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sson 5〈A Horse With No Name〉
他幹嘛騎匹沒名字的馬去沙漠?我問
我們都認為最早會和女孩上床的應該是小白,那年我們十七歲,其實我們根本搞不清楚怎麼個上床法,只有小白懂,因為上生理衛生課時只有他舉手發問,他問:
『進去以後怎麼辦,放在那裡不動,還是一直動,要動多久咧?』
教生理衛生的,也是教我們公民與道德的老邱,他抓起粉筆擦便朝小白的臉扔去,他瞪大兩眼的說:
『我就知道又是你,叫你動就動,叫你別動,你就別動。』
這樣,結束了我們在學校裡所學的性知識,而小白也被叫到訓導處讓教官罵了起碼有兩百分鐘,他回來倒是很得意,他轉述于教官罵他的話:
『于B說,你是豬啊,放進去自然就知道。』
我們快笑死,這句話後來成了我們的座右銘,操,放進去自然就知道。喔,于教官最愛吹哨子,看見我遲到爬牆,他吹哨子;看見阿貢仔第三節課下課跑去蒸飯間偷吃林文明的便當,他吹哨子;看見豬哥和二十七班的女生說話,他也吹哨子,所以我們叫他于B,B,BB──
再說小白居然真的有女朋友了,老王說老天無眼,我很同意。雖然沒人見過他的女朋友,但小白每次都會說得我們掉口水,據說是他家隔壁巷子念開南的一個女生,他們每個星期一晚上都窩在西門町電影街口的青蘋果咖啡廳。操,我去過,老闆是個退伍軍人,一年四季都穿件搞不清本來是黃色還是白色的黃埔大背心,露出他兩隻刺滿龍啦劍的膀子。他簡直是于B的拜把兄弟,因為他總是對我們說:
『你們這些小鬼,在我這裡一不准吸毒,二不准打架,三不准打炮,其他的隨便你們。要是違反了我的規定,當心老子剁了你沒長毛的屌下酒。』
天底下有這樣開店的嗎?不過我們不在乎,全台北唯有青蘋果不點燈,黑抹抹的,有客人的桌子才點上一支蠟燭,我們一坐下便會吹了蠟燭,神經病才想去青蘋果數手指頭。
本來青蘋果都是外省老兵聚會抬槓的地方,我們叫它作老屁股復健中心,有次有個不知哪個學校的白癡在裡面被個老兵抱住又親又摸,他當場發飆,拿桌上的玻璃菸灰缸把老兵的腦袋砸破,搞得全台北的條子都開嗚呀哇的警車架著長短槍去抄店。背心也被抓去關了好幾個晚上。出了派出所,聽小白說,背心大中午的站在中華路圓環的人行路橋對著過往車輛大喊:操死你們祖宗十八代。
誰也不曉得背心要操條子呢,還是操他店裡的老兵。反正從此背心不做老兵生意,他說老兵挑價錢、挑飲料,還有人在青蘋果下棋,搞得像部隊裡的中山室。他花了點退伍金重做裝潢,也弄來個長頭髮的輔大英文系痞子放唱片,那時才開始有我們這種沒地方去的小屁股往裡面鑽。
長毛痞子很酷,他說去年夏天他的英國文學被當掉,就提著吉他在教授辦公室門前唱披頭四的〈Don’t Let Me Down〉,沒想到教授居然因而讓他補考。他最迷的合唱團是Rolling Stone和 Pink Floyd,打算來背心的店打工存點錢買支電吉他。大多數的時候他都戴著耳機悶不吭聲的在那間小玻璃房內放歌,也會隨著音樂搖頭擺尾,小白說他酷斃了。沒錯,那年我們才十七歲,一點點音樂、一點點不一樣的東西都能讓我們興奮到夢遺。
我不信小白有女朋友,他倒是很爽快,『走,我帶你去瞧瞧,正點,不過你別壞我的事。』
下課後我跟著小白撇公車去西門町,背心站在樓下,看到我們就笑咪咪的說,『小王八蛋,記得本店的規定,還有,現在新規定,先付錢。』
他媽的,小白說,大概他上次藉口出去買菸的溜帳搞毛了背心。
長毛來到青蘋果又加了不少新規定,像是飲料單全用歌名,誰搞得清Tie A yellow Ribbon On The Old Oak Tree是檸檬汁還是咖啡哪,而且他有事沒事的換歌,好不容易才搞清誰是誰,一下子又搞混了。小白倒是很喜歡這樣,他搓著兩手說,帥,帥死他媽的袁崇煥。也對,那年我們十七歲,我們應該有很多事要做,也一點事都沒,窩進青蘋果點上一根菸看著長毛像八家將那樣自顧自的又跳又吼,真的很爽。嘿嘿,我們十七歲,十七歲以上和以下的都少廢話。
