名為〈店仔頭〉的詩和散文,緬懷古早鄉間的小店時光,他描述賣雜貨的「店仔」外總會擺上幾張椅條讓人閒坐,大家來去自如,尤其門前的大樹下,夏日中午總是聚滿休息的村民和奔跑的孩子,非常熱鬧,「這便是所說的店仔頭了。」
出身彰化溪州的三年級作家吳晟有這樣的鄉間記憶,在花蓮小村成長的作家陳雨航,也曾在〈小村雜貨店遺事〉文中追想,民國五十年代他們村內雜貨店有六家之多,有賣菸酒的生意最好、他爸最愛找兼賣豬肉的客家老闆聊天,那時雜貨店還擔負「融通」功能,讓人賒帳,而他同樣難忘「店仔頭開講」的場景。
而今,一村中有五、六間雜貨店的榮景早已不再,但店家稀疏了,這樣的畫面卻尚未遠去──小店、大樹、椅條和滿到店外的南北雜貨,仍是我們尋訪老雜時常見的景象。而順著這些代代相傳的店家往前追溯,我們就像走入長條店屋的更內裡,在幽暗中發現更多教人驚奇的舊物舊事,宛如掀開一罈陳年老甕,攪動起那些因時光的釀造而變得更加醇厚的多層滋味。
這就是我們一邊在田野訪談、一邊翻找史料紀錄時的感受。
尋訪方向廟口、小學、派出所
然而,尋找理想中的老雜仍不是件簡單的任務,對象要歷史悠久、房子古老、老闆能言。綜合判斷下,市區商街雖理當是雜貨店開業的地方,也往往是老店所在,卻因道路拓寬、商家競爭等因素,店面已多次改建而失去古意。為了找到維持古厝外觀的店家,我們常循著縣道小路往不知名的村落開去,在農田或魚塭之間逡巡時,最常鎖定的目標便是廟口、小學和派出所。
廟口是早期移民聚居、發展商街的中心,例如大里福興宮、土庫順天宮前都是人來人往的老街,生存至今的雜貨店,要招呼的還多了來探舊的觀光客。而已沒落的龍潭三坑子老街、內埔豐田(新北勢庄)老街,和較鄉下的雙溪牡丹、福興粘厝開在廟口旁的雜貨店,則少了觀光客,多了幾分悠哉,也還依傍著上香人潮做地方生意。
小學旁的店家則明顯投孩童所好,零食、玩具是大宗,以前人口多,一所學生幾百人的小學可以「養」附近好幾間雜貨店,但這些店家也往往是鄉村人口外移、生育率下降後最先搬遷或歇業的。
派出所和老雜不一定常相依,但現在作風親民的警局倒常是我們問路尋店的對象,石碇的姚成商店就是我們剛闖進磨石坑、還搞不清楚東南西北時,首先找到豐田派出所後,偶然在旁發現的小店。一問之下,才知這間店和派出所竟都可追溯至日本時代,老闆還指給我們看派出所建築上的舊石材,而正在他店裡「交關」的,就是在隔壁執勤多年的退休警察好友。
山海產業與移動的各族群
彷彿是避開旅遊書上的景點,這次我們帶著目的尋訪,卻意外貼近被談膩了的所謂「鄉土」,「雜貨店」則變得不只是目的,更是我們踏入每一地方的窗口。因為它在地夠久,對外人開放,除了店內商品呈現當地物產脈絡,店主回憶的童年、成長與遷徙,也漸漸勾織成一幅我們想像中的地圖,浸潤著故事裡的香氣、汗味與經年的潮溼,而變得柔軟易摺,可以輕輕收在口袋,隨時增添補述。
攤開這幅地圖,依據島嶼的東南西北中,以及靠山、臨海、農村、市街、部落、眷村的差異,我們所記述到的在地產業也大不同,傳統的茶業、礦業、菸業、漁業等都在老闆口中鮮活起來。比如石碇磨石坑的老闆世代種茶,對製茶的專精不亞於開店做生意;雙溪牡丹的老闆年輕時在瑞芳燒焦炭、侯硐挖煤礦,會爽朗聊起和外省礦工交遊的回憶。
嘉義曾為台灣四大菸區之一,我們在竹崎鹿麻產聽老闆生動描述菸樓烤菸時多麼溫暖,「母雞都會躲進去窩在熱管旁邊孵蛋」;大里鹹菜業民國五十年代鼎盛時,當地老闆說他家的粗鹽倉庫可屯三千公斤;公館出礦坑居然有台灣第一、全世界第二古老的油井,五十年前石油小村萬家燈火,繁華似「小香港」。
