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開始的地方
在旅遊書上,這間博物館的照片僅有小小一張,沒有外觀,只有內景,不過照片畫面上琳瑯滿目的飾品掛滿整牆,看起來該是個豔麗堂皇、藏量豐厚的場所。至少我是這樣猜測的。
然而,在炙熱的陽光下,三個人繞來繞去找了半天才找到這個地方,抬頭望去,不過就是一棟不起眼的石屋,入口是一扇老朽的窄小木門,比較像儉樸的民宅,怎麼也無法和博物館的形象聯想在一起。
拿著書和看門的老伯伯比照又比照,確認我們沒有走錯地方。
『還真是一個博物館!』我不禁嘖嘖稱奇。
一個人花十塊錢披索(約一美金),老伯伯抖著手將這微不足道的零錢投進生鏽的糖果鐵盒子裡,執起一串鑰匙,慎重地為我們領路。原來這博物館不是讓自己隨走隨看的,要有老伯伯帶領,通過幾回彎廊與兩、三道門才可以進入真正的展區。
這位僂著身軀的老伯伯伴著我們參觀,是導覽,也是這些收藏品的保鏢,小心翼翼守護著不容它們被侵害。而每轉進一個展室,老伯伯都要先關了前一區的燈,然後去扭開下一區的燈,我們才能繼續前進,他可不允許大家冒冒失失亂走,必須遵照他堅持的動線才行,那嚴謹神聖的態度讓我想笑,但也從心底升起一分敬意。
博物館不小,可惜沒有良好維護,收藏品不是放在玻璃櫃裡,而是一件件赤裸裸放在桌上或地上。有些收藏品上面沾著灰塵,角落還有陳年的蜘蛛網,冷冷清清。老伯伯知無不言,完全是我們專屬貼身的博物館導覽員。只可惜我聽不懂西班牙話,只有靠喬破爛的西班牙語基礎七拼八湊老伯伯的解說。
然後,喬轉用中文告訴我。
然後,我翻譯成英文告訴茉莉小姐。
『好像以前綜藝節目的傳話遊戲喔。』我掩著嘴笑著說,不敢太大聲,怕回音驚擾了這寧靜的空間。
『是啊!也不曉得猜對了多少,哈!』喬頗不好意思搔著頭。
茉莉小姐倒是瞪大眼,靜靜悄悄地打量著眼前的物品。
繡上各種自然鳥獸、宗教故事的古老織品。
用果實製作,被繪上綺麗圖案的鍋碗瓢盆漆器。
自美洲印地安文化承襲而來,充滿純樸與粗獷的風格的手工陶藝。
各式各樣的民俗藝品,無不被濃烈鮮明的色彩,妝點成熱熱鬧鬧的嘉年華會。
檸檬黃、天空藍、太陽金、玫瑰紅、橄欖綠、鬱金香紫、墨西哥粉紅……
是摩天輪、是萬花筒、是旋轉花木馬,是五彩繽紛的夢幻歌舞秀。
最讓人驚豔的莫過於骷髏頭飾品,鬼氣森森,卻又貴氣十足。
對墨西哥人來說,骷髏是生命的另一種軀體,死亡只是天地的一種自然狀態,何須恐懼、無須悲傷,骷髏甚至是象徵友誼與幸福的吉祥物。
於是,一尊尊墨西哥瘦高的骷髏娃娃身著蕾絲蓬蓬裙,頭上佩戴著飾以羽毛、花卉的大圓帽,漾著黑暗華麗的美感,像是從提姆波頓的『聖誕夜驚魂』、『地獄新娘』電影裡漫步而來參加人生盛宴的貴婦,巧笑倩兮。
