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星誕生
話題再轉回伯爵身上。
其實,他對當天表演的評語真可謂一針見血,再也沒有任何告別演出,能與這一晚的盛況相提並論。當年有幸參與盛會的來賓,至今恐怕都還津津樂道,感動不已。想想看,那個時代最出色的作曲家雷耶、聖桑、馬斯奈、季侯、德利伯等大師齊聚一堂,連袂演出自己最得意的作品,還有名伶佛兒及克勞思的賣力演唱……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歌劇女高音新秀克莉絲汀.戴伊,她那醉人的唱腔,震盪了全巴黎的心。然而,她乖離的命運,也正是我寫下此書的緣由。
當晚,古諾指揮了〈木偶女娃娃的送葬進行曲〉;雷耶演奏了美妙的〈西古兒序曲〉;聖桑選擇了〈死神之舞〉及〈東方之夢〉;馬斯奈則來了一段〈匈牙利進行曲〉;季侯挑了一曲〈嘉年華〉;德利伯則是〈希兒維亞之華爾滋〉。克勞思小姐及丹尼絲.布洛克小姐也各演唱了一首曲子:前者唱《西西里晚禱》中的波麗路舞曲;後者則是《魯克蕾莎.波吉亞》一劇中的飲酒歌。
這些名人大師精湛的演出,恐怕都難抵籍籍無名的克莉絲汀.戴伊備受讚譽的光采。她首先演唱《羅密歐與茱麗葉》,這是她第一次演出古諾大師的作品,這齣戲自從卡爾瓦羅夫人在吟唱劇場首演之後,僅在喜劇歌劇院上演過一次。在巴黎歌劇院上演,還是頭一回呢!唉!不知有多少人,因未能親耳聆聽克莉絲汀所唱的茱麗葉一角而抱憾終生。她演出時的神情如出水芙蓉般純淨,天使般的音色迴轉著微顫的唱腔,深深牽引著每個人的靈魂隨之起伏,而終於自那對可憐戀人的墓塚之中,躍昇而出。
不過茱麗葉一角,只是個陪襯的序幕。最令觀眾激賞的,是她臨時代替名角卡兒羅塔女士演出的《浮士德》,尤其是監獄一幕及最後一幕的三重唱,她那恐怕是天上才有的唱腔,帶給大家前所未有的感動。
克莉絲汀自此被封稱為「新瑪格麗特」,她讓瑪格麗特一角,展現了前所未有的光采與魅力。
全場觀眾因著難以言喻的感動,為之喝采,為之沉醉。克莉絲汀激動地流下眼淚,不能自己地昏厥在同仁的懷裡,最後還是被抬著回廂房的。她彷彿在表演中獻出自身的靈魂,隨著人物的死亡而心碎了。
名評論家P.聖維在他的專欄中,就以「新瑪格麗特」為題,記載了這場精采非凡的演出。他說,那晚所見的,不僅是一個溫柔美麗的少女將藝術的技巧帶上劇院的舞台,還獻出了她自己的心。相信那晚所有的觀眾,都心領神會了那種十五歲少女獨有的純淨心聲。他說──
想走入戴伊所帶來的感動中,就將她想成初嘗戀情的冰清少女吧!這樣說或許有些冒失,但只有愛情的力量,才能使一個人自歌聲中釋放出奇蹟般的動人情愫,以凡人的曲調驚天地泣鬼神。
兩年前,克莉絲汀.戴伊在團員招募比賽中初試啼聲,表現算相當引人注目。但她究竟是如何達到今日這種登峰造極之境呢?如果她的表現,不是隨著振動雙翼充滿情愛的天使由天而降,我不得不以為,她是像訛詐者奧夫特迪根一樣,將自己出賣給撒旦,才將地獄的誘人之音帶上人間。
唯有聽過克莉絲汀演唱的《浮士德》,才算真正聽過《浮士德》,她唱腔中蘊含的醉人激情,如泣如訴,已經超越一顆純淨靈魂所能蘊藉的。
然而,也有人抱持另一種看法。如果克莉絲汀真是如此耀人的瑰寶,劇院怎會任她閒置多時?在這次的成功之前,她不過是唱技過人的卡兒羅塔所飾的瑪格麗特身邊那個差強人意的西亞貝兒。說起來,還得歸功於卡兒羅塔原因不明的臨時缺席,克莉絲汀才有機會走上舞台,演唱這原本只專屬於卡兒羅塔這位西班牙女高音的劇碼!
