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寫在我的漢字學書前
寫漢字學,是我十幾年來的一個藏之於心卻遲未動筆的願望。
民國五十年(一九六一)九月,我考取臺大中文系,註冊入學。本來我在中學時代喜歡的是現代文學及文藝寫作,所以會以臺大中文系為大專聯考的第一志願,也就是為了想成為詩人或新文藝作家。想不到進入臺大中文系以後,受了大一國文葉嘉瑩老師的影響,閱讀與寫作的興趣,竟然由現代文學而逐漸轉向中國古典文學。到了大二,除了葉老師所講授的「詩選及習作」之外,對李孝定老師所講授的必修課「文字學」,也同樣發生濃厚的興趣。
那時候,臺灣各大學中文系的課程,沿襲教育部民國初年所訂的標準,重視傳統經典與人才培育,都規定了一些基本必修課。例如配合「大一國文」及選修的專書課程,詩歌方面,大二必修「詩選及習作」,大三必修「詞曲選及習作」;古文方面,大二必修「歷代(唐宋)文選及習作」,大三必修「歷代(漢魏六朝)文選及習作」。至於傳統小學方面,大二必修「文字學」,大三必修「聲韻學」,大四必修「訓詁學」,分別研讀中國文字的形、音、義。
那時候,李孝定老師由臺大與中研院史語所合聘,原先擔任校長室秘書,後來轉任中文系教授,講授「文字學」。教我們這一班,是他教「文字學」的第二屆。據他自己說,他不會講課,請大家多多包涵。那時候,坊間買不到什麼參考書,他請人刻印鋼板,印發馬宗霍的《文字學發凡》與唐蘭的《古文字學導論》上半部給我們當講義,要求我們自己課外研讀;他上課時則只提示書中的一些要點,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由他舉一些例字,講漢字的起源與演變,並沒有預定的進度。
記得開學不久,有一次上課,他先用粉筆在黑板上畫個像「田」字的鬼頭,下畫似乎人體四肢、雙手高舉的線條,說這是古文字,要同學猜是什麼字。有同學說像「異」,他那寬大而略嫌蒼白的臉上,竟難得露出笑容。接著他又寫了「鬼」字和「思」字,問同學二字的上半像什麼。「鬼」頭不難解,但「思」的上半為何是「田」,則無人回答。這時候,李老師才告訴我們,上半的「田」不是「田」,而是頭腦「囟」部的形狀,是隸變時訛變了形體。像「異」字原來就是「象人首戴甾之形」,確實有人解釋為鬼頭。
也就從那一堂課起,他開始連續幾週講解《說文解字》人部、手部、共部等等若干例字,從甲骨文、金文以迄隸書形體的演變以及相關的一些問題。然後說,希望同學自動去翻閱《說文解字詁林》的哪些部首及屬字。一切看似隨興而發,沒有事先準備,但我仍然覺得他講得很精彩,給了我很大的啟發。特別是他講「保」字、「沫(頮)」字時的神采,一直深印在我的腦海裡。很多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他在教我們「文字學」時,正在撰寫《甲骨文字集釋》,也才知道漢字的起源與演變,一直是他主要的研究課題。
記得那時候,常在晚飯後,到總圖書館(今已改為校史館)西翼二樓的「參考股圖書室」,去翻閱丁福保的《說文解字詁林》,隨興之所至,挑有興趣或容易了解的部首及屬字看,看不懂的地方就闕其疑而略過。但久而久之,經過前後對照,互相印證,原先不懂的部分,竟然有的也可以領會出一些道理,因此使我對「文字學」這門課,逐漸產生興趣。