我想起墨西哥傳奇壁畫大師狄亞哥•維拉(Diego Rivera)著名的壁畫『阿拉曼達公園週日午後之夢』,畫作中央童年的狄亞哥和盛裝的骷髏死神手牽手,一同散步公園。生與死的世界,寧靜平和的互通共存,沒有一縷哀愁,只有午後陽光裡彌漫的香氣,悠悠蕩蕩。
最後,最後。
來到一間展示房的木門口,我們杵在門前,等待老伯伯開門。
老伯伯推推眼鏡,在一大串鑰匙堆裡翻來找去,抽出一把細小老舊的鑰匙,緩緩扣進鎖裡,開啟了最後一道門。
我好奇地推開沉重的木門,懸浮的灰塵、陰霉的空氣撲面而來。
沒有燈,只有一扇古老的四格木窗為這幽暗的展室透進些許光亮。
和煦的陽光不偏不倚,恰恰好灑落在眼前一棵與我同高的生命樹(arboal de la vida)上,照耀著它,宛如天上散下溫柔的恩賜。
生命樹是墨西哥經典的藝術品,真正的功用是燭台,陶製品,一棵樹上裝飾著許多迷你人物、花草、動物等雕像,巧妙地述說著亞當與夏娃的故事或是印地安人的生活。
生命樹象徵大地萬物生命的起源。
在我面前這一棵,和我一般高,由下而上開枝展葉,夏日芳草裡滋長著春日繁花,爬蟲與萬獸安居,亞當牽著夏娃,赤身裸體,面容無憂無邪。
在聖潔的光輝下,我好似看見靜止的生命樹在我眼前抽芽浮動,婀娜地向上攀長,長,長,長,長成一棵參天大樹,風來陪伴,鳥來歌唱,萬物祥和太平。
世界上的第一株生命樹在哪裡呢?
必然是在世界開始的地方吧!
世界開始的地方……
那該是潔淨、純粹、恬然的一片樂土。
人與人只有最自然的相遇,最真誠的對待。
有上天奧秘的天機,沒有費疑猜的心機。
大地豐美,穹蒼遼闊。
彩蝶悠悠飛過芳草,白雲緩緩飄過山林。
那就是世界開始的地方。
第一束曙光。第一個希望。
第一道彩虹。第一個綺夢。
第一次心跳。第一個擁抱。
這就是世界開始的地方吧!
我的心頭暖洋洋,寧靜悠遠的感覺油然而生。喬拉拉我,『薇,要走了!』老伯伯正在等我回神關門呢!
關上門,鎖頭相扣的聲音『叩』在我身後細小的響起。世界開始的地方被鎖進人煙罕至的博物館暗室裡。
我悵然,臉上卻是漾著一抹微笑。
帶著這樣朦朧又美麗的心情,離開博物館。回到大街上,午後的市中心正熱鬧,幾間露天咖啡廳圍著市中心廣場張開五顏六色的遮陽大傘,吆喝著路過的人們一同享受美好時光。
我恍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以為自己還奔跑在世界開始的地方,彩霞雲霏、朝陽夕露。
輕風在臉上吹啊!吹啊!
我跑啊!跑啊!天寬地闊,一片光明璀璨。
我們該是懷抱著對天地的信任而出生的吧?
後來是為了什麼開始有那麼多的焦慮與猜疑?那麼多的不安與恐慌?