還有梅山大坪的店老闆和文學家張文環是親戚,他回溯家族自日本時代經營的造紙事業;萬里蓋起翡翠灣度假村前,居民還常在海邊拉沉重的魚網「牽罟」;四十年前在南方澳漁港擺攤賣麵包的老闆娘描述去「釣艚仔」的漁民多可憐,「浪一大,船就翻,碼頭常常躺一排鯊魚(意指屍體)。」
安家落戶的商店,背後則是移動的人。我們盡量遍訪閩南、客家、外省與原民族群,如鳳林大榮的店主父親於日本時代從桃園、金瓜石輾轉到東部後山,那時「東邊的地畫了就是你的」,墾地開店撐起一家生計;從嘉義嫁到台南東山的雜貨店媳婦嫁得不遠,卻從閩南文化進入全然不同、祭拜「阿立母」的西拉雅族部落;眷村雜貨店更有大江大海故事可說,新埤玉環新村的店老闆一家便是從大陳島撤退來的;和前總統阿扁家比鄰而居的官田老闆,少年時曾上台北找頭路騎三輪車,向剃頭店兜售燒水用的練炭。
在「家庭即工廠」的輕工業發達前,雜貨店早就「家庭即商店」,小本生意家傳性格強烈,不是父子代代相傳便是媳婦接班,有時一進店裡,家庭氣氛就能窺知一二,如通霄六代老店裡,三十幾歲的大女兒、女婿分工俐落,老爸自是面露欣慰。夫妻共同打拚最普遍,許多店的繼承者是兒子,但經濟起飛年代,兒子出外工作有賺頭,媳婦才是顧店老人家最有力的左右手,訪談中還偶能聽見婆媳相處的內心話。
店史四十年內的則多由老闆娘創立,她們的丈夫多任糖廠員工、老師、軍人等軍公教職,嬰兒嗷嗷待哺出不了門,便在家開店增加收入。留守的中生代往往是念母的兒女,「捨不得媽媽年紀大一個人啊。」包袱款款回老家,留著店,也是留一個老人家的心願。三代同堂堪稱圓滿了,梅山太平村在二十年前台灣推動「社區總體營造」時轉型,店老闆的兒子投身地方社區改造,老店兼成文史景點。
老,之所以存在的理由
雜貨店簡單來說是買賣,但買賣之外,都很不簡單,除了給人一個閒坐聊天的歇息地,還得擔當錢莊,讓人賒帳、借錢應急,「稻子收成時提穀子、豬殺了拿錢來還」的往事多位老闆都提過。
日本時代開店,財力人脈缺一不可。比起東部開拓性質,西部較早發展的聚落,則可遠溯自清代水運發達而興起,如大里杙、三坑子、利澤簡等,能做起生意的,也都是農業社會裡「較有才調(本事)」的。賺錢與否反倒是其次了,即使二十一世紀的現在,我們探訪的店家,不少都還「給人方便」,錢讓客人欠著,往小黑板或本子記帳就是。
我們自己也曾在新化口埤的雜貨店,目睹對面國小的老師課後陪十幾個孩子湧進店裡買零食。二〇一六年初總統大選當天,我們坐在公館出礦坑小店裡聊到一半,老闆丟句「我要去開票了」便邁出門外,原來擔任村長的他要趕去投票所坐鎮。還有恆春漁村的店老闆說著政治檯面上的誰和誰,選前必到他店裡拜會,那就是老闆兼任「地方頭人」的角色了。
老雜,可不只是「店仔頭開講」的念舊情懷而已,這是我們環島一圈後最大的感想。雖然這代人熟悉的連鎖便利商店、超市在一九八〇年代崛起,從城市漫往鄉間,雜貨店「兵敗如山倒」,我們甚至訪過一間老雜切出三分之二的店面租給便利商店,但老闆衡量收租划算,新舊雜貨店就這樣比鄰而居,毫無違和。
7-11、全家、萊爾富、OK、美廉社、農會超市,與近年打出「一村一全聯」口號的全聯超市等,都是我們在鄉間採訪時無法略過的招牌,反觀如今我們稱雜貨店常加上「老」或「傳統」字眼,賦予的文化意義大過商業。
