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那年,蘿里被診斷出罹患罕見的退化性骨病變,病名是多發性骨纖維發育不全症(polyostoticfibrousdysplasia)。一旦罹患這種疾病,患者體內的正常骨頭就會被不健全的纖維組織取代,而由骨架蛋白質形成的骨組織也會變得格外細瘦、不規則。在骨組織生長異常的情況下,患者的骨頭會腫脹、變弱,最後斷裂。多發性骨纖維發育不全症可能在任何一種骨頭上發作,而蘿里的發病部位則是右大腿骨、右髖關節窩、右脛骨,以及右腳內的某些骨頭,醫生還告訴她,她的病無藥可救。
多發性骨纖維發育不全症是一種遺傳疾病,但通常會到青少年時期才發作。蘿里發病的時候,足足一整年都在大學校園裡一拐一拐地走路,後來才發現大腿骨骨折。在蘿里發病之前,身上可是一點症狀都沒有,因此當她知道自己骨折了,整個人都大吃一驚,畢竟之前身體完全不覺得痛。其實在發病前,蘿里除了一隻腳比另一腳大以外,還真的沒有半點骨頭異常的徵兆。再說,她還是個活力四射的年輕人,跑步、跳舞、打網球樣樣來,甚至還做了健美訓練,只是訓練開始沒多久,她的腳就跛了。
診斷結果出爐之後,蘿里的人生一夕之間風雲變色。骨科醫師告誡她,她的骨頭變得很脆弱、不堪一擊,所以最好先全天拄拐杖走路,等到醫院能替她動植骨手術,以及在骨幹內植入大腿骨骨釘之後再說。聽完醫師的話,蘿里和媽媽在醫院餐廳整整哭了一小時。這消息就像是一場惡夢,對蘿里來說,她的人生簡直走到了窮途末路。
對於疾病帶來的種種限制,蘿里全都心知肚明,而她的人生也慢慢被這些認知和想像佔據了。為了不讓骨折變嚴重,她認真遵照醫囑拄拐杖走路,同時放棄了在一家曼哈頓大型製造商裡的行銷實習工作機會。到最後,她的人生只剩下看醫生這件事,因為她的爸爸堅持能看幾位醫師就看幾位醫師。這時候,因為女兒生病而垂淚的媽媽,也不得不花好幾個禮拜,開車載蘿里四處就診。
每看一位醫師,蘿里都會滿心期盼能聽到不同的診斷結果,可惜,她聽到的都是同樣的壞消息。才不到幾個月,她就蒐集到了十位醫師的診斷,不過最後一位醫師倒是提出了不同的看法。這位醫師告訴蘿里,其他醫生雖然建議她動手術,但手術其實對她沒幫助,因為打骨釘看似能鞏固最脆弱的病變部位,卻會同時讓釘頭和釘尾處的脆弱骨頭裂開,造成更多骨折。他建議蘿里放棄動刀的念頭,先繼續靠拐杖或輪椅代步,或者乾脆一輩子坐輪椅就好。
從那時候開始,蘿里只能整天提心吊膽保持靜態姿勢,小心不讓其他骨頭骨折,但她也因此覺得整個人脆弱無力,並且陷入高度焦慮、自怨自艾的漩渦當中。一個月後,她雖然又重回大學上課,大部分時間卻都把關在自己和五位女同學合租的公寓裡,還出現了日益加重的憂鬱症狀,最後,她練就了戴上假面具掩飾憂鬱的好本領。
被疾病定義的自我認同
慢慢地,進入青春期晚期的蘿里開始叛逆起來。她整個人忿忿不平,認為自己之所以得過這種生活,都是被醫生、爸媽和命運逼的。下學期開始之前,蘿里又看了一次診,但看完診之後,她卻選擇拼命否認自己生病的事實,同時帶著滿腔熱血回到健美訓練場上,努力成為史上第一位「跛腳」健美選手。於是,一頭熱的蘿里就死命地讓意識心智運轉,逼自己積極奮發、正向思考,還想出了各種不需要彎曲四肢的舉重妙招。
她以為只要咬牙撐過去,身體就會變得更健康,可惜她錯了。她就算再努力,得到的只有反效果:她除了身體一天到晚不舒服,症狀還變本加厲。此外,蘿里還跟某些多發性骨纖維發育不全患者一樣,同時併發了脊椎側彎症狀,讓她每天都被背痛折磨得死去活來。當她邁入二十歲大關,脊椎和其他部位都出現了關節炎症狀。
大學畢業後,蘿里沒辦法像其他人一樣在新家和新工作之間奔波,只能把自己關在家裡過更加與世隔絕的生活,而且內心依舊憤怒、焦躁、憂鬱。她雖然正值青春年華,過得卻比爸媽還像老人,讓她不但嫉妒身邊大部分同學,也乾脆放棄交朋友、談戀愛。蘿里快三十歲的時候,不管走到哪裡都會拄著拐杖,連不需要保護身上十二處重度骨折的時候也一樣。無奈屋漏偏逢連夜雨,她身上居然還出現了微骨折,讓骨頭變得脆弱不堪。到最後,細微裂痕下方都會演變成嚴重的壓力性骨折,而裂縫還會向四周的脆弱骨頭蔓延,讓骨折情形越演越烈,到了X光片都能看清楚的程度。