我深信著,在我們心中,必定保有那樣的角落,乾淨純粹如同世界開始的地方。
如果可以,但願我隨時隨地都有勇氣,重回世界開始的地方,擁抱純良無雜質的心境。
◎懸崖跳水一整日
阿卡波卡是墨西哥著名的海濱旅遊城市,度假觀光味道濃厚,大街上,舉目望去是一座座設計別緻、風格獨特的五星級度假旅館,各式餐廳、Pub、舞廳、購物中心和高爾夫球場熱鬧林立。
連綿十多公里的沙灘上,度假避暑的人們在蔚藍海水裡嬉戲,有些人駕著水上摩托車在疾馳,有些人揚起風帆出海吹風,衝浪、潛水、日光浴、堆沙堡,各種海灘水上活動活躍。
夜晚,海邊變得靜謐柔和,而鬧街上依然車水馬龍,五彩繽紛的燈光不休眠,整座城市光明通宵。富裕的好萊塢巨星、歐洲的貴族紛紛在此置產,私人的度假別墅一棟比一棟富麗堂皇。
這是用金錢堆砌起來的勝地,霓虹燈比星光還要耀眼,舞曲比浪潮聲更高分貝。
阿卡波卡商業氣息濃厚,矯飾的歡樂與浮華,我感到格格不入。不同的人,不同時點,內心深處所渴望的東西截然不同。
我安慰自己,沒關係,我只為了一睹懸崖跳水而來。
懸崖跳水的地點位在魁布拉達(La Quebrada),這個地名的意思是『峽谷』。果然,在眼前出現兩座嶙峋峭壁,懸崖之間只有一條狹長的海溝,海浪拍擊著石壁,衝向峽谷深處,迴旋的水流又從峽谷中汩汩湧出。
看台上擠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跳水的勇士沿著看台的台階拾級而下,然後翻過護欄,躍入峽谷的海水中,黑壯精實的他們,游泳到對岸的石壁,再沿著陡峭山崖往上攀登,一個一個停在不同的高度先後起跳。
最高點的高度足足有三十五米。旅遊資料上記載著,從三十五米高度往下跳的表演難度最大,跳水者起跳前要把握住海浪的走向、潮水和風力,抓住最適當的時機往下跳,接觸水面的時間只有三秒鐘。跳水表演者許多來自跳水世家,年齡最小的甚至不到十歲。
跳水的勇士多是單人跳,最後一個表演則是雙人一起跳水。兩位勇士站在懸崖邊,展開雙手如翼,在烈陽與暖風中,縱身飛躍,兩個優美的弧形畫過蔚藍長空,俐落的身姿落水,觀看的眾人發出驚嘆。
表演一共有五場,中午一場,另外四場是晚上。我和茉莉小姐看完了中午場,豔陽高照,如果想要看下一場,是六、七個小時後。
『有特別想要去哪裡嗎?』我問。
『沒有。』茉莉小姐搖搖頭。
『等下一場?』
『好!』
於是,一等,等了一整個下午,再接著從晚上七點一路看到十點,看了一整日的跳水後,算是完成了想來看懸崖跳水的小願望。
至於阿卡波卡這個過度觀光的城市,原先我以為我最想來的地方,原來並不是我內心最渴望的。
波伊波拉小鎮、氐巴巴亞達小村落,那些意外對我綻開的笑顏,來自心靈最原始的問候,都比這些豪華遊艇、人工度假村來得扣人心弦。
原來意料之外的故事,往往比預想好的動人。
但我畢竟到達了阿卡波卡,也只有千里迢迢走了這一趟,我才能體悟心中深層的想念,這樣也不算是白走一遭吧!
於是,決定提早離開阿卡波卡。
離開的當天早上,巡禮般來到一個人煙罕至的海灘。
一望無際的長長海灘,天寬地闊,時間彷彿靜止。
碧空如洗,波光粼粼,浪潮來去捲起浪花一朵一朵。
茉莉小姐穿著清涼比基尼泳裝,雪白底色上面彩繪粉嫩色彩的花卉,露出細瘦白嫩的長手長腿,在藍天白雲下很是搶眼漂亮。
她半身站在水裡面,隨著海水起伏哇哇亂叫。
我沒有下水,覓了一處竹棚,坐在蔭下納涼,手邊撥玩著細沙。
在我眼前,天空的流雲,靜靜變換成飛鳥的形體。
一朵變成飛鳥的雲,在藍天下振翅欲飛……
『Jasmine,妳看!變成飛鳥的雲飛翔在天空裡!』我高喊著!
