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坐在魔的脊背上,我們穿越了夢的奇異幻境,
游移在若隱若顯的絢爛奇想中,永遠不想醒來!
「請幫我尋找妖精,願付高額薪水!」這廣告太吸引人了,但是當深夜時分,房裡突然出現奇特的白光誘惑我走到森林裡,我才知道那兒真的有另一個世界……
「在你沒有真正憎恨別人之前,他是不會出現的!」結果,我看見了一個白色全裸的娃娃突然站在我的腳邊……
「再跑快一點!」一個小孩在我身後這樣喊著,我不由自主地快跑了起來,再回頭,小孩卻變成了青年的臉,這下子我終於明白之前的人是怎麼死的……
我得到一台用貓頭鷹眼睛特製的奇特相機,能夠拍出人身上的動物靈,藉此討好客戶真是無往不利,直到我發現有十個人沒有動物靈,原來他們是……
奇幻大師夢枕獏除了《陰陽師》等系列作品外,更能展現他華麗而詭譎的奇想世界的,正是精采的短篇小說!本書為夢枕獏首度授權,由茂呂美耶從夢枕獏上百個短篇故事中嚴選出十六篇最具代表性的傑作,題裁多元、風格百變,時而迷幻、靈異,時而淒美、妖豔,是欲一窺夢枕獏創作堂奧、絕不能錯過的獨家經典收藏版!
作者簡介:
夢枕獏
一九五一年生於神奈川縣小田原市。一九七三年畢業於東海大學日本文學系。嗜好是釣魚,特別熱愛釣香魚,也熱中泛舟、登山等戶外活動。此外,還喜歡格鬥技比賽、漫畫、攝影、傳統藝能(如歌舞伎)。
一九七七年,於《奇想天外》雜誌上發表〈青蛙之死〉而初出文壇。一九八九年,以《吞噬上弦月的獅子》榮獲第十屆日本SF大獎;一九九八年,則以《諸神的山嶺》贏得第十一屆柴田鍊三郎獎。
夢枕先生曾自述,最初使用「夢枕獏」這個筆名,始自於高中時寫同人誌風的作品。而「獏」這個字,在日本傳說中是一種會將人的惡夢吃掉的吉祥動物。夢枕先生因為「想要想出夢一般的故事」,而取了這個筆名。
夢枕獏的創作橫跨奇幻、科幻、恐怖、格鬥、冒險等不同領域,均廣受讀者歡迎,代表作包括《陰陽師》、《沙門空海》、《幻獸少年》、《狩獵魔獸》、《餓狼傳》等系列作品。
個人日文網站「蓬萊宮」:www.digiadv.co.jp/baku
譯者簡介:
茂呂美耶
日本埼玉縣人,生於臺灣高雄市,國中畢業後返日。一九八六至八八年曾在中國鄭州大學留學兩年。著有《物語日本》、《江戶日本》、《平安日本》、《傳說日本》、《歐卡桑的尖嘴兒子》、《Miya字解日本》系列等,譯有「陰陽師」系列、「半七捕物帳」系列、宮部美幸時代小說系列等。
個人網站「日本文化物語」:miya.or.tv/
個人部落格「貓娘日記」:moromiya.blog.so-net.ne.jp/
章節試閱
古董店
1
果然醉了。本來以為不會喝醉而一杯接一杯地喝,看來下肚的酒比預料的更多。
剛走出酒店,織田便發現自己的身體已不聽指揮。他踏穩差點絆倒的雙足,深深吐出一口帶著酒味的氣息。站在附近林蔭樹前,拉下長褲拉鏈。雖然是夜晚,畢竟還有行人。自左方走來的年輕情侶慌忙改變方向。織田微微皺著眉頭,取出完全鬆軟的那話兒。尿多得令人驚訝。
熱氣爽快地上升。是不冷不熱帶著酒味的熱氣。拉上拉鏈,織田找尋應該在附近的另外兩個酒友。卻找不到他們的影子。織田搖搖晃晃地打算去找酒友,又停止腳步。他想,其他兩個酒友──井澤和山室或許是故意消失。