記得那時候,系裡開設的專書課程中,還有一門由董作賓教授主講的「甲骨學」,供高年級及研究所的同學選修。我沒有見過董老師,只因對「文字學」有了興趣,又因按照慣例,系所開設的課程,只要主講的老師不反對,誰都可以去旁聽。所以在大二上學期中途,我曾經不自量力,跑去文學院特二教室旁聽「甲骨學」的課。教室小,人不多,只見一位中年瘦小的老師在臺上講課,我以為他就是鼎鼎大名的董作賓教授。哪裡知道他講課時,好幾次被臺下另一位瘦小的老先生打斷,加以糾正、補充,而他竟敬謹苦笑著唯唯稱是。後來我才知道:在臺上講課的是金祥恆先生,在臺下發言的才是董作賓教授。金先生是義務幫董老師「講」課。這嚇得我只旁聽了一次,就不敢再去了。從此乖乖的在「參考股」看《說文解字詁林》。
那時候,我常常想起去世多年的祖父。記得剛進小學時,讀過私墊的祖父教我認字。他曾經指著家裡廳堂的大門問我:「門」這個字像不像那兩扇大木版門的形狀;曾經告訴我「問」與「聞」二字,就是人與人在門內門外互相問答,加上嘴巴、耳朵的形狀組合而成的。最有趣的是,他還教我認識「愛」這個字,說它是一個人用手捧著心交給另一個人。這些童年往事,原先以為是祖父開玩笑,但在我大二學「文字學」看參考書的時候,卻常常浮上心頭來,給我增添很多溫馨的回憶。
大二下學期,有一次上課時,李老師提起了清代段玉裁、王筠、朱駿聲、桂馥《說文》四大家的著作,說我們系裡都有完備的藏書,又說甲骨文四大學者羅雪堂、王觀堂、郭鼎堂、董彥堂「四堂」之一的董彥堂(董作賓教授)就在我們系裡,有如此理想的學習環境,應當有同學把握這個難得的機會,從事這方面的研究。下課後,李老師特別找我去談話。他說看了我上學期的期末考卷,知道我看了很多課外參考書,所以給了我高分,希望我能再接再勵,將來從事這方面的研究工作。當時我受寵若驚,當然一口答應了。
雖然一口答應,但我也對李老師實話實說。說我雖已立志從事學術研究工作,但我最感興趣的仍然是純文學和文藝寫作。記得當時李老師寬大的臉上怔了一怔,似有不悅之色,只這樣說:「你知道陳夢家吧?他寫新詩,但也研究古文字。」我不敢多說一句話。
從此,除了上「文字學」課之外,我總是有意無意間避開李老師。其實我對李老師說的是真心話,雖然我也愛「文字」,但我真的更愛「文學」。
過了兩年左右,大約在我大學畢業前後,李老師離開了臺大。據說和王叔岷老師一樣,即將出國講學。從此失去了聯絡。後來我在臺大中文研究所讀碩士班、博士班的時候,仍然一本初衷,在詩詞純文學的天地裡討生活。碩士論文研究的是清代常州派詞學,博士論文研究的是清代詩學,這些都是我的興趣所在。
上博士班時,經由屈萬里老師推薦,我參加了「儀禮復原小組」,並承孔德成老師不棄,主動要我旁聽他講授的「金文選讀」,使得我又有機會接觸殷周古文字。那時候,大多數的老師、同學都以為我醉心於古典詩詞,很少人知道我同時也愛好文字學。大概很少人知道我在博士班念書時,學弟之中,張光裕、邱信義、黃沛榮他們由屈老師指導有關古文字的碩士論文,都曾由我先幫忙修飾文字,使得我有機會對他們的大著先睹為快;大概也很少人知道我從民國五十五年(一九六六)校外兼課教書開始,在講課時就常引用古文字來輔助教學。例如教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且以汝之有身」的「身」,先把它金文、小篆的字體畫出來,原來就是女人懷孕的形狀;教《左傳》的〈曹劌論戰〉,先說《史記.刺客列傳》中,「曹劌」作「曹沫」,並進一步說明「劌」和「沫」、「湏」、「頮」、「靧」等字形音義之間的關係,等等。這種教法,似乎頗能引起學生學習的興趣。所以我臺大博士班畢業以後,留校任教,無論教什麼課,只要與古文字有關的詞語,我都會「依樣畫葫蘆」、「老王賣瓜」一番。尋思起來,這和當初上「文字學」的課,受到李老師的啟蒙大有關係。因此,我常常想起李老師當年對我的期許。我覺得辜負了他當年的好意,如果有機會,應該對李老師說聲「對不起」。