話說回來,戴恩比和白里尼怎麼會指定克莉絲汀來代替卡兒羅塔呢?難道他們早已發現她潛在的才華?果真如此,為什麼要將她閒置至今呢?而她自己又為何自掩鋒芒?更詭異的是,居然沒有人知道誰是她的指導老師!在這之前,她已數度聲明不再拜師,而要自行苦練。凡此種種疑問,都令人匪夷所思。
菲利浦伯爵觀看了這場空前的演出,在自己的廂房裡感動得站起身與全場觀眾同聲為克莉絲汀喝采。菲利浦伯爵(全名為菲利浦.喬治.瑪麗.夏尼)這一年正好四十一歲,上流社會的紳士,長得英俊挺拔,面貌出眾;只是天庭略嫌過高,眼神太過冷酷。他對女人向來彬彬有禮,對男人則稍顯傲慢,尤其是對好妒偽善之徒,更是傲慢。但事實上,他為人非常寬厚耿直。
自從老伯爵菲利博過世後,他成為這個堪稱全法國最具代表性、最古老的家族的領導人。夏尼家族的血統,可以上溯至十四世紀的國王路易十世,家業之龐大可想而之。
老伯爵過世時已是鰥夫,留給菲利浦的家擔不輕,他不得不擔負起這份重任。他還有兩個妹妹及一個年幼的弟弟韓晤,這三個人對家族事業毫無興趣,更不想分家。一如封建時期父死長子繼承的傳統,所有龐雜的管理工作,自然都落到菲利浦身上。當他的兩個妹妹同日結婚時,從兄長手中拿走屬於自己的家產,不僅不覺得理所當然,反而像是收受了一份厚禮,為之感激不已。
老伯爵夫人是在生韓晤時難產而死的,當時菲利浦已經二十歲了。十二年後老伯爵辭世,菲利浦擔負起教育幼弟的責任。他先將幼弟託付給兩姐妹,之後又託付給住在布列斯特海港嫁作海員妻的姑媽。
就是在那兒,年輕的韓晤愛上了海上的生活。韓晤曾經坐上伯達號,隨船航遍各國,完成繞行世界的壯舉,最近,他憑藉著雄厚的背景,而被任命擔任鯊魚號破冰船的一員,即將前往北極,搜救先前在那兒遇難的亞頓號上的生還者。
上船之前,韓晤趁機享受了長達六個月的長假。不過,已有不少家族長老覺得,以他如此孱弱的少年,經年在船上飽受勞苦,令人相當不放心,有意阻止他上船。這個年輕海員個性羞澀內向,我忍不住想說他其實是怯弱,一看就知道,是個在女人堆中養大的慘綠少年。事實上,一直受到姊姊與姑母疼惜保護的韓晤,難免帶著女性的特質—天真、純潔、幾乎帶點傻勁。他雖然已經二十二歲,看來卻像只有十八歲,蓄著金黃的小鬍鬚,一對迷人的藍眼睛,雙頰不時飛映著少女般的瑰紅。
菲利浦非常寵愛這個小弟。特別是每當他想到年輕的韓晤將繼承祖先夏尼.拉.侯序在海上的豐功偉業,就更覺驕傲不已。他利用韓晤的這段長假,計畫帶著這個初出茅廬的少年,覽遍巴黎特有的藝術情調與貴族享受。在伯爵看來,像韓晤這樣太過乖巧的成年男子,反而顯得不夠世故聰敏。而伯爵本身沉著穩重,不管是處理公務或生活享樂,都拿捏得恰如其分,正是韓晤進入社會的最佳榜樣。他不管到那兒都帶著韓晤,當然也將他引薦給芭蕾名伶們。
我知道有人傳言說,伯爵是梭兒莉的幕後情人,有何不可呢?一名單身貴族擁有情人享受人生,並不為過,特別是在他的妹妹相繼出閣之後,他用二、三個小時的時間,與一名或許胸無點墨但卻美麗動人的女子共進晚餐,甚而共度春宵,又何過之有呢?更何況,以他當時所處的巴黎上流社會,有些場所正足以突顯其身分品味,芭蕾名伶招待貴賓的廂房,正是這樣一個地方。
總之,假如不是韓晤數度殷切相求,或許菲利浦不會想到帶他前往巴黎歌劇院的後台。菲利浦事後才記起韓晤那時近似著魔般的渴望。
這晚,菲利浦為克莉絲汀鼓掌喝采後,看看身旁的韓晤,才發現他竟然一臉驚惶面色慘白。
「您沒看見嗎?」韓晤說:「那女人的身體好像不太行了?」
事實上,台上的克莉絲汀是靠人抬扶才勉強撐著的。
「我看你才快昏倒了呢!」伯爵伸手扶住韓晤。「你到底怎麼了?」
韓晤立刻站挺身子,聲音顫抖地說:「我們走吧!」
「你想去那兒呢?韓晤。」伯爵對韓晤激動的神情充滿驚訝與好奇。
「我們得去後台看看,這可是她頭一回唱成這樣?」
伯爵故意用充滿訝異的眼光盯住韓晤,嘴角勾起一絲笑意。
「哦?是嗎?」他接著說:「那我們就走吧!」
