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京都學剪樹：一把樹剪，三個季節，一段剪掉各種「可是」的學徒之旅

名人推薦：「京都是一個迷人的地方，但京都人卻也最常被外人認為深不可測。連日本人都難以打進的世界，外國人更覺得高不可攀。從萊絲莉．巴克的故事裡，我們看見勇於追求夢想的她，如何展現無比的真誠與熱忱，讓京都人願意為她打開緊閉的心門。在突破男性主導的職場中，學習日本園藝的萊絲莉．巴克修剪的，原來不只是手中的花草，還修剪出了一個更好的自己。」

——《東京模樣》旅日作家張維中

「到京都學剪樹，或是任何傳統技藝，對日本人來說就已經有極高的門檻了，何況是外國人，還是個外國女性！除了男女不平等之外，更大的挑戰是在...

謹慎的烏龜參加松樹測驗（節錄）

「這座庭園的歷史不長，」我的同事輕聲說道。「只有三百五十年的時間而已。」我們開了好一會兒的車，穿越京都的街道，突然左轉駛入一條十分隱密的車道，從後門進入這座庭園，我們的卡車接著被一大片蒼翠茂密的林地景觀給包圍。

兩旁的築堤在河岸緩慢升起，苔癬、杜鵑花和南天竹覆蓋在一片綠意之上。鳥鳴聲從四處傳來，昆蟲像是一群小玩伴，嗡嗡飛繞在我們身邊。就連靜止不動的烏龜，似乎都以眼睛在追蹤我們的一舉一動。幾盞石燈籠點綴其間，流動的水吸引了我的注意。山丘上坐落一棟建築，用餐的賓客正從大窗戶望向屋外的一片生機。

我們園藝團隊裡最年輕的同事，一臉擔憂地看著我，同時試著將一把刈込剪交給我，這是日本的樹籬剪，木柄很長、刀刃很窄。我猜他可能以為我會把工具扔回給他吧，所以我柔聲以日語向他道謝，同時試著露出請他放心的笑容。我後來得知，他從事園藝工作才七個月而已，當時我學習園藝、經營景觀整枝修剪和設計的生意已超過七年。儘管如此，在階級上來說，他依舊是我的前輩。日本工匠的階級，並非依照經驗豐富與否，而是由他們在公司服務的時間來決定。

刈込剪的刀刃像一把老剪刀，鬆鬆地貼合在一起。為了剪得俐落，我得不斷壓緊握把，這樣刀刃才能貼在一起，適當地發揮功能。我笨手笨腳地工作，速度緩慢得令我沮喪。不知道這個工具是不是故意設計成這個樣子，目的則是用來鍛鍊女性園藝師傅的手臂，或是要加強她的專注力。我的肌肉開始發疼了。過了幾個鐘頭，就在想自己的手臂可能快要受不了的時候，我才發現，假如我放鬆，刀刃會更有效地貼在一起。抓到訣竅後，我開始，咻咻咻，和日本的園藝師傅，咻咻咻，一起工作，咻咻咻。還是我在作夢？我很想要對這群男人展示我的熱誠，但也因為激動而感覺筋疲力盡。

午餐時，我走去查看一棵由一位資深師傅負責修剪的松樹。經過造型的黑松，是自然的日本庭園景觀裡，最令人心醉神迷的樹之一。如同日本庭園裡的所有植物，松樹的造型是模仿在大自然裡成熟、野生的松樹模樣，通常底端的樹枝會往旁伸得很開，而樹頂的樹枝則是短短小小的，像是一座山的形狀，每一根枝幹左右前後交錯生長，尋找充足的光線。當然，就像在自然界裡，這種通則總有例外。在這棵特別的樹上，樹枝被修的相當細，有不少針葉被用手拔掉。其實，在我看來，這棵樹彷彿像是把裡頭的魔鬼給剃剪出來了！我在加州很習慣溫柔地修剪日本松樹，在那裡，日本松樹離開它們的天然環境，生氣略遜一籌。話雖如此，這棵松樹看起來比我所見過的還更造型獨特。青翠的針葉與棕色的龜裂樹皮，在經過時間淬鍊的樹幹上形成對比。樹枝扭曲低垂，如此優雅，就算是我很了解實際情況，這棵樹看起來卻像是只有被雨水、陽光和雪碰觸過而已，事實上，這棵樹受到園藝師傅們的精心修剪造型已有兩百年的時間了。