我從大學部畢業以後,就沒有和李老師見過面,一直到我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期間,李老師來校參加古文字學研討會。我才又有機會接觸到他。事實上,流水三十年間,曾經斷斷續續聽到李老師的一些動態,包括他在新加坡講學時和王叔岷老師失和,以及他和王老師又先後回到南港中研院史語所的一些消息。但那時候,因為他和王叔岷老師已經失和,有了誤會,而王老師不但也教過我,並且在我籌備中研院文哲所時,擔任諮詢委員多年,時常連繫,因而我去大學賓館見李老師時,不知為什麼,氣氛真的有點尷尬,也不知從何談起才好。記得當時只是向李老師報告,大二時聽了他的課,受益良多,一直感念在心。這些年來雖然荒廢了,但將來如有機會,我仍然願意從頭學起。
二○○九年夏天,我從香港退休返臺,決定不再教書,要專心讀書寫作。不但要讀以前未讀之書,而且要重溫以前讀過的好書。好書當然值得一讀再讀,愈讀一定愈有滋味。如果重溫之餘,能有新的體會,上焉者推陳出新有創見,當然最理想;否則,即使只是檢討舊說,提出質疑,也都值得寫出來,提供給有相同興趣的讀者參考。我覺得這樣做,無論對自己或對別人,都有好處。中國文字學,就是我退休後讀書寫作的計劃之一。它對我而言,是自我修煉;對已經去世多年的李老師而言,也是一個很有意義的紀念。
幾年來,我一直在持續不斷的閱讀與寫作之中。考慮時間空間的歷史因素,我把中國文字學改稱為漢字學。預定寫三部書。第一部書名《漢字從頭說起》,旨在探討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成書以前的古代漢字,有關它的起源、特質以及演變的種種問題。其中甲骨文、金文部分,出版專書之前,曾在香港《國學新視野》連載,有事先藉此向各方專家請教之意。事實上,我也確實得到一些專家學者的教益,已分別補記在各章節之中。
第二部書名《許慎及其說文解字》,旨在評述許慎的生平事跡,及其《說文解字》一書的內容概要。特別注重許慎的仕宦經歷與經學思想的考證,漢代的六書說,以及《說文解字》一書的敍文、部首的詮釋與分析。因為這些都是了解該書必先解決的問題。其中像談六書次第,許慎為何置「指事」於「象形」之前,像談若干部首的取捨,是否與其經學思想背景有關,等等,筆者在書中都曾論及。書名所以定為《許慎及其說文解字》而不取《許慎與說文解字》,也是有意表示:人人皆可說「文」解「字」,但用「與」字,則許慎是一回事,「說文解字」可以是另一回事。許慎可以說文解字,別人也可以各自有其說文解字。如用「及其」,則書中所論,僅限於許氏該書。這是強調筆者所探討的,是許慎所編撰的《說文解字》一書,而不是一般泛稱的說文解字。
以上這兩部書,兩三年前都已完稿了。第三部書名《說文部首及關鍵字》,到目前為止,都還在分部陸續撰寫中。因為能力有限,涉及的問題又多,不易解決,何時可以完成,實在不敢說。因此徵得出版社同意,先出版這前兩部。
我非常感謝遠流出版公司曾淑正女士的費心編輯,包括配圖、描字,也很高興能陪有興趣的讀者,一起來認識漢字,一起來學習。我覺得我彷彿還在祖父和李老師溫馨的回憶裡。
二○一九年五月初稿,二○二○年四月初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