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是想去日本尋找紫色睡袍的女主人。
為甚麼會搭上了前往東京的班機,只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我的日本入境簽證尚有一年期限,所以,當決定了在阿徹上班後逃跑,東京好像是理所當然的選擇。
當然,其實還有很多其他不用簽證的國家。像墨西哥、里約熱內盧、阿根廷、土耳其、曼谷……這些陽光像雨般淋下,酷熱又原始的地方,應該更適合逃亡或流浪的氣氛。
套用阿永事後的評語,我想尋找紫色睡袍女主人的潛意識還是在作祟。
不過,說這話的是阿永,不是我。
我執拾了簡單的行李,只有兩條牛仔褲、兩件T恤、兩件薄毛衣和一件四季合穿的薄皮褸。考慮到洗胸罩、內褲和襪子都會很麻煩,我決定在機場才買即棄型的胸貼和內褲,選了一雙不用穿襪子走路也很舒適的球鞋。
日用品也沒有任何特別需要的東西,在外地不會有任何認識的人,自然不用化妝。我在家裡滿滿的化妝箱中,只抽出一瓶乳液,放進提桿式的小型旅行箱中。
戴上防水型手錶,在背包裡放進錢包和護照。
錢包裡有琳瑯滿目的信用卡,金錢方面在短時間內也不成問題。
我把家裡的鑰匙放在手上秤了數下,最後還是把它留在餐桌上。
鑰匙圈上掛著我和阿徹的大頭貼。
因為我常常把鑰匙圈放在牛仔褲前袋裡,照片表面被摩擦得滿佈皺褶。
我拉上行李箱拉鍊,按下密碼鎖,在肩上甩上背包。
我有點茫然地看著手裡小小的行李箱,比家裡的二十一吋電視機還要小。
原來,當真正決定逃跑的時候,可以很輕鬆。
我環視家裡過去三年來與阿徹一起搜購堆積、各色各樣的東西。像從古董店買來的水晶吊燈、小馬造型的設計師椅子、放滿葡萄酒的酒架、精緻的陶瓷人偶擺設、彩繪玻璃花瓶……
平常那麼小心翼翼地抹拭著灰塵,珍而重之地愛護著的東西,原來都可以在一瞬間捨棄。
眼前的一切好像不過是娃娃屋裡的擺設,剎那間失去了真實感。
如果再瀟灑一點的話,其實可以兩袖清風,把錢包和護照塞進褲袋裡便上路。
小米好像察覺到哪兒不對勁似地,擋在門口前坐得工工整整,帶點憂鬱地睜著茶色眼瞳注視著我。
『小米!我要去很長很長的旅行喔!不知甚麼時候才會回來!』我蹲下來撫著小米的頭顱。
小米撒嬌地挨到我腳邊,把臉往我的褲管上揉,一直搖著鬈曲的尾巴。
『說不定不會回來了!』小米抬起臉來舔我的臉。『要聽阿徹話喔!阿徹最疼你了!會好好照顧你的。』
我的眼睛忽然濕潤起來。
原本想再抱抱小米,但突然覺得自己的舉動很可笑。
自己可是要從戀人身邊逃跑了!那麼興匆匆地執拾行李,絲毫沒有傷感,看見小米的眼睛,卻差點哭出來,真箇是人不如狗了!
我再用力抱了小米一下,決絕地站起來。
小米像懂讀心術般,提起右前腿抓著我牛仔褲的褲管。
『再見啦!』我不敢看小米,垂下手再摸摸牠的小頭顱,拉開門,沒有回頭地筆直走出去。
事後回想起來,那時候,我真的絕對沒有將紫色睡袍放進行李箱裡。
我對紫色睡袍女孩的事情相當執迷,然而,我又不是變態,怎麼會帶著阿徹舊女友的睡袍逃跑呢?
當時,我只是將最簡單的衣物和日用品放進行李箱,拉上拉鍊,按下密碼鎖,步出家門,就只是那樣而已。
在機場櫃台買了往東京的機票,到外幣兌換處兌換了相當充裕的日圓,離飛機起飛還剩下相當多時間。
我到機場快餐店,點了皮蛋瘦肉粥和糯米雞當早餐。
平常最討厭中式早餐,感覺油膩膩的,但想到或許很長時間也不會吃到中國餐點,便特別饞嘴。
我慢吞吞地咬著黏黏的糯米,吃著熱騰騰的粥。
最初跟阿徹一起時,我們不會吃微波晚餐。
約會的半年和同居的最初兩年,我們放工後還會在外頭會面。
第一頓和阿徹吃的晚餐是甚麼呢?