然而,雜貨店老闆想的跟文青們不一樣。有人在此時局仍拚搏朝批發轉型,或因當地觀光興起而再現商機。也有不少老闆告訴我們:「年輕人喜歡去超商超市,老人家還是愛來跟我們買。」嶄新的開架式商店,對行動不便、反應慢的老人來說不一定方便,傳統雜貨店由老闆掌櫃取物,反而令老人家安心,就算不買東西,也當去熟人家坐坐喝茶,跟著電視伴唱帶一起K歌,消磨時光。
我們也訪過人口外流嚴重、支撐不了超商卻可讓老雜生存的小村,而原民部落幾乎清一色是雜貨店天下,族人老闆坦白說:「因為我們還給賒帳啊!」若是第二、三代回鄉接手的老闆,儘管慨嘆生意難做,但回鄉本意不在事業再起,而是回家本身就是目的。
因此,雖然此刻台灣雜貨店仍急速銳減,一間間持續消逝中,但屹立至今的店家,卻各有得以生存下來的故事可說。而那些沒有呈現在數據裡的林林總總,也正是本書誕生的理由了。
推薦序一
百年庶民生活的浮世繪 ◎陳柔縉
近十年前,林欣誼以報社文化記者來採訪,報導刊出,我的第一個印象,文筆又快又好。之後我們就是好朋友了。她會和攝影師先生曾國祥一起去野外,蹲在小路邊,掀開小葉子找,一起想拍光光整座山的小蟲,所以,當兩年前,她告訴我,他們想一起去尋找全台僅存的老雜貨店,真讓人一點也不驚訝。
出發點非常純粹,時代殘酷,超商、大賣場步步進逼、圍捕,一間一間雜貨店撤旗棄守,他們要搶留住曾經溫熱的老店身影。
他們出發了,第一次出動,我藉機兜風跟過一回,一起到新北的石碇。他們的行動溫柔,慢慢靠近,比較像緩緩融入受訪者的紀錄片導演,而不是拿著麥克風急著找人講幾句話的即時新聞記者。他們也沒有事前調查或預先鎖定什麼,就是開著車,往距離塵囂最遠的地方去找尋。
在石碇探訪過幾處,最後在磨石坑的一家深談進去了,他們就在那裡,像老客人一樣,坐了兩個多小時,屋後沐浴著燈泡黃光的小雛雞都去看過了。戰後初期,老老闆必須去石碇街上批米酒,再用扁擔挑,走六公里山路回磨石坑,一次挑四打,一天跑四趟。以雙腳為物流工具,勞動力的價值卻沒有加計進去,這種勤奮勇猛的老雜貨店經營,我當場驚呼連連,欣誼也寫進書中了。
還有更多我沒聽到,他們再訪的所得。像是日本時代末期,糧食配給,每戶能買的豬肉都有限額,磨石坑「配豬肉」的地方就在這間雜貨店前,排隊買肉的村民都拜託,「肥的給我」。非常生動點到了戰爭時期的配給制,以及肥豬肉今昔不同的地位。
離開石碇後,欣誼和國祥繼續環島追尋。我雖然沒有跟到路,但從書上跟,一樣沒覺得落隊,這就是他們厲害之處了。書稿讀畢,一個日語浮上來:「滿喫」,近乎中文「高度充分享受」的意思。本書圖文並茂,不只在記錄山巔海邊雜貨店的老而彌堅,更寫出一部戰後台灣鄉土史、庶民生活史了。
譬如雲林土庫的鄉土史。日本時代,隔壁的虎尾有了糖廠,虎尾興,土庫跌。但是,「油業最鼎盛時,全台的麻油、花生油價格,端看土庫當天的市價而定。」雜貨店有街上第一部電視,一九七○年代,布袋戲紅遍天,一開機,鄰居全擠進來,老闆說,「還有人看到沒去上班」。主演《雲州大儒俠》的黃俊雄來自雲林,如今,「光土庫就有十多個布袋戲團」,四十幾年前的盛況可想而知。
花蓮鳳林有一個叫「抄貨」的舊時補貨法。花蓮市廠商的外務員先搭火車到各鄉鎮,在車站借腳踏車,騎去巡訪店家,將各店要補的貨寫在明信片寄回公司,公司把貨送到各車站,老闆們再自己騎車去車站拿貨。和今天網購二十四小時內送到家相比,追想過去的抄貨,對那些被層層運轉到手的商品,不由得生出一種工序繁複、慢活精工的細膩美感。
到了宜蘭的南方澳,在那裡聽說了「鯊魚」。幾十年前,當地有一種竹筏出海捕鯖、鰹的漁法,每艘竹筏只一人徒手拉魚線,人力與天搏,風一強吹,就被海吞沒了。雜貨店老闆娘說她常見碼頭躺著一整排苦命人。當地人或許不忍直說屍體,或許也是無奈,就稱之「鯊魚」。
