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孤絕之島並非愛之荒漠
【加州柏克萊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林郁庭
一樓房舍有一叢叢蔓生的鮮豔野花,二樓可見牆頭花從石灰牆的裂縫間探出頭。很多門牌號碼還沒漫漶,褪色的數字11、18、29讓艾麗希絲想到曾有人在這些門後過日子。她繼續漫步,著了魔一樣,像在夢遊。雖然不是夢,但感覺很不真實……
《孤島戀人》(The Island)女主角艾麗希絲初次探訪史賓納隆加島(Spinalonga),感覺到揮之不去的「抑鬱氣息,但也看到日常生活的痕跡」,這個小島不只是隔離痲瘋病人的死亡之島,絕望之中總有希望的種子悄悄萌芽成長,支持著生命的延續卻也帶來無盡折磨。藉由女主角的聲音,小說作者希絲洛普(Victoria Hislop)透露了對於「痲瘋島」敏銳的觀察,質疑一般對痲瘋所持有的偏見與誤解,點出貫穿小說、給予救贖的主題:愛與包容。
從旅遊記者到暢銷作家
在二○○一年夏天偕家人至克里特島度假之前,希絲洛普已是資深的旅遊與名人專題採訪記者,理所當然地遊遍了大大小小愛琴海與希臘文明的古蹟勝景,注意力因而轉移到位在克里特北岸東側,與其隔海相望的史賓納隆加島;引起她好奇的並不是島上讓大多數觀光客感興趣的十六世紀威尼斯碉堡、美麗的沙灘,而是小島在一九○三到一九五七年間作為痲瘋病人隔離所的歷史。緩步於荒廢已久而日漸頹圮的房舍街道之間,感懷於病患舊居中生命消長的痕跡,任想像在真實與虛幻之間奔馳,遂「著了魔」,把小島殘存的真實所喚起的夢境寫了下來,這是她的第一部小說,也一舉讓她邁入暢銷作家之林。
故事隨著艾麗希絲在小島上徘徊的腳步而展開。英國出生而擁有一半希臘血統的她,面對婚姻與未來的抉擇躊躇難定,在度假的偶然中又航向希臘(血緣與文化的源頭)的她,藉著尋根之旅的契機,挖掘出埋藏已久的家族歷史,在爬梳糾葛三代的恩怨情仇過程中,也深入自己的內心,因而能排除困惑去面對所追尋的那個答案。
孤島的絕望與希望
從母親故鄉的長者口中,艾麗希絲外曾祖母、外祖母與姨婆的過往如命運女神手上抽絲、紡開,至最終剪斷的紗線般浮現、開展、繼之幻滅,交纏著普拉卡村(Plaka)的陽光與對岸史賓納隆加島的陰鬱。女人們的命運無可奈何地與不可名之的疫疾相連,在對於痲瘋缺乏瞭解且充滿恐懼偏執的時代,「活死人島」史賓納隆加成為不見容於社會的病患們唯一出路,堅貞的愛情承受折磨與考驗,為人的尊嚴受到貶抑,生存的意志輕易地就消磨毀損了。畢竟對於痲瘋病的誤解根深久遠(今日依病症研究先驅的漢生醫師[Gerhard Henrik Armauer Hansen]之名,正式改稱為「漢生氏症」,旨在消除如「痲瘋」這般俗名中飽含的歧視與排斥),《聖經》雖記載耶穌神蹟治癒了痲瘋病人,卻也描繪了病人的「不潔」、該被疏離。
希絲洛普強烈質疑跟隨著痲瘋的不潔污名(直至今日,英文口語裡說“I was treated like a leper.”──大家視我如痲瘋病人──意味著我遭受嫌惡、眾人避之唯恐不及)。她筆下染上疫疾而與家人生離死別被隔離在痲瘋島的,多是純潔善良的角色;健康者的偽善、背叛與悖德,形成最大的諷刺,直讓人想問,究竟誰才是「不潔者」?關於「活死人島」的迷思,也是她意欲破除的,無可避免要哀悼逝者,但她更寧願歌頌生命。普拉卡村生活依舊,史賓納隆加島上的患者也沒有坐以待斃,小島上的咖啡館、聯誼廳、電影院是他們維持日常生活娛樂的痕跡,而與政府當局交涉要求改善生活、爭取應有權益的努力從沒有停止過;在二戰期間,當大陸飽受戰火摧殘之時,史賓納隆加島反因其隔離所的性質而逃過一劫,成為未受戰爭洗禮的「淨土」。
況且劃出鴻釐的其實是人心,小島從未真正孤絕於世。往來小島載運人貨的船伕(艾麗希絲的外曾祖父),是小島對外唯一的聯繫;在某些時刻,他猶如冥河的擺渡人,載著與親人訣別的病患,航向幽暗未明之境,而且這是趟沒有回程的旅途。懷著黯淡的心,他是這麼送走摯愛的髮妻與女兒,但他也抱著堅定的信念,一趟趟載來小島所需物資、維繫著病患生命與希望的熱心醫生們;他那隻小舟,像是穿梭孤絕之境勤奮地捎來新生期盼的青鳥,也終於盼到新療程戰勝疫疾──治癒的病患得以重返故土,史賓納隆加正式封島,痲瘋隔離的血淚史成為過去。
愛與成長的尋根之旅
如同大多的尋根小說,過程不管如何曲折,總是回歸於愛與成長──那同是事物的初始與終結。艾麗希絲的母親蘇菲亞叛逆地離開生身的普拉卡村,嫁到英國之後,埋藏家族過往傷痛的記憶,壓抑與史賓納隆加島相連的「不名譽」過去;然而被拋卻的家族歷史無法也不該被忘卻,在女兒走上愛情與婚姻的關口之時,過去的幽魂再度被召喚出來,迫使母女必須坦誠地面對,「所有祕密都攤了開來,傷口暴露在空氣中,終於有復元的希望。」就像治療痲瘋病一般。愛之傷痕一再受到壓抑,便長久無法癒合,需要直視的勇氣,才有重生的契機。透過痲瘋病,人情冷暖、情義深厚亦或淡薄,如此明晰若鏡,無所遁形;因此而突顯的真情更顯動人,在試煉之中支持人渡過苦難的愛與勇氣,是艾麗希絲從綿延三代的故事裡得到最珍貴的禮物。
《孤島戀人》是在島嶼之間漂泊的女人們的故事。從克里特島普拉卡村被放逐到史賓納隆加島的艾麗希絲族親們,在逆境中勉力求生,活出尊嚴與驕傲,也發現她們其實從不孤單;離開普拉卡航向英倫島的蘇菲亞,以及回應來自源頭的呼喚,自英倫又回到普拉卡與痲瘋島的艾麗希絲,繞了一個大圈子,發現解開心結的關鍵還是在於自己──史賓納隆加島已經走入歷史,但它所留下來的愛與傷痛的一課,值得我們深思。
人心恰如孤島,而孤島自在人心。我們注定了要浪跡島嶼之間,或是年少輕狂,或是愚昧偏執,或是無可奈何,把自己逼進愛的絕境;然而愛之罪在每一次諒解與寬恕的航程中,終能淨化昇華。人確實各自為島(Every man is an island),那隻載滿信念與希望,往返於島嶼之間的小舟,點出了小島雖然獨立卻未必遺世,也不被遺忘。因為有愛,小島不會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