小白的馬子來了,她穿著軍訓制服,長得還不賴,可是她很少講話,小白說我是他的拜把死黨,那女的也不過點點頭,而且她的頭從一進門便隨著音樂點個不停,我還擔心說不定等一下她的頭會點到地板上去。
奇怪了,小白平常不點頭,一和他馬子在一起就乩童似的也不停的點頭,還抖腳,還把手指在桌面敲個不停,很煩。他為什麼不和小馬子講話?為什麼不和鄰桌的一樣把小馬子抱得可以擠出腸呀胃的出來?為什麼不親嘴,我沒見過別人在我面前親過嘴。他們只是拚命的抖,抖得像地震。
好不容易小白去上廁所,我問那管小馬子,我客氣的說,你們認識多久?那馬子瞄了我一眼,兩個星期。我又問,你們發展到什麼地步了?小馬子再瞄我一眼,干你什麼屁事,你叫阿呆是吧,你,呆。
問不下去了,我學她,也點點頭,隨著玻璃房裡放音樂的長毛一起點頭,我仔細看,雖說店裡很暗,可是我仍看得出來,除了抱、親、躺到桌子底下的傢伙,其他人都在點頭,而且都同一個節拍的點,說不定這些腦袋掉下來,眼睛都他媽的看同一個方向。
邪,花錢跑到這裡來點頭呀。
小白回來,換我去撇條,我踢了小白一腳才走。我的意思是,老子識相閃到一旁去,你們兩個死人可以抱抱親親了吧,這樣我回來時說不定能看到,見習一下。
我也回來,他們兩個還是在那裡不說話的點頭。無聊,我要走了,我對小白說。我再對小馬子說,我先走了。小白拉住我,他說小馬子要介紹她的同學給我,本來是驚喜,所以沒先說,我現在不能先走。
喔,要介紹女生給我?好,我坐,我陪他們點頭,我抖死他們祖宗十八代。
真的有個女生來,太暗,我看不清她長什麼樣子,不過她一坐下來就點菸,邊點還邊點起頭來。小白和他馬子也幫我介紹,沒關係,我不是啞巴,我自己來。阿呆,我是,我說。她吐口煙在我臉上,你才呆咧。
話講不下去,我不走不行。
沒理他們三個白癡,我逕自揹起書包走到樓下,老天,外面的空氣真好,快給悶死了。
沒想到他們也全下來,小白說我那管馬子一個人住,大家去她家玩玩。
我馬子?剛才還被她罵呆,怎麼就成了我馬子,再說路燈底下,我怎麼瞧她都不順眼,好好的短髮,幹嘛在左耳朵旁多留那麼一撮,活像標點符號裡的逗號尾巴,難道是為了遮住她被狗啃掉的半個耳朵。
不想這麼早回家,我跟著他們去半個耳朵的小馬子家,住得很高級,小白說她的爸媽出國,留她一個人,正好她剛被男朋友甩了,一個人,不給她找個男的,他們不好意思到她家。我沒意見,我他媽的沒意見到底,我是軟木塞,是彈珠,是瓶蓋,小白你好好搞你的小馬子,我把半個耳朵的嘴塞住就是。
很大的房子,不過半個耳朵不讓我們坐客廳,說會把沙發弄髒,不讓我們進她老頭老母的房間,說會把菸味搞進去,不讓我們進她和她姐姐她哥哥的房間,說她家人愛乾淨。我們全坐在廚房的高腳椅上,面前有一大盆爆米花,我覺得半個耳朵根本拿我當豬。
我們開始聽音樂,有張唱片和青蘋果長毛剛才放的一樣,幾個男生的合聲。我們慢慢的也熟起來,翻開她家冰箱找吃的,小白還找到半打啤酒。我們喝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哎,我真不該喝酒,那年我才十七歲。
啤酒的滋味冰冰苦苦,小白猛喊乾杯,也猛朝我眨眼睛。我明白他的意思,早點灌醉了小馬子,他好試試放進去之後該動呢或是別動。好吧,我喝,我拚了命的喝,管他十不十七歲。半個耳朵也話多起來,然後我兩眼看不清楚,我的腦袋和我的四肢分離,然後小白和他馬子不見了。