「他們甩開我了……」織田喃喃自語。
他心裡有數。因為直至剛才為止,他對兩人發酒瘋發得相當煩人。井澤和山室都是大學時代的朋友。是往昔曾立志當畫家的夥伴。三人久違地聚在一起,久違地一起喝酒。井澤和山室都是中堅企業員工。兩人處於底下已有幾個可以稱之為部下的立場。既然已是逾三望四的年齡,這當然不足為奇。只有織田一人仍在畫畫。但他不是畫油畫,而是插圖。雖然很想畫油畫,只是若要把油畫當飯吃並非易事。雜誌的小插圖工作比較多,只要勤快一點,插圖的賺頭不少。於是拖拖拉拉地直至現在。如今他已明白自己缺乏才華。
五年前,當時跟他同居的同齡女子懷孕了,織田只得同她結婚。目前是兩個孩子的爸爸。
都已經將近四十歲的人了,多少可以看清自己的人生射程距離。看清往後自己到底能做些什麼,又不能做些什麼──他一直以為還可以做些什麼事,豈知不知不覺中竟到了這個年齡。學生時代凡事都比織田傲睨一切的井澤和山室,也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可親的中年男人,捧著與年齡相稱的大腹便便的肚子跟織田一起喝酒。而且兩人看上去風度翩翩。
織田感覺好像只有自己被甩在後頭。有點上當的感覺。是苦澀的感覺。那種感覺在今天的酒席上暴露無遺。
「你們怎麼了?不再畫了?」織田問兩人。
兩人臉上只是露出苦笑。
「沒心再畫了。」井澤這樣說。
山室嘴邊微微浮出自嘲笑容,邊喝酒邊說:「偶爾還在畫。」
「還在畫?」
「是那種把畫當興趣的業餘畫家……」
山室微笑著,講述最近在自家附近租了個小畫廊舉辦個展的事。井澤的表情顯然已知道此事。
一股火辣感覺湧至織田喉嚨。那感覺令心情逐漸起了毛刺,彷彿有種陰暗黏液性質的東西纏住了感情。「為什麼不通知我?」
「不配給專家看啊。」山室避開織田的視線,在杯子倒滿威士忌。
「你這樣不是太見外了?」織田邊說邊灌下酒。
他對自己還無法放棄油畫這事感到慚愧。
之後一個多鐘頭幾乎都是織田在講話。講的全是因工作性質而認識的名人或工作八卦,乍聽之下內容很浮華。井澤聽得不耐煩,起身說要換個地方喝。結果走出那家酒店後,織田在撒尿時,井澤和山室竟消失蹤影。──果然故意避開我。織田以帶著醉意的大腦反芻剛才的事。
兩人肯定是事先串通好而消失的。織田搖晃著通紅的臉跨開腳步。他雙眼充血。獨自一人走著走著,醉意急速發作起來。霓虹燈和燈光在眼角閃爍明滅。他毫無目的地往前走,似乎穿過幾次紅綠燈。
他全身充滿著沉重的醉意和難受。待他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正在大廈與大廈間的巷弄內吐得很厲害。好久沒嘔吐了。
那種痛苦伴隨著奇妙的陶醉感。織田想──最好在別人眼裡看起來很落魄的樣子。他把頭貼在大廈牆壁上吐了好幾次。沒東西可吐時,就用指頭伸進喉嚨繼續催吐。巷子盡頭的馬路斷斷續續橫穿過汽車車頭燈和紅色尾燈以及行人。卻沒人關心織田。這令織田更加氣憤。他搖晃著頭。
心想,眼下的自己簡直跟個打算躺在床上盡情哭得慘兮兮,直至母親來哄他的孩子似地。
──看來我似乎有點神志不清了。他真希望至此為止的事都是夢境,希望有人來抱起他,然後發現自己仍是個躺在母親懷中的孩子。已經沒東西可吐了。總算感覺稍微舒服一點。織田用手帕擦擦嘴,再抬起臉。他看到一樣東西。是塊招牌。
