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全球遊走於驅魔十帖之間
廖咸浩
遊走全球的寫作並不少見,旅行文學、飲食文學、報導文學,都有機會把眼光指向異國。但「純文學」卻無法輕易嘗試在全球各地走位。關鍵在於,前三者多半從搜奇出發,主體位置卻未嘗或變。但純文學必須密切銜接人與地點,以形成「屬地感」(sense of place)。因此,跨國的作者雖並不少見──從殖民文學(如吉伯林),到移民文學(從奈波爾,到米蘭。昆德拉到石黑一雄),到華文世界的留學生文學,都有蘊含著豐富的跨國經驗──但以全球游走(globe-trotting)的生活經驗為基礎、並敢於變換主體位置的作者則並還不多見,在華文世界尤少。胡晴舫的《人間喜劇》這本小說可謂打開了華文文學中「全球化寫作」(global writing)的新局面。
全球化的深化,來自交通資訊科技的發展及跨國企業的資本流動,並帶動作為全球節點(nodal point)的全球化城市(global city)的出現。隨著全球化而進入離散狀態(diaspora)的各地知識分子,便是在這些全球城市之間馬不停蹄的熙來攘往著,而全球化寫作便自然而然從這些城市的生活經驗中萌發。
於是,這種新型態的小說的難處就不言而喻:面對緣份短淺的全球城市,作者既要能一眼窺見其全球面向,另一方面又須深入其在地習癖。作者這種兩棲能力除根植於足夠的全球化∕離散的經驗,更需要一種發展完備的全球性敏銳(global sensibility),這裡說的不是一種追隨全球性品味的趨力,而是一種捕捉文化流動性的幹練。
阿帕杜來(Arjun Appadurai)針對全球文化流動提出了五種「全球景觀」(人種景觀、媒體景觀、科技景觀、金融景觀及意識景觀)的理論,這些含蓋了當今全球流動所有重要層面的「景觀」,因其相互間存在著無數的齟齬、斷層與糾結,而促成全球化下的文化面貌產生空前的鉅變:其如萬花筒般瞬息萬變的複雜流動,構成了全球化對人類文明的深沉撞擊,也形成了全球化令人馳醉之處。而離散作家的全球化書寫就必須能一邊描繪全球化吸引力如何之致命,一邊更要度量全球化撞擊的規模。
本書作者能寫成此書,想是因此為個人因緣際會,得以參與「全球遊走」的行列,從而為她提供了察訪各地並據以為文的機會。雖然這些書寫也許在地人或不免會認為不夠寫真,但在這種文類裡,作者雖也需要能貼近地道性(authenticity),但賦予文類魅力的關鍵其實在於「全球視野」的觀照與在地特質的互相協商。而協商方式又必須不同於以往歐美中心的殖民視野。在過去,西方人所謂的普遍性視野常成為殖民者東方主義式的殖民檔案整理(colonial archiving),但今天非西方背景的離散知識份子能否提供不同的「全球視野」,就端看他∕她能否滌除全球視野中也不免隱含的東方主義內涵,也就是能看到文化變動與資本流動之間千絲萬縷的糾葛。
這就是本書引人入勝的原因。書中的故事不斷在全球各地遊走的同時,故事的主角也不斷更換,但在每一個全球城市都似乎有某種神奇的力量,吸引人們飛蛾撲火般投向它們,但這些城市又如八卦陣般,讓人覺得欲望的對象似唾手可及,卻又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最後氣力散盡者多,僅以身免者少,但仍執迷不捨者也不時有之,前撲後繼者就更無庸贅言。作者或明言,或暗指,一切的源頭都是那無法明確勾勒,藏身事物表象之後的鬼魅──資本流動∕流動資本。
但作者深知全球性(資本的流動)無所不在,故城鄉對比所隱含的救贖之可能,在此是難以成立的。如本書第二篇<繁花如夢>還對澳洲鄉下有所期待,第三篇<高跟鞋>就斷然否決了類似期待;北京郊區一樣已中被城市來的資本家圈入勢力範圍,無所遁逃。全書中唯一未被全球資本流動所收納的,只有<時間的叛徒>中女伯爵的鬼魂,也是唯一對流動資本有所反擊的角色。但她必竟已是鬼魂,而且未必正面擊中要害。
從這個角度而言,真正的鬼魅其實是諸多在流動資本中迷失的活人。但這些人因為所面對的流動資本法力有如希臘神話中的果爾根(Gorgon),正眼一瞧便失去魂魄、變成頑石。這樣的活死人比起堅持復仇的鬼魂,顯然人的尊嚴已遭滅頂。<巴黎不屬於任何人>中在巴黎的資本流動的幻象中浮沉的傑克與檢察官馬龍;<繁花如夢>妻殺夫兇案中的夫婦倆;<高跟鞋>中的再次投入流動資本懷中的北京名校畢業生;<再見印度>各自困在不同資本條件構築的城堡中的印度夫婦;<捉姦記>中對跨國情境愛恨交加的外國人;<所謂的愛>中藉全球化之虛幻自由以壓抑家庭創傷的克羅埃西亞人;<富貴浮雲>企業家族中所有在資本流動中打滾的人;<時間的叛徒>中搭上後共產時代全球化列車的羅馬尼亞老人;<晚餐>的外國先生及台灣太太──皆可劃入活死人之列。
而全書以<招募演員>做結也頗為適恰。這篇略帶反諷意味的小說,正好讓全書回到了原點:一群巴黎的年輕人想像著全球化經驗帶來的在地優勢,然而巴黎節點城市的不真實或超真實(hyperreal),卻更燃起了全球遊走的想像與欲望。角色之一在文首所喊出的「明天,我們去演戲!」及角色之二在結束時「裝嚴肅」情況下所言:「浮生若夢啊。。。我們都只能活在當下」,正好前後呼應,言簡意駭的點出:人人都急於進入資本流動所產生的夢境中,一償上流社會要角的宿願。
而作者的企圖之一便是將這些著了魔的人們喚醒吧?
作者視野顯然有陳映真長於理論的悲憫,卻也掩蓋不住張愛玲風的、稍稍過於世故的抒情。這兩位的一體,讓這本全球化書寫散發出雙身同體的魅力,讓浮沉於資本流動中的人們難以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