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
《去遠方》是我早期寫作嘗試的完整總結。我寫的小說始終屬於無類型文學,這本集子中的作品更為明顯。書名為《去遠方》,是用了集子中的一個短篇的名字,也是我自己最喜歡的一篇。
我的小說一直有這個問題。對科幻讀者來說不夠科幻,對主流文學作者來說不夠文學。我曾將幻想小說投給過主流文學雜誌,但因類型不合適,收到過幾次退稿。編輯告訴我,雜誌並不發表科幻作品。另一方面,同樣的幾篇小說也曾被科幻雜誌退稿,理由是過於文學化、不太科幻。這是我在相當長時間裡面臨的尷尬。
如果我們將小說空間分為現實空間和虛擬空間,那麼純文學或者主流文學關心現實空間,也表達現實空間,而科幻或者奇幻文學關心虛擬空間,也表達虛擬空間。前者如老舍先生的《茶館》,現實中的人物悉數登場,嬉笑怒罵反映現實世界的光怪陸離。後者如哈利波特的魔法學校或星球大戰的太空戰場,自有虛擬世界的邏輯和戰鬥目標。而與這兩種純粹的形式相對應的,是一種介於二者之間更
模糊的文學形式:它關心現實空間,卻表達虛擬空間。
這種介於現實與虛擬之間的文學形式構築起某種虛擬形式,以現實中不存在的因素講述與現實息息相關的事。它所關心的並不是虛擬世界中的強弱勝敗,而是以某種不同於現實的形式探索現實的某種可能。
《西遊記》是這種形式的翹楚。它不是現實主義文學,現實中不會有一隻會變化的猴子和一隻貪戀美女的豬與人一同上路,也不會有妖魔占據每個山頭,但它也不是現代意義上的奇幻文學:它要講述的,不是魔法與種族的對抗譜系,它所關心的比那些更現實,也更複雜,它寫出的是現實世界的魔障,是一個人足不出戶而在心路上經歷的九九八十一難,寫下的猿是心猿,馬是意馬。四大名著中,
《水滸傳》和《紅樓夢》都是以非現實的情節開場,無論是石碑下的黑風,還是補天的頑石與一棵草,都要將現實放在虛幻的大框架下。
虛幻現實可以讓現實以更純淨的方式凸顯出來。虛幻的意義在於抽象,將事物和事情的關係用抽象表現,從而使其特徵更純粹。誰能說得清頑石和一棵草對於《紅樓夢》的意義?沒有它們,賈府的恩怨依然可以上演,但若沒有它們,賈府的恩怨就只是世俗大宅的恩怨,整部書也就缺少了出世和入世這最為重要的超脫主題。若《離騷》不曾上天入地,只是一曲哀歌的話,那麼它也必然失去了其最重要的精神求索。
講這些東西,我並不是想把自己的小說與古代神話和經典名著相提並論,而只是想探討類型文學對類型的局限。我的小說距離經典還很遠,我並不想用經典作品為自己的作品貼金。我只是覺得,給任何文學作品貼標籤、設定分類,從而人為設置柵欄,也許並不是一種好的方法。文學雜誌和出版作品上架的時候都有分類,擺在不同貨架,相互之間沒有交疊。這種情況使得文學作品化為一個一個小圈子,讀和寫都與其他圈子沒有關係。在這種情況下,我難免會想,如果《西遊記》在今天發表,讀者範圍可能不會超過奇幻文學的小圈子,也不會有很多人意識到埋藏其中的複雜內容。
對我來說,文學首先是文學,其次才是某種類型的文學。我寫的作品不容易歸入類型,也不容易發表。我起初還在意,後來也就釋然了。很感謝那些即便如此,還能支持我寫作的人。從前以為這些短故事不會被人認可,直到編輯看到並給予認可,才讓我對這些無法歸入任何類型的簡短作品有了一點自信。這些支持對於一個無法找到歸屬感的作者來說至關重要。
郝景芳
20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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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顏色〉白
他是一個作家。他發現了一個祕密。
他的想法很簡單。女人感光蛋白在紅端敏感,能覆蓋到一小段紅外,而男人的感光蛋白在藍端敏感,能覆蓋到一小段紫外。往常的可見光規定是用了所有人的平均,因此是將兩個人群可見範圍的錯差不為人知地抹平了。他找人弄到了兩種物質,一種吸收紅外邊緣的光,反射所有其他,因而男人看來是白的,女人看來是紅的補色綠。另一種吸收紫外邊緣的光,反射其他,因而女人看著是白色,男人看著則是藍紫的補色黃。於是有與沒有、顏色與無色就在同一張紙上悄無聲息地上演,水紋似的紛亂的白色背景中,一半人看到一半字跡,沒有人讀出另一半心聲。
他就這樣開始了自己的雜誌。
寫這樣的故事很簡單,比以前寫那種宏大敘事的浪漫傳奇好寫多了。以前一旦寫多了優美華麗的風景和心情,男人就嫌太抒情,而寫多了技術細節和戰鬥,女人就嫌太枯燥。現在倒好,他只用黑色印出故事梗概,然後用兩種顏色的特殊油墨,分別在一邊印出歷史背景和戰略,另一邊印出細碎人情和悲傷,一邊印出因果,另一邊印出比喻。無論哪一方看上去,紙上都有大面積留白,但沒關係,現在的時尚雜誌,講究留白營造效果。
雜誌剛上市,沒有什麼人知道。但隨著一小批讀者看後口口相傳,慢慢有了固定讀者,有了聲譽,有了口碑和好評,開始漸漸賣得好了。男人將它當成一本男人故事書,女人將它當作一本女人心情錄。有人甚至在網上建起雜誌的論壇。