只有那塊招牌在朦朧醉眼中顯得格外清晰。
那塊招牌垂掛在織田左方頭上突出的鐵棒上,是木板招牌。一旁牆壁有個映照招牌的燈光,橘紅色亮光中浮出文字。看得出文字是「緣綺堂」三個字。陳舊木板上用毛筆橫寫的黑色文字上,另外寫著字體稍小的「古董」二字。字體很美。似乎是塊古董店招牌。
左側大廈牆壁有個剛才沒注意到的入口。織田探看了一下,樓梯往地下延伸。鐵門沒關,燈光也亮著,似乎還在營業。這麼晚的時間還在營業的古董店很罕見。
織田對古董並不特別感興趣。但曾經逛過幾次青山那一帶的古董店。
只是逛過的那幾家,說是古董店,不如說是比較接近古美術品店。有次在某家發現個非常中意的罈子,看了價格嚇了一跳。因為比他預料的多了一位數。
再看到擱在一旁顏色不怎麼合口味的盤子價格時,更是目瞪口呆。那價格比罈子又多了一位數。
那時織田想,雖然自己不討厭觀賞罈子或盤子,但自己跟這世界無緣。
他比較喜歡更接近舊貨店,蘸著生活味的古玩店。
不過,也僅是喜歡而已,他不是很清楚古董店到底營業到幾點。但在這時刻還在營業的古董店確實有點怪。織田被吸引地站在樓梯上。內心有種痛楚的感覺。因為他看到那塊招牌時,突然湧起一股喘不過氣來的懷舊感和好奇。沉澱在樓梯下的昏暗具有一股誘人的溫暖。織田的呼吸有點粗重,並非完全基於醉意。不知不覺中,他在樓梯上跨出踉蹌的一步。
彷彿是個剛學會喝酒的學生。織田想,或許自己果真老了。痙攣的胃往上推,溫溫酸酸的東西自喉嚨往外掉落。痛苦壓榨著織田的肉體,令他眼角滲出眼淚。
2
眼前有扇厚重木門。織田開門進去。是個小房間。照明也昏昏暗暗。四周牆壁並排著高達天花板的木製陳列櫥,盡頭擱著一張辦公桌。桌子裡邊坐著一個男人。房內不見其他任何人,想必那男人是店舖老闆。男人察覺織田進來,抬起臉。瞬間,他眨眨眼,彷彿在確認織田的臉龐,之後浮出柔和微笑,再以低沉悅耳的聲音說:「歡迎光臨。」
眼角鏤刻著文雅皺紋。是個半老男人──大約還沒超過六十歲。頭髮雖夾雜著白髮,肌膚卻光滑潤澤。米色襯衫上穿著一件暖色系毛織背心。織田微微頷首,避開老闆視線地望向店內。他並非懷有什麼目的才進來。要是老闆對他說東說西反倒會令人覺得不耐煩。再說,雖然吐了後感覺舒服很多,卻仍有醉意。他只是被莫名其妙的懷舊感所吸引,基於好奇和醉意而進來。
剛才感覺到的那股懷舊感仍未消失。不,似乎反而加深了。織田想確認那股懷舊感地緩緩吸著昏暗潮濕的空氣。
織田望向離門扉最近的陳列櫥,想集中精神。他看到櫥子內並排的東西。櫥子內並排著各式各樣的東西。當織田看清那些東西個別是什麼時,覺得有點困惑。他的視線停在一個物品上。
「這是……」情不自禁脫口而出。
「是風箏。」老闆聲音響起。
「我知道是風箏……」織田吞下語尾。
他只是不明白這風箏為何並排在這裡。那是用細竹籤和紙製成的四方形風箏。表面畫著戰士,是織田小時候時常見的那種普通風箏。緊閉雙唇瞪著上方的戰士大概是源義經。表面已經破破爛爛,有兩條用報紙剪成後黏貼在一起的細長尾巴。那尾巴也斷了半截,完全泛黃的尾巴一旁有個纏成一團約數公尺長的小小風箏線團。看似不知自何處撿來斷線風箏擱在櫥內。
如果不是破爛風箏而是嶄新的風箏,倒還說得過去,但織田不明白這種風箏為何並排在這裡。
這跟伊萬里藍色瓷器或其他什麼古董破片不同。這種東西到底有什麼古董性價值?