看著粥碗裡裊裊上升的霧氣,我忽然想起來。
我們第一頓二人晚餐是韓國烤肉。
在很小很擠的店裡。
那之前,我們在戲院裡重逢。
在沖繩初次邂逅後,我們各自回到香港。
某天夜裡,我一個人去看九點半電影。
是『鐵達尼號』。
散場亮燈時,戲院裡的人潮魚貫散去。
我一向習慣等待全部字幕播放完畢,所以還留在座位上。
那齣戲的字幕好像特別長。
當我從紅色絲絨座椅站起來,一眼便看見了他。
他站在我前兩行的位置。
我第一個反應是微掉過臉詐作看不見他。
不是因為他的緣故,我對所有認識的人都一視同仁。
除非是很要好的朋友,碰上面會一起去吃飯喝酒,我才會主動招呼。
與只互相認識對方名字的人在街上遇見,氣氛總是很彆扭。一聲『嗨』以後,互相愣愣地瞪著對方,不知說甚麼才好。把話題勉強延續下去太虛偽,匆匆分手太唐突。
那樣的偶遇,總令人傷感。
是的,不知為甚麼,就是覺得傷感。
那時候,阿徹對我來說,也屬於那種類型的『朋友』。
在沖繩的時候,我們互相交換了電話號碼。
他從來沒有搖過電話給我。
這男子不屬於旅行戀愛型。當時我想。
在沖繩一起玩過,然而,夏日已經結束。
『嗨!』阿徹踏前幾步,朝我露出淺淺的笑容。
阿徹笑的時候,嘴唇只是微微揚起。以男生來說,笑得很溫柔。
『嗨!』我最害怕的情景要發生了!我尷尬地點點頭。
『你的頭髮長長了!』阿徹親切地說。
『哦!』我摸摸有一段時間沒有修剪的短髮。
『你的皮膚那麼快變回白皙了?』阿徹沒甚麼芥蒂地上下打量著我。
唔……在沖繩的時候,他們那夥男生最初便以為我和阿永是同性戀情侶。
我當然是擔當男生的角色。
『已經三個月了啊!』我大大聲地回答他。
不過,阿徹還是一身健康膚色。我後來才知道,那是他自然的膚色。
負責清掃的員工們拖著垃圾袋和掃帚走過我們身旁。
『去吃飯吧!』阿徹一臉自然地提出,像我和他每晚也一起吃飯似的。
『好!吃甚麼?』我也惟有以爽朗的氣勢回應他。
阿徹帶我去戲院附近一條小街上的韓國烤肉店。
『你身上還有爆甜米花的味道啊!現在換薰烤肉味!』阿徹笑說著推開窄窄的木門。
阿徹好像沒有發現,他那句話,其實滿色情的。
我想起在沖繩的時候,我和阿永每天由中午開始便喝雞尾酒,遇上他們那夥男生一起鬧時,玩起來特別瘋!所以,他覺得我是隨便的女子吧?又或許,他根本把我當男生看!
店面只有三張四人桌,三張二人桌,早已坐得滿滿的。
阿徹一臉不介意,一屁股坐在門口旁供食客等待的椅子上。
我最討厭吃飯要等位了。
但阿徹是陌生人,在他面前不好提出,我惟有在他身旁坐下。
『這家店的烤肉和石鍋飯都很好吃,每晚都客滿。』阿徹理所當然地說。
等了十五鐘,終於有客人結賬離去。
在小桌上坐下,阿徹沒有問我吃甚麼,就跟好像很熟稔的侍者點了牛肋骨、牛舌、銀鱈魚和石鍋飯。
我心裡嘀咕著這些我都不愛吃,但又不好直接提出。
『追加牛排和豬排!』我跟侍者說。
『哪吃得下那麼多?』阿徹睜大眼睛瞪著我。
『吃得下,吃得下!』我說。
『你點菜的口味像小孩!』阿徹笑著說。
甚麼跟甚麼嘛!
吃牛肋骨、牛舌和銀鱈魚的人像老公公!
我當然沒把話說出來!
女子的矜持,我還是有一點點的。
我們點了冰凍的啤酒,一口啖著啤酒,一口吃著烤肉。
店裡的氣氛摩肩接踵,感覺很熱鬧。
食客熱烈的談話聲此起彼落。
把醃得很漂亮的肉片放上鐵板時,發出美味的滋滋聲,還沒吃已覺得很快樂。
烤肉的香味在店裡和味覺裡四溢,吃著喝著相當暢快。
那天晚上,我們好像一直在談『鐵達尼號』那齣電影,還為此起了一點爭拗。
『你覺得好不好看?』我邊把豬排沾上柚子醬油邊問。
『好哦!』阿徹像牛般兩腮塞滿飯粒答。
『哪裡好?』
『不是很感動嗎?』
『男人說感動真噁心!』我大口灌著啤酒說。
『那你不感動囉?』
『我覺得里奧納多好可憐!』
『嗄?』
『那女的為甚麼獨個兒佔著木板?里奧納多人都要凍僵了,只可以十根手指抓著那塊木板。你不覺得說不過去?』
『故事發展是要這樣啦!他不犧牲你們哪裡會哭?』
『但我就是哭不出來啊!我剛才看的時候,不斷想,為甚麼那女的不讓過一點點嘛?而且,當里奧納多說要沉下水去時,正常人都會提出交換位置一會,讓他也可以再撐一陣子吧?那女的根本就是眼巴巴看著他淹死也不提起一根手指幫忙!』
『我可哭了!』這個節骨眼兒上,與阿徹恃熟賣熟的侍者,邊放下新大號啤酒瓶邊插口。
『嗄?』我瞪大眼睛瞅著那多管閒事的侍者。
『看「鐵達尼號」不流淚的女人不能碰喔!』侍者小聲在阿徹耳邊說,但還是被我聽到了!