伯爵似乎對韓晤的表現感到相當高興。
很快地,他們來到後台的入口,那兒早已擠滿了人,他們只得耐心地等候機會進入舞台區。
韓晤表情雖然鎮靜,卻不經意地扯破緊握掌中的手套。菲利浦看在眼裡並不點破讓他受窘。其實他已看出眉目,這些日子和韓晤談話時,他總顯得心不在焉,獨獨說到歌劇院才會眉飛色舞,異常起勁。
他們總算擠進舞台區。裡頭名流士紳川流不息,有人匆匆趕往休息室,有人走向藝人的廂房。機械師和劇務的吆喝聲此起彼落,一會兒是下佈景,一會兒又搬道具,一會兒叮鈴咚隆釘起新道具來。一大群剛演完最後一幕的跑龍套演員,也雜在其中湊熱鬧。最令人難以忍受的,還是左一聲、右一聲要人命似的高吼:「劇場公務,借過喲—」彷彿非把眾人的注意力提昇到近乎精神崩潰,方肯罷休。
這些混亂的場面,對劇院常客倒還算司空見慣;但對於初次見到的韓晤,卻震撼不小。
這一夜,韓晤這初入社會的小白臉,可說是受盡刺激:先是克莉絲汀近乎賣命的演出,之後還有喬瑟夫之死。不過,此刻他唯一希望的是穿過人牆,見克莉絲汀一面。
這一夜,所有的事情都顯得特別離奇,韓晤更是表現得出奇衝動—他伸手推開一層層阻擋在前的人牆,任憑有人在他耳旁嘶吼,機械師拼命對他發出警告,他充耳不聞、旁若無人,一心一意只想見到那名用歌聲懾走他靈魂的少女──克莉絲汀。
是的,他的心已隨克莉絲汀而去,不再屬於自己。哦!那個幼年相識的小克莉絲汀!
再度相逢,韓晤一再封鎖自己的心,不讓自己愛上她。他不斷用理智提醒自己,終生只能愛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而以他的身分,是絕無法娶一名歌女為妻的。但是,理智永遠無法挽留住一顆已隨愛情而飛的心。
理智?愛情?韓晤胸口一陣絞痛,彷彿有人拿刀剖開他的胸膛,將他的心赤裸裸地取走,空洞的胸膛需要的是愛人的心來填補啊!這種心靈感受、生理反應,恐怕不是心理學家能輕易解釋的。唯有那些曾經親身體驗過真愛的人,才能了解被邱比特的箭射中時,那一瞬間複雜的心靈感受。換句話說,也就是「一見鍾情」的奇妙感覺。
菲利浦伯爵幾乎跟不上韓晤的腳步,但臉上仍掛著善體人意的笑容,望著韓晤的背影。
舞台最後方有扇雙頁大門,門打開後有兩條通道,一條直通廂房,另一條則通向一樓的客廳。一群芭蕾舞團的年輕學員從閣樓蜂擁而下,正好擋住韓晤的去路,使得他不得不停下腳步,遲疑著該如何穿越人群。不少女學員故意用話挑逗韓晤,但他不為所動,一語未發地轉身溜進後台的另一端,那兒也是一片嘈雜,人聲鼎沸,喊著:「戴伊!戴伊!」
「好小子!竟然知道戴伊的廂房在那兒呢!」站在韓晤身後的伯爵自言自語道。
伯爵從未帶韓晤拜會過戴伊,但想必韓晤一定利用伯爵和梭兒莉單獨聊天的時間,偷偷溜到這兒來過。梭兒莉總喜歡上台前有伯爵相伴,有時甚至故意發嗔,要求伯爵為她保管上台前用來保護舞鞋及細紗舞衣的護套大衣。梭兒莉的藉口總是:我是個沒了親娘的女孩。
伯爵本想去找梭兒莉,打聲招呼,待個幾分鐘,這會兒卻被堵在通往戴伊廂房的走道上。這裡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全劇院似乎都為了她成功的演出而瘋狂激動起來。
但這個可憐的女孩,此時卻還沒甦醒呢!有人趕忙通知了劇場醫生。醫生趕來卻差點擠不進人群。一陣騷動後,總算讓出一條路。而韓晤,幾乎是踩著醫生的鞋後跟,才硬闖入其中。
因此,醫生和多情郎同時趕到克莉絲汀的身旁。一個細心地為她診療,另一個溫柔地將她擁在懷裡,等待她睜開雙眼。伯爵和其他一大堆人擠在門口,差點窒息。
「醫生,您不覺得應該請這些人出去嗎?」韓晤近乎無禮地要求道:「我們大家都快窒息了。」
「你說得一點也沒錯。」醫生點點頭,起身將所有人趕出廂房,只留下韓晤和一名侍女。
克莉絲汀睜開雙眼,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名男子—她從沒看過他呀!