蘿里三十歲的時候,背部罹患的症狀已經比自己七十二歲的爸爸還多了,只能用「未老先衰」四個字形容。她經常必須在床上休息,結果由於缺勤時數過多,只好離職。她雖然申請上了研究所,但因為學校裡沒有半台能用的電梯,她只好先休學再說。只要是派對、博物館參訪、逛街購物、旅遊、聽音樂會這些得一直站著或走動的活動,她全都不能參加。這時候,她整個人陷入了我所謂的意念─感受迴圈:當她在心裡覺得自己無能又脆弱,這些感受就會實際表現在她的身體上。她越覺得自己虛弱無力,身體就會跟著變虛變弱,而且因為蘿里依然一天到晚骨折,更讓她堅信自己是個沒用的人,如此一來,她的自我和存在狀態也被定型了。
為了減緩骨折情形,蘿里不但嘗試調整飲食習慣,還吃了各種維他命、補給品和強筋健骨藥,可惜一點幫助也沒有。她光是走個幾階樓梯、踏出人行道一步,都會把自己弄到骨折,於是每天都像活在惡夢當中,等不到醒來的那一天。
特別的是,蘿里只要不拿拐杖也不一拐一拐地走路,看起來就健康得跟正常人沒兩樣。大部分人都認為她的拐杖純粹是裝飾用,只是這裝飾品的外型有點奇怪罷了;很多人甚至覺得她沒病沒痛,身體也沒有衰弱的跡象,弄得她一個頭兩個大,有時候連想做自己需要的特殊治療都沒辦法。蘿里因為不斷對人說自己生了病,使得她的病人身分一再被強化、滿腦子只剩想證明自己是殘疾人士的意念,最後,她也愈發深信自己的身體真的有殘疾。當其他人總是努力掩飾自己殘缺、脆弱的那一面,蘿里卻反其道而行,拼命向外人示弱。
為了控制各種環境變因,蘿里同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她非常注意自己吃了什麼、喝了什麼,而且東西都要先量過才能吞下肚。她在家門外每走一步,都要先算好步伐才能出腳。她甚至量了自己能從超市扛多少東西回家,結果發現最多只能扛十磅,這也是不會讓她骨頭變得更脆弱的體重增加上限。
這些瑣事把蘿里弄得身心俱疲,但除了這些事,她什麼都辦不到。為了不讓自己繼續骨折,她用盡各種力氣限縮自己的行動,只是她的心也跟著限縮了。到後來,她內心的恐懼節節攀升,憂鬱症狀也雪上加霜,雖然她自己也努力回職場上班,但每份工作都做不久。
這位當年跑步、跳舞、健美比賽樣樣來的女士,現在只能做做瑜珈鍛鍊身體,而且到了快四十歲的時候,連瑜珈都變得負擔太重。多年來,蘿里只能在椅子上做深度呼吸鍛鍊,還好過了四十歲之後,醫師終於同意讓她來回不間斷游泳了。
她其實還找了各種治療師、自然療法醫師、能量治療師、聲音治療師、順勢治療師幫忙,但總是只會向外求援。有時候,她只要因為做完能量治療而覺得變舒服,就會立刻跑去找骨科醫師照X光,可惜照出來依然是老樣子,讓她只能垂頭喪氣告訴自己:「我這輩子大概就這樣了吧。」每天早上,她都拖著沈重不堪的身體醒來,內心更是充滿恐懼,覺得自己完全無法應付這個世界的種種要求。
看見未來的可能性
我第一次和蘿里見面,是二○○九年的事。當時,她剛剛看完《當心靈遇上科學》這支記錄片,而且影片裡的想法讓她驚訝到說不出話:原來人有可能脫胎換骨,讓人生變得煥然一新。後來,蘿里立刻報名參加我當年八月開設的工作坊。
她上第一堂課的時候,我就提到人是絕對有辦法改變大腦結構、意念、身體、情緒和基因表現狀態的。我在那場工作坊上談了人要如何改變生理狀態,但蘿里聽歸聽,依然堅持相信自己的身體有病,整個人還是沈浸在過去的情緒當中,沒有半點想把病治好的意思。她其實不太相信自己的病治得好,她之所以參加這場工作坊,純粹是為了讓內心舒服一點而已。她雖然看起來心不甘情不願,不過學以致用的速度倒是很快。第一週課程結束後,她馬上做的第一個改變,就是停止告訴別人自己患了什麼病。
