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發槍響
為了觀賞街燈的點燈儀式,人潮湧上了鍾路大街。和人群熙攘的大街相比,街旁的高級日式餐館花月樓顯得寂寥冷清。傍晚夕陽西下,穿著華麗和服的藝妓掛著冷靜的微笑迎接客人,羅根在日本浪人的保護下,走進花月樓的二樓榻榻米房,在包廂內相迎的是朝鮮外交大臣李世勛。
在羅根和世勛面前擺設的酒席令人醺醺然,兩人的兩隻膀子挽著藝妓女人,眼神流動著某種貪念。
「今天,美國的技術照亮了朝鮮,朝鮮應該向美國致敬。」
「這點無庸置疑啊! 來,我做為朝鮮代表,敬一杯。」
羅根說著日語,世勛跟著以日語幫腔舉起酒杯。桌上個人火爐炙的燒肉冒出煙氣,正夾菜來吃的羅根不禁皺起眉頭,開始咳嗽。
「好像是被煙嗆到了。」
坐在羅根旁的藝妓機靈地起身,快速打開木窗。窗外的遠處傳來了機械運轉的聲音,這聲音來自為了點燈而啟動的發電機。羅根滿意地笑著,舉起酒杯:「現在開始蛻變成現代國家吧,敬我們未開發的朝鮮!」
這一瞬間--砰......砰!
伴隨明快的槍聲,從窗外飛來的子彈擊中羅根的心臟。
「槍.......另外還有一把?」
花月樓對面建築的屋頂上,有位蒙面男子思索著,快速再將子彈上膛。擊中羅根心臟的子彈是一發,但有兩次槍聲。
花月樓的浪人們因為羅根遭受奇襲而奔出院子,朝子彈飛來的地方掃射。受驚嚇的群眾因為突來的掃射四處哀號,浪人射擊的一發子彈,從男子身旁掠過,男子踩踏的瓦片瞬間破裂。他壓低了身軀瞄準浪人。就在這時候,從他後方飛來一顆子彈,擊中正在瞄準他的浪人胸膛。之後,接二連三的子彈,一一精準地擊倒浪人。
瞄準羅根的另一把槍正在幫著男子,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非常出色的射手。」
男子回過頭,幫助他的狙擊手立即回避,朝反方向奔去。男子則開始沿著屋簷朝另一個方向逃亡。從一個屋簷跳上另一個屋簷,跨過再一個屋簷,踏著圍牆飛快奔跑。湧出的浪人們則分頭追擊男子和另一位狙擊手。
羅根雖然是美國人,卻向日本販賣美國和朝鮮之間的情報而獲取利益。這分明是有損名譽的事。對美國而言,朝鮮是立足於太平洋的要塞,是面對中國的重要戰略之地。因此,上級無法放過羅根。白宮挑中一位從美西戰爭中帶著勝利歸來的男子,對他下達了命令:帶著「和藹的話語和嚴厲的鞭子」去朝鮮斃了羅根吧!
「狙擊如果成功我就是美國人,失敗的話還是朝鮮人,就是這次發布命令的用意吧。」
男子的名字叫尤金崔,是美國海軍陸戰隊太平洋司令部的大尉。尤金在朝鮮出生,有個韓文名字叫宥鎮,很久以前離開故鄉到了美國,又再次回到朝鮮,這次狙擊如果幸運成功的話,他就繼續是美國人尤金崔。
避開浪人逃離花月樓的巷弄,宥鎮瞬間戴上絨帽走入大街。有位在街上等著看點燈的行人,四處左右張望,不停叨唸著:「剛剛沒有聽到奇怪的聲音嗎? 好像槍聲......」
「槍聲? 不是發電機的聲音嗎?」
宥鎮毫不猶豫混入行人間,仔細觀察四周,突然間放慢了腳步,在他深邃黑色的眼中,見到一位穿著漂亮韓服的女子,用銀色發出光澤的綢緞斗篷圍著頭部,她有著雅致的臉蛋。他和女子的距離漸漸縮短,兩人擦過衣角走過對方身旁,卻無法再多走幾步,宥鎮停下腳步回過頭,槍上膛時併發的聲音,有一個足以抓住他腳踝的東西:「火藥的味道!」
「是那位男子?」
被逮住的不是只有宥鎮,女子也停下腳步慢慢回過頭。
面對面站著的兩人,透過來來往往的路人間隙中相互對望,但黑夜妨礙了視線,這時在他們之間燃起了希望之光,一排街燈瞬間被點亮,現場響起了歡呼聲,聚集的人群開始騷動,所有的東西變得明亮清晰,在鬧哄哄的吵雜聲中,兩人終於可以好好看清對方。
「那位......是女人?」
宥鎮回想不久前在屋頂上幫助自己的狙擊手,矯健又嬌小的身形,和面前這位女子一模一樣,宥鎮的表情頓時呆了。
「有人死了!」「洋人死了!」街上傳出喊叫聲,引起了騷亂,路上的人開始成群移動。浪人們正撥開人群,不分青紅皂白在街上搜索,主要鎖定看似會帶槍的男人。宥鎮觀察這幫浪人,再次看向女子。