而且不只風箏。風箏一旁有個裝玻璃珠的木盒,木盒旁是小小的黑色帆布運動鞋,而且只有單隻。也有用蠟燭和木筷製成線軸的橡皮動力玩具,織田他們小時候稱之為「坦克」,線軸上有用來防滑的幼稚拙劣的小刀刻紋。此外,櫥子內還亂七八糟地並排著用舊的紙牌、陀螺、樹枝、竹棒、橡皮動力模型飛機等等,幾乎全是一些比破爛物更不值錢的東西。
商品也沒標明商品名和價格。因櫥子不是玻璃櫥窗,可以直接觸摸每樣東西。眼前彷彿即將冒出一股小孩子身上的骯髒汗味。
「是跟什麼名人有關的東西嗎?」
「名人嗎?」老闆再度有所示意地望著織田,「這點我也不大清楚……」
「你是這店舖的老闆吧?可是你不知道並排在這裡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東西,這不是很奇怪?這些東西要是沒有特別的意義,每樣都跟垃圾差不多吧?」
「垃圾?這……這……」老闆誇張地點頭,「這些東西大概正是垃圾吧。不過,對往昔持有這些東西的人來說,至少當時沒把這些東西看成是垃圾吧?」
老闆雙眼試探般地望著織田的眼睛。
「那當然。」織田內心湧起一份小小焦躁。
「哎,哎,」老闆似乎看出織田的焦躁,「這些東西並排在這裡當然有其意義。可是,有關那意義,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你最好拿起這些東西慢慢觀看,那邊的櫥子還有很多有趣的東西……」
織田按照老闆所說,拿起眼前的木製陀螺。那是個細長木軸的圓錐形陀螺。邊緣雖然染成淡綠色,不過顏色已褪,而且都摸髒了。織田像個盲人為了確認手中的東西而摸索般地用指尖撫摸著陀螺表面。手中重新浮現一種令人懷念的重量和觸覺。
是什麼?
這感覺,到底是什麼──
明明知道那感覺是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的焦躁感。答案哽在喉嚨。那是種極為溫暖、伴隨悲哀的感覺。與剛才不同性質的焦躁在織田內心微微翻滾。
織田將陀螺放回櫥子,走到另一個櫥子。那櫥子也並排著類似東西。視線移至夾雜在那些破爛東西中的一本筆記本時,織田在喉嚨深處發出小小叫聲。
「這是……」織田呻吟般地抓起那本筆記本。那是往昔小學生用的筆記本,在當時很常見。上面印著紅色墨水的「國語」兩字,已經褪色的顏色看起來格外鮮豔。
然而,令織田吃驚的不是那顏色。
他凝望的是「國語」二字的下方,眼神專注得幾乎可以因視線而燒焦那地方。
那地方印著黑色墨水:年級、名字。其下用鉛筆東倒西歪寫著既幼稚又醜的文字:一年級三班織田浩一郎,織田浩一郎──這是織田的全名。
「是的。」老闆點頭,以柔和低沉地聲音說:「這的確是你用過的東西。」
「為什麼……」織田說完,吸了一口氣,再重覆問一次。「為什麼這兒有這種東西?」
「為什麼呢?」老闆微微聳聳肩,「你說到底為什麼呢?」
如果眼眸沒有發出充滿熱情的亮光,織田大概會以為老闆在愚弄他。
「怎樣?你也還記得這東西吧?」
老闆自櫥子取起一個青色橡皮帶的玩具手錶。是賽璐珞製的,有小小紅針。那是織田小學時,母親買給他的。「是我丟失的……」織田腦中鮮明浮出因買回來不到十天便丟失,狠狠挨了父母一頓罵的記憶。他向以前就很想要手表的弟弟逼問,「是不是你偷了?」結果兩人大吵一頓。弟弟哭出來,害織田第一次遭到父親毆打。父親生氣的不是丟失手錶的事,而是織田說弟弟偷竊的這件事。冷不防,織田內部湧起一股潮流般地感情。織田想起來了。
剛才那風箏和陀螺都是織田往昔玩過的東西。竹棒和樹枝、線軸車和玻璃珠,並排在櫥子的每樣東西都是織田往昔曾經觸摸過的。他記得每樣東西的破損處。
「想起來了嗎?」老闆眼角聚集了柔和皺紋,以清澈聲音徐徐問。「這兒的東西,每樣都是你往昔曾心愛地摸過又失去的東西。」