蘿里知道,自己即使控制不了內心的情緒,還是有辦法控制說出口的話。因此,她決定不主動提起生病這件事,除非是必須在派對上要椅子坐,或者和約會對象解釋為什麼不能一起去散步的時候。她也決定把心思放在自己的未來上頭,想辦法追求夠快樂的內在自我、找份自己得心應手的好工作、找個人生伴侶,同時和親友保持親密健康的互動。
接著,蘿里選擇改變幾個相對單純的行為模式。她會一面觀察腦中浮現的念頭和文字,一面反覆提醒自己不要掉進有害無益的舊迴圈裡頭。她持續練習冥想,也會繼續來上我的課。除此之外,她為了替自己的努力賦予意義,甚至還會潛心複習課堂筆記,同時盡量和其他同學保持聯絡。蘿里努力了一段時間之後,終於看見了微小但確實存在的進步,整個人變得更舒暢、更有勁、更高壯。她只要一發現心思飄回過去,就會對自己說要「改變人生」,一天大概要說上二十次。雖然負面思維每天還是會浮現個一百次,但漸漸地,蘿里也累積了一些新想法,而且她會把這些想法寫下來,練習全心全意投入其中。
蘿里確實很努力,不過光是要讓身體感受到新意念,就花了她將近兩年的時間。還好,她在這段期間內並沒有灰心喪志,而是想著自己是因為情緒堆積了很久才生病,想要清掉這樣的病肯定得花點時間。她還告訴自己,如果想催生新的自我,就必須從生理、神經、化學、基因等方面下手,讓舊自我完全消失才行。
然而,蘿里卻遇上更多麻煩事:她一下子家裡大淹水,一下子又因為公寓大樓的環境問題出現了新症狀。她跟我說,每當她一面冥想、一面想像自己的理想人生,內心都會浮現「自欺」兩個字,而當她一睜開眼睛,迎面而來的周遭情境也會狠狠賞她一巴掌。這時候,我會叫她不要再靠感官定義現實,而是要勇敢跨越障礙、追求改變。
之後,蘿里還是繼續跛著腳參加工作坊,雖然她會一下發脾氣、一下心懷感激,但卻始終沒有停下追求改變的腳步。而且,她還號召了許多當地學員一起冥想。面對諸事不順的人生,她也會對自己說:「管他去死,我每天只要閉上眼睛一個小時,就會有截然不同的現實在等著我,我的身體會變得無病無痛、家裡會變得安全又寧靜,我跟親友和外在世界的關係也會變得很溫馨圓融。」
二○一二年年初,蘿里參加某一堂進階工作坊的時候,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強大冥想體驗,不管在生理或心理上都備受震撼。在生理方面,她先是經歷了一段混亂的過程,接著又進入能量釋放狀態,讓她全身顫抖、五官扭曲、揮舞雙臂,不得不努力把自己黏在椅子上。在情緒方面,她進入了無以名狀的喜樂狀態,整個人又哭又笑,嘴裡還發出各種莫名奇妙的聲音。她從前的恐懼、努力讓自己不失控的執著,在這一刻都解放了。她頭一次體驗到一種高等意識,也知道自己不再是孤單一人。
蘿里對我說:「我感覺到了某種東西、某個人、某種有如神靈一般的存在,而且這股意識不但知道我這個人,也在乎我過得好不好,這跟我之前想像的一模一樣。其實從以前到現在,這股意識都在注意我的一舉一動,而且發現這件事的感覺,真的跟脫胎換骨沒兩樣。」她以前用來控制身體、操控人生的能量,在這時候一點一滴平靜了下來,而她用來維持控制狀態的能量也終於找到宣洩出口了。
到了下一場工作坊,我發現蘿里已經不再需要拄拐杖,也沒有跛腳。當時的她,可說是喜上眉梢、笑容滿面,完全沒有一絲憤怒、憂愁或痛苦的情緒。她的恐懼化成了勇氣、挫折化成了耐心、痛苦化成了喜悅、脆弱化成了力量,無論是內在或外在,全都開始出現了變化。在跳脫特定情緒成癮的迴圈之後,她的身體漸漸擺脫了過去,轉而朝新的未來邁進。
二○一二年初春,蘿里的骨科醫師在做完一次例行檢查之後表示,她十九歲開始罹患的大腿骨骨折(至少出現在一百張X光片上過),現在已經縮到只剩三分之一的長度。對於這樣的病情進展,醫師也無話可說,只建議蘿里可以開始上健身房踩踩腳踏車,每週踩兩次,每次踩個十分鐘。聽完這句宛如仙樂的建議,蘿里就離開診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