『真的耶!』茉莉小姐全身濕答答,從海水裡跑到我身邊坐下,抬起頭,朝我指的方向望去。
『不過,不是飛鳥的雲一樣可以飛翔在天空裡。』我說。
茉莉小姐點點頭。
『但是,不是雲的飛鳥還是可以飛翔在天空裡。』我又說。
茉莉小姐繼續點點頭。
『所以,不管是雲還是飛鳥,只要想飛就可以飛翔在天空裡。』
茉莉小姐轉過頭看著我,一臉莫名其妙:『妳到底在胡言亂語什麼啊?』
『哈哈,好啦好啦。我只是想念起紐約送我們出發去機場的計程車司機啦!妳還記得嗎?那個會寫詩的,不是飛鳥的計程車司機?』
茉莉小姐噗哧一聲笑出來,『記得啊!那個怪怪的胖司機。』隨即又感慨地說:『好像才剛出發,但旅程其實已經快要結束了。』
『妳回到韓國後,G怎麼辦?』我問。茉莉小姐和法國男友G勢必要面對遠距離戀愛的考驗。
『我也不知道。』
『G要繼續留在紐約錄製音樂嗎?』
『那是他的夢想,他會想盡辦法待在紐約吧!』G為了能長期合法居留,報名語言學校,拿學生簽證,但他大部分的時間都不在教室,而在錄音室。
『我是不可能再待在紐約了,我得回韓國去把大學唸完,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設計出值得讓人家來拍攝的作品。』茉莉小姐這一路上都拿著相機紀錄各種裝潢、建築。
『如果做不到呢?』
『那我就設計自己的家,這樣還是很開心。』
『挺不賴。』我附和。
海洋在陽光反射下,反倒像皚皚雪地,白花花一片。
海風吹來,鹹鹹的味道沾上髮梢,日光將我的皮膚蒸出薄薄黏膩。
沙灘上寂寥無人,海鳥停棲,踱步跚跚。
『沒有喬的旅程有點孤單。』我悠悠說著。
『是啊!』
『我好想念尹奈森的小旅館。』
『我也是。』
『還有莫蕾卡媽媽……』我說,『還有波伊波拉那些人,胡利歐、阿麗、郎哥、米蓋。』
『嗯。』
然後我們很有默契地,像是說好了那樣,一同陷入長長的靜默。
風沙沙吹過。不冷不熱。
好一會兒,我乾澀地說著:『也想念……里歐。』這個名字不知怎地就是讓人覺得一陣難過。
茉莉小姐動也不動,安安靜靜沒答腔,眼珠子轉了一圈,用手揩了揩髮際的水滴,然後她緩緩地說:『薇,我已經覺得里歐不是壞人了!』
我知道,了然於心。
有些事情已經明白了,不需要再說出口。
浪潮一波一波奔上來,偶有來勢洶洶的浪淘湧上我的腳趾。
我低低吟起歌曲:『拾起一把海裡來的沙,就是擁有海裡來的偶然,也許是上帝給的真,也許是阿拉給的緣……』
茉莉小姐搖頭晃腦跟我哼著,她曾經試著要學會這個旋律。
『電影「偶然與巧合」裡面有一句台詞:「如果你相信命運,一切偶然都是巧合;如果不信,那麼一切巧合也不過只是偶然。」Jasmine,妳說,這一路上我們發生的事、遇到的人,是偶然,還是巧合?』我轉頭問茉莉小姐。
她思考了一下,回我:『不管是偶然還是巧合,我覺得我們處在虛線的架構下生存。』
『虛線的架構?』
『像是畫室內設計圖的虛線,看起來不存在,可是那是一股隱隱支撐結構的力量。』
『妳的意思是有一股力量,隱隱地在守護我們,引領我們嗎?』
『大概是吧!』
我們面向海洋,沉浸在一片靜謐。
墨西哥人說太平洋是沒有回憶的海洋。
海洋也許可以沒有記憶,但是看著海洋的人,思緒卻比一波一波的海潮更加波濤洶湧。
回憶從來不會風平浪靜。
我諦聽著潮起潮落,諦聽著心裡面無人知曉的旋律。
『去搭車吧!』
『好。』
撢了撢身上的沙,我們手牽手,離開這片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