在屏東車城的保力,生活情境與眾不同,老闆娘說,「村裡沒一棟建築是完整的」,因為三軍聯訓基地近在咫尺,沒停的砲聲嘣嘣嘣、軍機轟轟轟、打靶震震震,房屋牆上滿是裂痕。
好幾家雜貨店老闆都談到舊時偏鄉可以私宰豬。新竹關西老闆回憶說,「以前我們半夜起來殺豬,兒子還小,就把豬腸丟給他玩,人家問他長大要做什麼,他都大聲說:殺豬!」讀到這裡,我也跟著老闆大笑了。
這本《老雜時代》的每個單篇,都是如此生動豐富,攀著時間直線敘說鄉土史。幾十條直線,滿布了個人與政經社大事件的碰撞,再與全台四方地域的橫線交錯編織,便成了百年庶民生活的浮世繪。
生活史的書寫,一般依食衣住行育樂分項,安排好綱目,找資料、找專家,再約適合的受訪者,得到預期中的材料,寫入既有的框架。林欣誼則是隨緣遊訪,實地踩踏,透過雜貨店之窗,不斷發現、採集故事,累積心得,再回頭找資料輔佐,雕刻出一個沒有藍圖樣本的作品。如果前者是近似工廠規格化的生產,本書就是文學職人純手工了,筆到意到,渾然天成,視線循著滑順的刀痕游動,讓人感覺自然愉快。或許也可以後見之明說,本來就不必精心策畫,人人身上都背著歷史,用心俯拾,遍地都是好聽的故事,何況採聽人是功力純熟的資深記者。
台北歌廳興盛的時候,苗栗的乾冰廠也很旺。
一九七○年代末期,剛結婚,就借錢買一張單程機票,飛去維也納當廚師。
從二戰戰場扛回的飛機頭,現在還當鍋子煮地瓜湯。
山東老闆十五歲加入游擊打共匪,危急時,他趕快躺下來,搬一個屍體蓋在身上。
……
故事像繁星,面貌如百花,相信讀者也會如我一樣,通過這本書,享受一股湧自內心的「台灣人生命是如此豐富多采」的讚嘆。
.陳柔縉:台大法律系司法組畢業,曾任記者,現為知名專欄作家,專事歷史寫作。著有《台灣西方文明初體驗》、《宮前町九十番地》、《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舊日時光》、《榮町少年走天下:羅福全回憶錄》與《廣告表示》等書。曾獲《聯合報》讀書人十大好書、《中時》開卷十大好書與金鼎獎等。
推薦序二
探訪一個鄉野的各種可能 ◎劉克襄
每次朋友跟我提到雜貨店,最先浮現腦海的,總是雙溪柑腳城。
那是二十年前,有一回在雙溪車站遊蕩,不小心搭上一班當時還叫台灣汽車客運的藍色小巴,最後抵達陌生的終點小站。下了車,眼前一座兩百多年前的威惠廟。此廟背倚大山,俯望溪谷。但剛剛落腳,並未特別注意它的歷史淵源,反而被廟前道光年間的老石獅所吸引。從其銅鈴大眼斜望的角度看過去,一間低矮坐落的柑仔店擠在一排街屋裡。店面木門貼著嶄新喜紅的對聯,文意甚為深納。
此店雖小,裡面可堆了不少生活雜貨用品。煤礦停挖,人口嚴重外流,村裡也僅剩這間在做買賣,沒什麼吃的了。旁邊的柑林國小四十年前有八、九百人,現在不及三十,村子僅剩的老人亦不過百位,這柑仔店猶若在沙漠做生意,客人寥落可數。從那時到現在,看顧的都是一位背部微駝的阿婆。她幼時在菁桐坑出生長大,後來翻過火燒寮古道,嫁到這兒。這個出嫁,在不遠山區的正常移動,乃追尋當地古道的最好線索。對阿嬤在雙溪的生活,我自是產生莫名的好感。
前些時,阿嬤意欲關店,還好大家及時勸阻,加上「柑腳阿嬤森巴舞舞團」的意外誕生,帶動社區團結,這兒彷彿有了些觀光生氣。每次我從這兒帶隊入山,都會刻意大量採買,讓阿嬤還存有一種買賣的熱絡和榮光的價值。
