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推理之外的克莉絲蒂——論怎樣的偵探小說值得讀兩遍以上
阿嘉莎‧克莉絲蒂是舉世公認的推理女王,偵探小說讀者心中永遠的「阿婆」。
「阿婆」這一愛稱,不僅體現了讀者對克莉絲蒂這位推理界前輩的尊敬,也傳神地描繪出她在讀者心中的形象:淫雨不絕的昏暗午後,鄉村別墅壁爐裡的柴火嗶哩啪啦,一位梳著精緻髮型的英國老太太坐在搖椅中,閒閒地端起一杯紅茶,開始講一個關於謀殺的故事……
克莉絲蒂講的故事在全世界長盛不衰,還被一遍又一遍地搬上舞台和銀幕。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她的偵探小說屬於標準的本格推理,此類小說大多圍繞一個核心詭計展開,所有「不合理」和「超現實」的懸念都由它而起,故事終結時詭計破解,讀者在得到滿足的同時也對故事失去了興趣。總而言之,這類小說不會讓人想讀第二遍,但克莉絲蒂的故事卻是個例外。
就讓我們以《東方快車謀殺案》為例,來探尋其中的奧妙吧。
經典的「暴風雪山莊」式密閉空間的殺人案、所有嫌疑人的身份偽裝和謊言、多層誤導,以及絕對出乎意料的解答——容我先賣個關子。從核心詭計的設計而言,從推理過程的嚴密邏輯而言,即使在克莉絲蒂的著作中,《東方快車謀殺案》亦可名列前茅。但僅有這些還不足夠讓它多次翻拍,讓全世界的人們津津有味地欣賞了一次又一次。
我想原因還在於,除了推理,英國老太太的故事講得太有趣味了。
比如,人物。
在克莉絲蒂的筆下,形形色色的人物不再是完成詭計的工具,而是有血有肉、有性格有階層、有豐富前史和內心糾結的活生生的人,透過各種手法來描寫他們的外貌、對話、習慣和動作等等。按照今天的說法,克莉絲蒂還是一個「地域歧視者」,喜歡用人物的國籍來給他們貼標籤,例如英國人就是死板而講原則的、法國人永遠在自我陶醉、美國人必須是缺乏教養的暴發戶、德國人聽不懂任何笑話,而義大利人呢?用《東方快車謀殺案》裡的話來說:用刀殺人的肯定是義大利人啊!
這些標籤迅速刻劃出人物特徵,他們之間的明爭暗鬥也因此變得更加妙趣橫生,在緊張刺激的情節之外引發讀者的會心一笑。為什麼《東方快車謀殺案》的每次翻拍都是全明星陣容?還不是因為人物個個引人注目,哪怕只出場一、兩次或幾句台詞,就已經讓人印象深刻。
再比如,語言。
克莉絲蒂的語言清新簡潔,充滿英國人特有的幽默感。尤其是她寫的對話,堪稱夾槍帶棒的英式對話的經典。在《東方快車謀殺案》中,年輕的英國女家庭教師瑪麗‧德本漢與比利時偵探白羅的對話便是句句語帶雙關、火花四濺。
「發生一件兇案對你來說並不稀奇,是嗎?」
「發生這樣的事當然是不愉快的。」瑪麗•德本漢冷靜地說。
「你真是十足的盎格魯撒克遜性格,小姐,你毫不留露感情。」
她微微一笑。
「恐怕我不會以歇斯底里的方式來表達我的感情。何況,死亡的是每天都有。」
「是的,每天都有。可是謀殺案卻不是每天都有的。」
讀到這裡,我簡直迫不及待想看看好萊塢新版《東方快車謀殺案》電影中,肯尼斯‧布萊納和黛西‧蕾德莉的對手戲了,那該是多麼享受的一幕啊。
此外,克莉絲蒂的故事中值得稱道的還有異域風光、人情世故、生活品味……,都被一枝生花妙筆點綴在冷血殺人案中,賦予故事綿延不絕的生命力。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必須提到。
《東方快車謀殺案》的最後真相中,由自封的審判者對罪犯執行了死刑,完成心目中的公正。我們的大偵探白羅說:「請容我萬般榮幸地宣佈退出本樁案件……」
每讀一遍《東方快車謀殺案》,我都會被這顆偉大的寬容和悲憫之心深深打動。
以上,便是我從克莉絲蒂的小說所領悟到的:怎麼寫一部可以讓讀者再三品讀的懸疑推理小說,秘訣便在偵探告退之時。
唐隱(《蘭亭序密碼》作者)
推薦序
十九世紀的浪漫鐵道之旅
「謀殺天后」阿嘉莎.克莉絲蒂是推理文學界黃金時代的繆思女神,天馬行空的心智動能與個人起伏跌宕的生活經歷,讓克莉絲蒂的創作充滿多采多姿的生活況味與異國想像。