我用手指輕輕滑過一些針葉，感覺很棒，接著以拳頭弄碎了一小撮針葉，聞一聞新鮮的樹汁，再以手掌平壓一些翻轉過來的針葉。唉呀！針葉的尖端真是銳利！這表示松樹很健康。我瘋狂地書寫筆記。站在京都的日式庭園裡，能近距離看到高深的修剪技術，令我興奮不已。我想要這個團隊的隊長能看到我的認真。

當修剪完第三組的杜鵑花，我跑去找老闆。我有限的幾句日語發問：「次は？」（意為「接下來呢」）。老闆以日語下令：「松樹。」我遲疑了一下，感到不解。他是說松樹嗎？松樹多半是日式庭園裡的主軸。修剪得宜會非常漂亮，但卻相當敏感棘手。技巧不佳的修剪師傅很容易使經過百年修整造型的松樹受傷，或甚至要了松樹的命。修剪松樹是項非常繁複的技藝，需要多年的學習。我從來沒想到我在日本會被命令去修剪松樹。

老闆重複他的命令，用手勢指著已經有人在進行修剪的松樹，接著指著旁邊那棵看起來很茂盛的松樹，試著給我更詳細的說明。但我不懂他到底說了些什麼，他說日語的速度飛快，而我只在夜間部學了幾年日文而已，但我覺得我大致可以猜出他的指示：「處理那棵松樹，只要拔針葉就好，看附近其他師傅怎麼做，你就怎麼做，等等資深的修剪師傅會接手打薄。」

我後來納悶自己怎麼會了解老闆的指示。或許，身為四姊妹中的老么，我善於以觀察他人臉色來猜測即將發生的事，又或許是因為老闆用雙手比劃說明吧。但我懷疑，最有可能的原因是，我從事修剪工作相當久了，能預測需要做些什麼事。我深呼吸一口氣。我曉得自己可以修剪松樹，但不確定是否能在日本修剪松樹，在一旁還有菁英級的日本園藝師傅看著的狀況下。

我要處理的松樹非常高，我得踮起腳尖才搆得到。我猜我得到這分差事，也許是因為除了老闆以外，我是團隊裡個子最高的人，不過我的身高只有一百六十公分。接著我找到了更可能的原因，也就是這棵松樹位於庭園深處，從餐廳的視角看不到，特別隱密，假如我搞砸的話，也沒人會看見。我想這是給我的測驗吧。

我告訴自己：萊絲莉，盡可能地快速做完。我在松樹前調整好姿勢，從樹頂開始，小心翼翼地，慢慢從底部把針葉拔掉—不能撕開它們，否則以後會引起斷根，讓松樹看起來呈現棕色、病懨懨。我在松樹樹頂的樹枝拔掉多一些針葉，底部拔得比較少，因為低處的樹枝看起來很瘦弱。結束之後，我又跑到老闆旁邊，問道：「次は？」我假裝不以為意，努力不要顯露自己的心跳速度其實比我揮動樹剪的速度還要快。他從樹頂開始由上往下看，評鑑我的作品。我跟隨他的目光，發現修得有點凌亂。然後我看到有些矮樹枝上，還留有黏滑並枯掉的針葉。可惡，我怎麼會漏了這些地方？他不發一語，帶我走向另一棵松樹，這次的位置就比較沒那麼隱密了。