最神奇的在左鎮,其舊商街的十字路口,竟坐落了三間雜貨店,顯見昔時此地的繁榮和熱鬧。十五年前,我準備搭興南客運離去,發現其中一間,往台南方向的,已有五、六位老人坐在店面的長椅等候,隱約也排成長龍。客運抵達時,他們逐一上車,各自拎著家當,但我意外瞧著,有人持著薄紙車票。我搭乘的經驗裡,如今客運多已不使用車票。此地為何還有讓我深感不解,因而特別留下來探詢。
我走進雜貨店,買了罐飲料,順勢跟田姓老板打招呼。沒兩三下的聊天很快就提到,為何有紙車票出現。結果,他很驕傲地跟我說,這是他跟興南客運建議的。過往在此路線搭車,乘客習慣投幣搭車。如果路程係從A地到B地車票為四十九元,對搭乘者是很麻煩的數目。老人家絕不會投五十元硬幣,給客運公司多賺一元。有些人錙銖必較,除了四個十元,一定是配備九個一塊錢。但若每個人都如此,或者是帶不足零錢,往往會延誤客運來去的時間,尤其是在上下班巔峰時。
他看到客運常因此誤點,於是跟興南客運建議,是否有紙車票的設計,可以先在雜貨鋪賣出,方便老人家搭乘。司機也不會常為此,遇到收取零錢的困擾。日後此客運路線遂有兩大站在賣紙車票,其中之一便是這裡。田老板的雜貨店也因此得利,許多老人都順勢在此買賣貨物,甚至寄放一些蔬果。這裡也成為小鎮的服務中心,醫療車巡迴到此,都會先來停靠,探詢附近老人的狀況。
若說最傳奇,當是這間已消失,我從未見過的,東和食品行。那是有一回寄宿池上換鵝山房,酒酣耳熱下,愛好揮灑毛筆的民宿主人鄭重取出,送我一本《東和一甲子》,裡面描述的便是此一醬菜店兼雜貨鋪的故事。
此一商號乃六十年前池上人食用早餐,勢必到訪的雜貨鋪,人人取個便當盒或碗缽,到此買醬菜。醬菜生意興隆,雜貨鋪自是池上人的共同記憶,也是早餐的印記。只可惜,時代丕變,各類新式早餐應運而生,醬菜生意沒落,後來悄然關店了。但池上人依舊緬懷,視為早年開拓小鎮的精神標的,遂有此一地方志的出版。
別地的地方鄉志匱乏不說,甭說還有此一形式的孤本。有此書的記念,我對池上的藝文素養愈加尊重,甚而相信,以前不少城鎮都該有這類賣醬菜的雜貨鋪,只是逐漸被淘汰,最後淪為僅剩生活物品供應的小鋪子。
我把這本薄書,特別放在抬頭即可看到的書架上,時時提醒自己有這麼美麗的一本小書。它不只是生活記憶的精彩店面,而是激發我們是否有朝一日,再把台灣的醬菜內涵找回來,一如日韓等亞洲國家,迄今仍擁有自己的醬菜文化,自己的米食早餐。
關於偏遠鄉鎮或巷弄的小雜貨店,總有很多這樣的「最」在裡面,形成台灣鄉鎮風物生活裡出奇的小小風景。像隻在地特有昆蟲,護守著自己的精緻和璀璨。這些「最」,我都好想去探訪和書寫,只可惜體力有限,熱情不足,終究不敵歲月而流產,僅能在此以個人的三回經驗跟大家分享。
如今看著欣誼與國祥耗時多年,默默完成此一工作,委實讓人羡慕又感振奮。他們的書寫與影像當然介紹了各地小雜貨的人情溫暖,其實還搭建了諸多鄉鎮旅行的平台和視窗。提供讀者按圖索驥,依此去探訪一個鄉野的各種可能。
至少,我是這樣翻讀和思索,一邊謹記每間店面的位置,期待著下一回鄉鎮旅行時,有機會彎繞到那兒小坐。
.劉克襄:文化大學新聞系畢業,曾任職媒體多年,現為中央社董事長,並持續兼事鄉野踏查與自然寫作。著有《風鳥皮諾查》、《永遠的信天翁》、《11元的鐵道旅行》、《四分之三的香港》與《男人的菜市場》等書,主持「浩克慢遊」節目。曾獲時報文學獎、吳三連文學獎、開卷十大好書,台北國際書展大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