他起初還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查看各種書評和討論,生怕大家的相互串通將他的小小把戲輕易拆穿,可是讓他踏實下來的是,他發現男人和女人相互並不看對方的評論,他們只和跟自己眼睛類似的人說話,眼睛既是類似,說出的話也多半相仿,至於另一個群體的另外的評價,他們多半掃一眼就過去,連讀都不讀,這樣怎麼可能發現其中各種隱祕的埋藏呢?他讀著那些評論,心裡覺得踏實而大膽了。
再接下來,他繼續突發奇想。他乾脆寫了一系列故事,一些給男人看,一些給女人看,印在雜誌並排的兩頁,像隔著一面映不出人影的鏡子彼此呼應。邊邊角角插入美麗的照片,作為虛幻人物的真實背景,在文字周圍悠悠然地繞著。
他的雜誌開始大賣了。
他從來沒想到,純粹給一種口吻的人寫作是如此簡單而有效果。他從前寫文章太想讓各種人都喜歡,於是照顧這個又照顧那個,避免這個又避免那個,結果寫出來大家都覺得寡淡,誰都不覺得文章寫到了自己的心裡。現在簡單了。給一種人寫作就模仿這種人的聲音,反正另一群不喜歡的人看也看不到。人的心常常是窄的,合了自己的就喜歡,不合的最好不見。
他開始成了知名作家。許多筆會開始邀請他去參加了,一些出版社開始主動找他。他以各種各樣理由推託,堅持讓好朋友獨自一家給自己印刷。好朋友賺得盆滿缽滿,笑顏逐開地稱他真夠義氣。
他連忠實粉絲都有了。這無比的順利讓他覺得很不真實。
終於有一天,他去參加一個大型筆會。
筆會上有來自四面八方的各種類型的作家,大家熙熙攘攘地會聚一堂,在光輝燦爛的屋頂下接受記者採訪,相互表達景仰和惺惺相惜。他受到的採訪相當多,畢竟是自己有雜誌的人物,還受到很多不同群體的關注和贊許。
「我在這次筆會上要發表一個故事。」他當眾宣布,「一個真正反映真實的故事。」
他這樣說,是因為之前剛好寫滿了五十個男人故事和五十個女人故事,就像所有獲得了一點點讚許的寫作者一樣,他開始有點飄飄然了。他覺得自己懂真實了,因而不再想用幻象的伎倆,想真正寫一個能給每個人都看到還被讚許的故事,以表明自己的實際實力。他被自己內心無法抵抗的自我膨脹蠱惑了,以為自己的能力真能彌合人群目光的裂隙。
他的話一出,記者們的鏡頭就紛紛集中過來,熱情的讀者興沖沖地開始猜測,其他作家因為被他搶了風頭,也帶著一半不甘和一半審視好奇地悄悄關注著。他成了大家矚目的焦點。在酒店的房間,他對著筆記型電腦奮筆疾書,內心興奮不已。有時站起來拉開窗簾看看外面,街道上的霓虹閃爍好像已和一年前大不相同。
三天後,他終於把他的大作端了出來。投影在大螢幕上,眾人一起閱讀。
讀過之後,大家沒有什麼反應。
他小心翼翼地問別人覺得怎麼樣。不錯,一些人說。還可以,另一些人說。他不滿足,繼續細緻地問,結果讓他大吃一驚。一個男記者說,內容倒是不錯,只是仍然是一貫的硬漢鐵血情節,沒什麼新意。一個女評論者說,還算好看,只是和以前的纏綿悱惻沒什麼區別,也許是江郎才盡了。
他不相信,找來一群讀者做測試,男男女女都有,拉進一個小屋像測視力一樣一字一字提問,問他們能不能看見。所有人都能看見。所有字都能看見。他用的不是特殊油墨,只是普通螢幕的普通黑色投影。每個人都看到了同樣的內容,然而卻像看到了兩個故事。
他百思不得其解。坐在筆會的飯桌上,他看到周圍人都是那樣歡樂地說說笑笑,心裡覺得納悶又疏遠。為什麼他們都那麼歡樂呢?為什麼只有自己這樣灰頭土臉?他苦著臉想。
又過了一天,他終於發現了其中的癥結所在。
他發現儘管人們從視力上每個字都能看到,但是人們頭腦中有另外一套裝置,潛移默化地濾掉了其中一半文字。他不知道那套裝置是什麼,只知道男人和女人仍然各自看到一半,他們將他的故事隔行閱讀,形成兩套文本,互相交叉卻不重疊。他的故事是這樣的:
從前,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平凡的日子讓王子想起從前征戰的激情。
有一天,他離開了公主,一個人去遠方。
他和一隻偶爾碰到的噴火巨龍戰鬥,遍體鱗傷。
他回到了公主身邊,發現這溫暖才是自己真正的所求。
傷好了,不疼了,他發誓要報仇雪恨。
他又離開了公主,來到另一個國度。
為了結盟,他向那個國度的女王獻殷勤。
公主聽說王子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心都碎了。
王子又與惡龍戰鬥,盟國卻背叛了自己。
失望的王子又回到公主身邊,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有一天......
這樣一個故事,作家本來以為能夠反映真實中安與不安的交替。但他沒想到沒有人能看出他的意思。他焦慮起來,繼續反覆添加塗寫,不斷拿給人看,但大家還是搖搖頭。他繼續寫,寫得那麼多那麼密,以至於到最後大家都看不清了,都說紙上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啊。
那一刻,作家才感到自己是如此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