女子正快速從人群間逃出去,宥鎮不假思索朝漂亮的綢緞身影追趕。
一直到達了人跡稀少之處,女子才放慢腳步,放眼望去,只看見房子和房子之間經過的行人,在後頭追趕的人不見蹤影,終於可以歇口氣,這時卻從後方傳來低沉的聲音:「如果是在找我的話,我在這裡。」
腳步居然沒有一點聲音,女子心一震,咬了一下下唇讓自己鎮定。從巷弄後方走出來的宥鎮步伐從容,女子盯著他的容貌,回答道:「我沒有在找閣下。」
她的語調如同所顯露的門第一樣高昂。女子的回答令宥鎮覺得很有意思,明明很驚慌,卻完全不露聲色。
「分明在找。」
「您誤會了。」
「你往那個方向走?」
「為什麼如此問?」
「想跟你同個方向,四處都是浪人,而我們彼此都好像被揭穿了什麼。」
宥鎮溫柔又低沉的嗓音別具一股壓迫感。
「被揭穿?」
女子的眼神似有所動搖,不過就算揭穿,如同這位男子所言,被揭穿的不是只有自己,女子沉著地望著宥鎮:「是同志嗎?」
雖然槍口瞄準共同的目標人物,但到底是同志還是敵人,還沒能確切地斷定。女子將圍著頭的斗篷解下披在肩上,瞬間露出了臉蛋,窄窄的鼻翼、粉色端正的唇,仰著頭望著宥鎮的女子,眼裡散發著銳利的光芒,她見到宥鎮端詳自己的臉,不由得冷笑了一下。
「您好像看錯人了,不過因為是異鄉人,我會救一命的。」
異鄉人? 因為這句話,宥鎮緊鎖了眉間,在美國常被人這麼說。但在這裡,除了這身洋服,自己的容貌和來來往往的人群並沒有不同,為何會立即判斷我來自外地,實在無法理解。
「這身稀有的華服,放肆的說話語氣,最重要的是,再怎麼觀察也不明白所以然的眼神,閣下不知道我是誰吧。」
女子的話透著某種威嚴。
「在朝鮮,不管什麼樣的男人都不敢讓我駐足街頭。」
自己錯過了什麼嗎? 女子的話依舊無法理解,宥鎮皺了下眉正打算反駁的時候,藥房老闆和腳夫剛好經過,發現了女子馬上跑過來。他們的歲數看來比女子大了許多,對待她卻像對待尊長似的,謙遜地行禮。
「啊! 是小姐。」
「您還好嗎,小姐,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怎麼沒帶上咸安大嬸!」
他們對這位女子站在街上所顯露的忐忑不安,似乎印證她剛剛說的話。女子回答時望著宥鎮,像是要他聽好:「我讓他們跑腿去了,約在藥房門口見面。」
服侍女子的人剛好提著大包小包抵達,咸安大嬸和行廊大叔向藥房老闆和腳夫兩人打招呼,大叔語帶失神地說:「大家為什麼這樣站著,這裡也發生什麼事嗎? 現在泥峴那邊出亂子了!」
「泥峴那邊,那個有日本女人的酒樓,裡頭死了洋人,完全搶了點燈的鋒頭。」
咸安大嬸加油添醋一番,藥房老闆和腳夫馬上做出驚慌的神色。
「天色不佳,街頭又混亂,看來得抓緊時間了。」
女子裝作初次聽到這個消息,沉著逃離當下的僵局。宥鎮不為所動看著女子所做的一切,就算想多留住一刻,她好像也不是可以留住的人。女子指著宥鎮向腳夫說:「他迷路了,關照一下。」
「是,請慢走,小姐。」
腳夫低頭送行,女子再度將斗篷圍住頭頸。
「您要去哪裡,老爺?」
「美國公使館在哪裡? 請告訴我該往哪裡走?」
直到剛才和女子對話都還用朝鮮語的宥鎮,脫口而出的卻是英文,對西洋話完全聽不懂的腳夫一臉驚慌。而宥鎮卻望向遠處,看著已經走掉的女子背影。
能夠開槍射擊,和我兩眼相視,視線卻一點都不散亂的女子的背影。
「是朝鮮變了,要不,只是那女子很特別?」
宥鎮一邊想著,一邊望向周圍四處。朝鮮不過就是個在地圖上被標示的作戰地區,這地方索然無味,即使街上點亮了路燈好像改變許多,但其實沒有什麼不同。對於朝鮮,宥鎮的感觸除了一項之外沒有別的。
望著女子的背影,被觸動的心思在某一刻又恢復了僵硬。在陌生的美國土地上活了下來,用自己的手剪掉母親所綁的髮束,從那一天起朝鮮對於宥鎮只是個出生地,不再具有其他的意義。母親和父親在這裡死去,九歲的自己也跟著死去。
在朝鮮這塊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