一九三○年,克莉絲蒂改嫁給年輕的考古學家馬克斯・馬洛溫爵士(Sir Max Mallowan)。由於經常與夫婿往返歐洲、土耳其、敍利亞、埃及、伊拉克等地,克莉絲蒂對於中東生活文化有獨特體驗,同時也在旅行中發掘題材。在這段不斷旅行的歲月,蘊藉出洛陽紙貴的《東方快車謀殺案》、《美索不達米亞謀殺案》、《巴格達風雲》、《尼羅河謀殺》等作品。其中最重要的莫過於一九三四年發行的《東方快車謀殺案》,克莉絲蒂是在伊斯坦堡舊城的佩拉皇宮飯店(Pera Palas Hotel)內完成。
作家對這間開幕於一八九二年的豪華旅店可說是情有獨鍾。她曾在旅遊札記中鉅細靡遺地描繪佩拉皇宮木頭與鐵件混搭的華美電梯,「像鳥籠一樣,在尊貴的大理石山谷中上上下下。」電梯就設置在巴洛克式餐廳旁,它是歐洲僅次於艾菲爾鐵塔後所裝設的第二台升降台梯。今天,佩拉皇宮還特別把當年克莉絲蒂住過的房間改裝成文學紀念館。
不要忘記,佩拉皇宮當年可說是為了接待「東方快車」旅客抵達鄂圖曼土耳其帝國首都旅客而存在,位於金角灣對岸的錫爾凱吉車站就是東方快車的終點,也是歐亞陸橋迎接鐵路時代的紀念碑。
時間回到一八八三年十月四日,星期天上午,一班前所未見的豪華火車從巴黎東站出發,預計以六天時間完成二千八百九十六公里,横越歐洲大陸的鐵路之旅。當時,西歐前往伊斯坦堡並没有直通路線,從巴黎發車的專列,沿途經過史特拉斯堡、慕尼黑、薩爾茨堡、維也納、布達佩斯、布加勒斯特,然後在保加利亞的瓦爾納港下車,搭乘十五個小時的郵輪渡過黑海,最後抵達伊斯坦堡。
當天,吸引了成千上萬的民眾前來見證歷史,這是東方快車的處女航行。
東方快車,可說是十九世紀啟蒙思潮與工業革命成就最浪漫的結合。一項資本主義的大膽冒險,一個新歐洲共同體的偉大展望:透過鐵道,將串聯起大西洋與黑海,縮短文化與貿易的時間差,消弭因為空間而產生的隔閡。
正因為懷有遠大目標,首航邀請了許多政要名流:鄂圖曼帝國大使館首席秘書、法蘭西與比利時內閣官員,以及來自德意志帝國、奧匈帝國與英格蘭的媒體要人、記者及文學家,外加一個中型編製的管弦樂團,為旅客演奏莫札特與史特勞斯輕快悠揚的舞曲。
根據隨行記者描述,「新式的動力蒸汽車頭,牽曳著二節過夜車廂、一節行李車箱、一節新古典風格的餐車,最後一節則是放置馬車、行李衣櫃等超大型裝備的貨艙……精心設計的特殊懸吊,讓火車旅行不再顛簸,夜晚也更舒適好眠。」不過最讓人激賞的,是「特別延請英國海軍首席設計師打造的精緻空間……嶄新發亮的黃銅構件、精雕細琢的橡木鑲嵌、柔軟舒適的真皮座椅……永遠燈火通明的餐車,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這意味著再也不需要在月台上購買來路不明的可疑餐點,或仰賴沿途車站所供應的冰冷食物。」
東方快車,讓鐵道旅行擺脫煤灰與塵土的折騰,將狹窄車廂化為移動宮殿,也將遠方的遐思幻想變成咫尺天涯。
首航的成功,讓各項交通建設投資更迅速大膽地投入市場:穿越阿爾卑斯山的隧道,縱貫巴爾幹半島的鐵路支線……到了克莉絲蒂的年代,旅客可以躺在柔軟客艙內,一路輕鬆逍遙到歐陸邊緣。没有什麼比在搖晃中迎接晨䂀、晚照,每一秒鐘都在迥異的文化風情中度過,也難怪克莉絲蒂第一次搭上東方列車時在札記中寫下:「我要上車了!我要搭這個了!我真的要坐進藍色包廂……從加萊到伊斯坦堡,我朝思暮想的,終於實現……」興奮感動,溢於言表。
「當我們在列車上錯肩而過,當人與人四目相接的同時,你會突然意識到,火車上的偶然並没有巧合,所有的一切都是精心安排……」正是個人札記裡的一段文字靈感,讓克莉絲蒂得以勾勒出在冬夜裡奔馳列車上神秘的密室謀殺。
隨著兩次世界大戰的沉痛打擊、航空產業的迅速崛起,再加上東西冷戰的政治格局,讓東方快車的經營陷入長期低迷,雖然經過有心人士的推動復興,但仍無力回天。一九七七年五月十九日,最後一列巴黎開往伊斯坦堡列車抵到站後,「直通東方快車」業務宣佈結束。
目前,「威尼斯-辛普倫-東方快車」是唯一保留下來的東方快車。每年三月至十一月營運,每週一班;但如果想要就近體驗,日本東京近郊的箱根萊儷美術館本館外側,還保留著一九二九年製作、編號四一五八的豪華餐車,每天限員預約,只要花一點代價,就可以細覽《東方快車謀殺案》的經典場景,體驗克莉絲蒂筆下終生難忘的感官極致。
謝哲青(作家、節目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