織田微微點頭。
「這兒啊……」老闆聲音溫和得像個老人在說明事情給孫子聽,「是每個人終生都會來一次的店舖。每個人都可以在這兒再度買回往昔失去的東西,但只限一樣東西。」
織田以做夢般的表情觀看櫥子內的各種東西,聽著老闆的聲音。他蹣跚地踏著地面,每次看到一種新東西時,全身都會被油然而生的感情所籠罩。靠近裡邊的櫥子上有一綑重疊的紙張。
那是織田二十歲那年在焦躁火焰中翻滾般所畫出的畫稿。有完成的,也有未完成的,以及胡亂塗鴉的草稿──都是當時畫的,卻不知何時遺失的東西。圖畫紙、筆記本紙、傳單紙,甚至有寫著「筷子」的某家酒店衛生筷包裝紙,各式各樣的紙上都畫著畫。織田拿起畫稿觀看。運筆很幼稚。是可恥的內容。都是些不值得給別人看的東西。可是,畫面充滿熾熱且陰暗的火焰,充滿織田目前已失去的刺骨感情。
畫這些畫時,織田正跟某女人同居。不是現在的妻子。是個年齡比織田大的女人。名叫敬子。為了跟她同居,織田在升大三前退學了。他不留戀大學。他甚至認為要當畫家,學歷反而礙事。當時他認為這樣做等於佈下了背水陣。連井澤和山室也以羨慕的眼光,看著捨棄大學選擇與女人同居的織田。那女人很好強,也很愛哭,心腸很好。
跟那女人同居時,織田隨心所欲地畫了很多畫。雖然過著時常更換打工的日子,但仔細想想,對織田來說,或許那時正是最充實的時光。那時還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成為什麼樣的人物,每天過著發高燒般地日子──松節油味──那已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織田揣測著那些失去的東西與現在之間所堆砌起來的遙遠時間的距離。如果時光可以倒回,他很想自那時再度重來一次。
眼前浮出現在的妻子和兩個孩子。小女兒剛學會走路。
他內心湧起一股熱水般地灼熱感情。織田不知道那股感情是對無法挽回的一切而難過還是其他感情。
「你選那個嗎?」老闆問。「你決定要那個?」老闆歪著頭,可親的雙眸望著織田。
織田握著畫稿梱,默不作聲。
「你不滿意?」老闆說。
織田以快哭出的眼神望著老闆。
「怎麼了?」老闆以碰觸易碎東西般地聲音問。
「我……」織田這樣說後,一時頓口,再閉眼地說:「我想要時間。」
睜開眼後,他以求救眼神盯住老闆。眼神像個孩子。老闆打算開口,織田又制止地說:「如果可能,我想再度回到畫這些畫時的日子……」
老闆閉上微張的嘴唇,垂下眼簾,再抬眼望著織田。老闆那對乍看之下毫無表情的雙眸充滿極為心疼又寂寞的亮光。那是類似一個做父親的,無法對一個耍賴要求某種東西的孩子說明那東西不可能得到時的眼神。眼神發出類似亮光的兩人,無言地對望了一陣子。
「不行啊。」老闆先開口:「這兒只賣有形狀的東西……不賣沒有形狀的東西。」
老闆難過地望著不說話的織田,緩緩地,一句一句地,諄諄教誨地說出織田也明白的道理。
「這世上有無論如何也無法挽回的東西。而且,正因為這樣,才有所謂的世路冷暖俗情,或者說是滑稽……真是傷腦筋。」老闆欲哭無淚。
又是一陣沉默。
當織田死心地打算嘆氣時,老闆說:「不過,也許可以讓你看看。」
是無可奈何的口調。
「讓我看看?」織田總算開口。
「是的。雖然無法重來,但可以讓你看看當時的事……或者應該說是體驗,我想,我可以幫你這個忙。就是說,你可以再度體驗當時的事。但不能改變過去。不是說不能改變,而是無法改變。要是你願意的話……」
「真的?」
老闆背對著織田,伸手至裡邊櫥子上方。「有了,就用這個吧。」老闆自上方取出某物,再面對著織田。他右手擱著個乾巴巴的褐色東西。「這是可以讓你觀看當時的東西。」