真是豈有此理!甚麼跟甚麼嘛!
阿徹卻只是一直笑,原先漾在嘴角的笑意,一直滲進眼睛裡。
飛機降落在東京成田機場。
我乘搭上成田特急快車前往東京車站。
原先是想去住東京車站的老舊旅館的,總覺得那兒很有情調,又還沒有住過。
但抵達東京車站,置身人潮如鯽的地下街,突然讓人覺得受不了。
星期六傍晚,地下街裡每個人臉上,看起來都好幸褔。
三五成群喝得臉紅紅,左搖右擺的中年男人;圍成一圈蹲在地上不知在笑鬧甚麼的年輕人;挽著手輕聲細語,穿著時尚的亮麗情侶……
我忽然又很想逃跑!
我六神無主地拖著小行李箱,走進地下街的書店。
已經是傍晚時分了,不在東京留宿去哪裡好呢?
早知還是去墨西哥與仙人掌為伴好了!
我茫然地掃視著書架上的旅行雜誌。
『綠意盎然的夢之空間!』
『探索個性派的美術館!』
『高原上的晚餐!』
『令人感動的信州蕎麥麵!』
我雙眼發亮地從書架中抽出旅行雜誌。
雜誌的封面照片中,清爽的綠樹高聳入雲,林中散步道上一個人影也沒有,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在地上灑下柔和交錯的光影。
英國式的精緻庭園。
歐式風情的漂亮小街。
純白瓷碟上,淋上迷人醬汁的牛排。
『輕井澤。絕美!』
就是這兒了!
我的喉頭貪婪地咕咕作響。
我快速閱覽書中的介紹。
簡直是上天美妙的意旨!
從東京車站乘搭新幹線特急,只要一小時十分鐘便可以置身輕井澤了!
我往收銀處付款買了雜誌,重新提起精神,踏著大步朝新幹線剪票口走去。
那時候,我一直以為,前往輕井澤,是自己的意志。
是我站在東京車站,在數百本旅遊介紹書叢中,偶然地抽出了輕井澤的旅遊指南。
那些漂亮的風景圖片,深深吸攝著我。
是的,如發出引力的磁石般吸攝著我。
卻沒有想過,人生中,原來沒有偶然。
坐上新幹線列車,列車比我想像中擠擁,雖然有預約席位,但我的座位,夾在一個塊頭很大的男人和一個不胖不瘦的女生中間。
我開始擔心旅館的事情。
我完全沒有預約,翻開雜誌,輕井澤的旅館寥寥可數。
列車的終點站是長野,希望以輕井澤為目的地的旅客不是太多吧!
我是在逃跑中,也不知要逃多久,既沒有多餘的錢可花,昂貴的旅館也與我無緣。
我嘆口氣。平常與阿永去旅行,我們淨是挑豪華的旅館住。
因為千金散盡還復來嘛!
不過,從今以後,我便要倚靠帶在手邊的錢和信用卡過活了!
信用卡簽賬,如果不還款的話,最多只可支持一兩個月吧!
我翻開雜誌研究旅館情報。
列車走道另一邊坐著四個中年男人。其中兩人站起來,把座椅一百八十度旋轉,四人相對坐著。
男人們開始喝起罐裝啤酒。
500ml的特長型罐裝啤酒!
四人大聲地談笑,大口喝著啤酒。不消五分鐘,四人便捏著空啤酒罐,丟進自備的塑膠袋中。
其中一個男人從另一個塑膠袋裡掏出杯裝清酒分發。
四人又開始喝起清酒。
我有點好奇地瞄瞄那個像塞得滿滿的塑膠袋。
到底打算續多少杯呢?
我有點羨慕,又覺得有點可怖。
因為他們又像喝水般把清酒喝光了。
再以啤酒續攤。
我眨著眼睛,男人拉開啤酒罐的拉環,咇一聲後,白色泡沫從啤酒罐裡冒出來。
我和阿徹都喜歡小酌。
最初約會的時候,坐在酒吧裡,一邊談著,一邊一杯接一杯地喝。
阿徹喜歡喝啤酒。相同牌子的啤酒,一杯接一杯地點。
我每次續杯都愛攬著餐牌鑽研一番,隨心情點不同顏色的酒,喝完紅色Bloody Mary,喝白色Rum,喝完琥珀色Southern Comfort,再喝橘子色Tequila Sunrise。
也有心理測驗叫男人不要碰愛喝雞尾酒的女人。
阿徹好像把所有忌諱都犯上了!
『你真是海量啊!』續第五杯時,阿徹說。
『彼此彼此!』
阿徹的眼角微微向下垂,像有點想打瞌睡的模樣。
我則是愈喝愈精神。
『接下來,要怎麼辦?』我撫摸著雞尾酒杯邊緣的水滴問。
『嗯?』
『我們這樣算是在約會嗎?』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