我再次快速修剪完畢，跑回老闆旁邊，老闆接著帶我走過一些高高的草叢，通過一座石橋，穿過寬廣的溪流，走上陽光普照的河堤，來到一棵我所見過最小的松樹，不到五十公分高。我抬頭看著上百位衣著端正的賓客享用午餐，他們透過餐廳的超大窗戶看著我，就在差不多一公尺之外。噢，慘了。他們坐在矮桌前的坐墊上，身穿美麗紋樣和服的女侍在一旁服務著客人，客人們邊用餐邊享受窗外流水和園藝師傅修枝剪葉的景色。我的老闆嘟噥著，用他強而有力的雙手比劃著難以理解、卻又可以明白的方式。我再次快速地拔掉針葉，試著忘記享用午餐的客人的存在，現在他們應該已經注意到有位白人女子，正在京都一座歷史悠久的庭園裡修剪松樹。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後，老闆回來檢查我的成果。我一緊張就很容易會修剪過頭。我已經發現這棵松樹看起來不像其他修剪過的松樹一樣漂亮，但我就是不知道原因。一位修剪老師曾經告訴我：「你的松樹看起來像拔掉毛的雞。」多年來，就如我所受到的教育，我太專注在想一次解決樹上的所有問題，而不是慢慢解決一個個問題。不過，我的老闆只發出「嗯」的聲音，再帶我走向另一棵樹旁。那天接下來的時間，我做了更多修枝、剪葉，還有整理工作。

中午過後，用餐的客人在庭園裡四處散步，我轉身變成一個新奇事物，一名穿著傳統日本園藝用布製鞋的三十五歲美國女子。一位有著烏黑亮麗的頭髮，身穿量身訂做漂亮剪裁的套裝，繫著相稱圍巾的美麗女人，輕聲問道：「你從哪裡來？你的工作辛苦嗎？」許多人紛紛鼓勵我，對我說：「頑張って！」（意為「加油！」）在我的學徒生涯開始的第一天，這句話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團隊一整天大多時候都靜默無聲，只聽到老闆下達的尖銳命令、還有鴨子的呱呱叫。各種生物在水裡游進游出。一隻鶴吵吵鬧鬧地停在一塊淺石上。一條錦鯉的魚尾拍打濺起水花，騷擾一隻打盹的烏龜。昆蟲盤旋環繞在湍急瀑布上頭。還有我們穿著「地下足袋」這種傳統的日本鞋子，輕柔地踏在石頭和青苔上的聲音。黃昏時分，庭園裡的各種聲音一片諧和，大約十幾個燈籠彷彿施了魔法，點亮了逐漸昏暗的庭園。

整個下午，濕度穩定升高，集結的烏雲漸漸散開。起先，小雨滴落在河床四處，接著下起滂沱大雨，落在水面發出轟隆聲響。傾盆大雨足足下了三十分鐘，老闆把我叫過去，給了我一件雨衣，然後指著一處小屋，顯然是要我去站在下面，催我今天可以收工了。但我把雨衣套在濕透的制服上，繼續拖運修剪完的垃圾。 年紀最小的工人也忘了帶他的雨具，他看起來渾身濕透，但沒人阻止他。我不想當第一個放棄的人，也不要當第一個放棄的女生。老闆看到我還在工作，重複說了同樣的話，相當地大聲，要我過去待在小屋的屋簷下。我忍不住生起悶氣來，全身發抖，看著其他師傅匆匆跑過。就在男人們坐上卡車離開前，他們從各自的行李袋裡拿出乾爽的衣物換上。雖然我覺得很冷，但卻心滿意足。京都天氣變化無常，身旁還有一群專心致志的傳統日本園藝師傅，我就這樣熬過了第一天。

謹慎的烏龜參加松樹測驗（節錄）

「這座庭園的歷史不長，」我的同事輕聲說道。「只有三百五十年的時間而已。」我們開了好一會兒的車，穿越京都的街道，突然左轉駛入一條十分隱密的車道，從後門進入這座庭園，我們的卡車接著被一大片蒼翠茂密的林地景觀給包圍。

兩旁的築堤在河岸緩慢升起，苔癬、杜鵑花和南天竹覆蓋在一片綠意之上。鳥鳴聲從四處傳來，昆蟲像是一群小玩伴，嗡嗡飛繞在我們身邊。就連靜止不動的烏龜，似乎都以眼睛在追蹤我們的一舉一動。幾盞石燈籠點綴其間，流動的水吸引了我的注意。山丘上坐落一棟建築，用餐的賓客正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