最後,她還是不好意思主動開口詢問。醫生原以為,這名男子必定和克莉絲汀關係非凡,才會表現得如此大膽。因此,當韓晤在廂房裡靜靜凝視著戴伊甦醒時,前來喝采的戴恩比和白里尼,都和其他名流一起被擋在門外。同樣也被驅逐到走道的菲利浦伯爵,忍不住放聲大笑。
「哈!哈!這小子!」他接著用歌劇吟唱了一句:「相信這些看來彷若少女的美少年吧!」伯爵已有點得意忘形,最後還下了個結論:「不愧是夏尼家的人。」
他轉身上樓去找梭兒莉時,湊巧就在樓梯間,遇上那群驚惶失措的舞伶們,他們之間對話的經過就如開頭所述,不另贅言。
而在戴伊的廂房裡,克莉絲汀.戴伊長嘆了一口氣,全身哆嗦著。她抬起頭,看見了韓晤,顫抖得更加厲害。她看了看醫生,微微一笑,又看了看她的女僕,然後才再看著韓晤。
「先生,」她氣若游絲地開口問道:「您是誰?」
「小姐,」韓晤單膝跪地,深深地在克莉絲汀的手上吻了一下,「小姐,我就是那個跳入海中,為您拾回披巾的小男孩呀!」
克莉絲汀轉頭看看醫生和女僕,三人相視而笑。韓晤頓時面紅耳赤。
「小姐,既然您不願相認,我想和你說一些事,一些非常重要的事。
「先生,等我好一點的時候吧!可以嗎?」克莉絲汀的聲音顫抖著,「您是個好人,我知道。」
「就請您先離開吧!」醫生面帶微笑,和善地對他說:「讓我來照顧她就可以了!」
「不用了!我沒有生病!」克莉絲汀突然間好像有了力量,鏗鏘地回拒。她站起身,但隨即又用手撐住額頭。「謝謝您!醫生。我需要獨處,請都離開吧!我請求您們,讓我……今晚我真的太緊張了。」
醫生本來想勸勸她,但是看她情緒如此激動,最好的辦法還是不要再為難她,於是兩位男士一起退出廂房。走入迴廊時,韓晤顯得特別不知所措。
醫生勸他說:「今晚,她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往常,她待人總是非常溫柔……」醫生嘆口氣,逕自離去。
留下孤單的韓晤一人,面對這人去樓空的劇院。此刻,所有的人應該都到休息室裡參加歡送儀式了。韓晤想,克莉絲汀待會兒應該也會走出廂房前去參加。他躲在門邊暗處的角落裡,守著靜默,守著孤寂,守著心中隱隱的痛,等待愛人出現,一訴情衷。
突然,門打開了!只見女僕拿著箱子,獨自走了出來。韓晤一把攔住她,詢問她主人的情況。
女僕笑著回答說,主人一切安好,但最好別去打擾她,她想一個人靜一靜。說完轉身離去,留下滿臉狐疑的韓晤。
莫非她特地在等我?一定是的,我不是對她說過,想單獨與她一談嗎?因此她才打發走身邊的人,刻意等我吧?韓晤興奮得喘不過氣來,將耳朵貼在門上,想聽聽裡頭的克莉絲汀是不是在召喚他。他舉起手正想敲門,馬上又無力垂下,原來,門內居然傳出男人的聲音,用一種出奇專斷的語氣說著:「克莉絲汀,你一定得愛我!」
克莉絲汀答話的聲音則充滿著痛楚,可以想像她一定是淚流滿面,哽咽顫抖泣不成聲:「您怎能懷疑我呢!我只為您一個人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