最後不知幾點,半個耳朵突然從樓上把小白趕下來,哈,我記得很清楚,再過兩個世紀我都不會忘記小白光著屁股拿卡其褲遮住老二跑下樓,半個耳朵追在後面,不時蹬出她白兮兮的小短腿。我跟著小白跑,我們跑出半個耳朵她家,跑到小巷子去,小白還不停的回頭看,我問他看什麼?他說少了一隻襪子。我笑起來,小白也笑,我們躺在路邊的草地上笑,笑得把酒都吐出來。忘了吃晚飯,吐出來的除了啤酒,什麼也沒。
我叫小白穿他的褲子,難看。他竟然拿起褲子低頭看,看了起碼有四十八秒才說,真的難看。
我們再笑,笑得半個耳朵的鄰居在窗口朝我們罵肖仔,去死啦。
要去找東西吃了,小白說他不曉得怎麼搞的,想念我老媽做的麵條。走吧,到我家去吃麵條,一身酒味,頂多讓老媽罵上三個月,終歸她還是會去煮麵的。
走到街上,他媽的,都十一點了。雖然老媽罵我三個月無所謂,可我不想現在回去挨罵。我問他身上有多少錢?兩個湊湊,買了三個麵包坐在我家巷口吃,至於回不回家,吃完再說吧。
不說話,專心的吃,是小白忍不住先說,喂,後來你和你那管馬子有沒有怎樣?
怎樣?我說。
有沒有軋到她呀,要不然她什麼時候換成小短褲了,小白腿還挺來勁的。小白說。
軋個屁,如果軋到,她怎麼會到樓上去把你的光屁股踢出來。
我早知道你不上道,小白說,要是你軋到她,她就不會上樓來。
那你軋到那小馬子沒,我說,你們不會在樓上研究大學志願怎麼填吧。
小白笑起來,我也笑,這一整個晚上我們真的起乩,只會笑。
到底軋到沒?我用力停住笑,差點岔了氣。
小白沈默下來,他朝褲袋裡摸了半天,沒菸了,我說,我們把菸留在她家廚房的桌上。
沒菸沒錢也沒麵包了。
我也不知道軋到沒。小白冒出一句話。
什麼叫不知道。
我放到她門口就出來了。
我忍不住的大笑,小白也大笑,我們繼續的笑,使盡氣力的笑。
那你還記得什麼?我問。
記什麼?
像是小馬子脫了衣服脫了褲子,你記得她身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長什麼樣沒?
小白停住笑的裝思考模樣,我踹他一腳,他搖搖頭說,我什麼都記不得,只記得小馬子推我一把的喊,你好噁心,髒死了,你那管馬子就跑進來。
再接著笑,反正回家都要挨罵。我說,應該算沒軋到,你把我們的臉都丟光了。
小白顯得很沮喪,他翻起書包,我問他找什麼,他說,我少了一隻襪子。
回家吧,我們靜靜的走在巷子裡,到了家門口,小白塞給我一張紙條便朝巷尾跑去,他喊著:電話號碼,你馬子的號碼。
操,他想把我老媽吵起來呀。
老媽沒睡,她罵了我八個世紀,也煮了麵。
吃完麵我躲回房內,我一直在想這個晚上到底小白和他馬子怎麼做的,為什麼小白一點記憶也沒?沒開燈?酒喝多?我掏出小白留給我的字條,我偷偷的撥起電話,半個耳朵還沒睡,我說,我是剛才那個,妳在搞什麼?
用電扇把你們的臭味和菸味吹出去。半個耳朵說。你打來幹嘛?
沒什麼,我說,剛才忘了問妳的名字,歹勢。
不想告訴你。
我聽到電話裡有音樂聲,還是那張唱片,我問她,妳怎麼老聽那首歌,跟青蘋果放的一樣,什麼鳥歌?
你才鳥,半個耳朵說,是America唱的A Horse With No Name,老土呀。
A Horse With No Name?沒名字的馬?
對,沒名字的馬。
好像妳的名字啊。我說。
你找死。
對不起,我說,這首歌唱些什麼碗糕?
唱你這個白癡,騎著匹沒名字的馬走在熱得要死的沙漠裡,連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來,根本是白癡。
嗯,我說,好名字。
好個頭。
他幹嘛騎匹沒名字的馬去沙漠?我問。
要你管。
我才懶得管,老媽好像起床了,我掛了電話躺到床上,沒名字的馬,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