老闆把那東西擱在織田的左手,讓織田輕輕握住。感覺像握住一把小枯葉。那東西比枯葉硬,類似舊木片,但比木片輕。「準備好了嗎?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能張開這隻左手。張開的話,你的夢便會結束……只要不張開,這夢會一直持續到夢的終點,也就是說,會一直持續到你跨進這家『緣綺堂』後,再度握住這東西那時刻。到時候,如果你仍握著這東西的話,可以永遠持續作著同樣的夢。倘若你不想再作夢了,可以隨時張開左手。」
「這是什麼?」
「現在不能說。張開左手時,你自然就會知道。」
四周的光景突然開始淡薄起來。起初消失顏色,接著徐徐失去立體感。
「慢著。」織田說。
「什麼事?」
「我還沒問這東西的價格。多少錢?」
「我不向客人要錢。通常只向客人要求他跨進這家『緣綺堂』時身上持有的東西,什麼東西都可以,要求一樣東西當價格,但這回是例外。」
「什麼都不要?」
「當你帶著你左手那東西回去後,請你珍惜它,這樣可以嗎?」
「好。」織田答。
老闆表情似乎微微一笑。那微笑也似乎是對織田的憐憫。
淡薄色黑暗裹住織田。織田右手有一種柔軟觸覺。女人的輕微喘氣聲,以及耳邊溫暖的女人呼氣。橫躺的織田右肩擱著女人的頭。織田右手插進女人與自己的身體之間,正在揉搓著女人的乳房。兩人都是全裸。手中的女人乳頭已成尖銳硬塊。四周並非真正的黑暗。隔著窗簾布料隱約射進外面的亮光。女人轉動頭,臉龐映入織田眼簾。長髮自額頭纏繞在臉頰,是張令人懷念的鵝蛋臉。是敬子。
而織田目前身在退學後和敬子開始同居的某廉價公寓房內。織田情不自禁呼喚著女人名字,想要起身,身體卻不聽指揮。敬子挨近臉龐,擋住視界,突然什麼也看不見。織田明白是自己閉上眼。溫溼的東西壓住嘴唇,牙齒間伸進個柔軟生物。是敬子的舌頭。
織田舌尖觸到敬子的舌尖。兩個舌尖碰觸一起,彼此緩緩地在對方舌尖描畫。
其間,織田的右手始終沒有停止動作。從胸部到腹部,腰部到臀部,撫摸著敬子肢體上的所有曲線。那動作彷彿想絲毫不剩地得知還未熟悉的女人肢體。穿過脖子下的左手摟著敬子左肩。
不過,除了敬子的肩膀觸覺,織田左手還有另一個觸覺。彷彿另外有隻隱形左手。
那隻隱形左手握著某物。感覺是個既乾燥又堅硬的小東西。當織田情不自禁想張開那隻手時,總算想起一件事。(要是張開這隻手,夢就會結束。)腦裡重新響起緣綺堂老闆的聲音。
原來老闆說讓織田再度體驗當時,指的正是這件事。此刻的織田與往昔二十出頭的自己重疊在一起。他完全感覺不出往昔年輕時的織田的自身意識。他只是按照年輕時的自身的肢體行動而行動,看著年輕織田所看的一切,聽著年輕織田所聽的一切而已。
然而,織田的觸覺卻栩栩如生得跟現實完全一樣。只是身體不聽指揮而已。
「敬子……」冷不防,織田聽到自己的聲音。原來是年輕織田鬆開嘴唇呼喚著女人。敬子抓住觸摸自己胸部的織田的手,舉到嘴邊咬了一下小指。
「今天有畫畫嗎?」難以忘懷的敬子的聲音甜美地擊打著織田的耳朵。「很辛苦吧?」敬子邊說邊將織田的手放回自己胸上。
織田仔細地想起敬子在這種時候的每個細微動作。當時,敬子可以整個晚上不厭其煩地聽織田講述有關繪畫的無聊話。織田的手再度動了。慢條斯理地往下撫摸著敬子的肌膚。他集中精神,想盡情享受往昔自己的年輕肢體所碰觸過的敬子的肌膚。織田鬆開含著乳頭的嘴唇,貪婪地壓在敬子唇上。兩人的舌頭粗魯地互相纏在一起。織田剝開敬子的雙足進入。
年輕時的自己,動作笨拙得令人不耐煩,那過程令織田異常興奮。他很想盡情狼吞虎嚥久違的敬子的白皙肢體。盡情地讓她彎曲,讓她張開,再貫穿。織田貼上後,敬子抬起腰部迎入。敬子顯然已熟悉男女之事。織田渾然忘我。
全身沾濕汗水的女人肌膚在織田肢體下翻騰。女人雙足繞到織田腰上,打算把男人拉進自己內部更深處。敬子喉嚨發出微弱喘氣聲。看似耐不住地吐出因男人的動作而在體內萌生的愉悅固體。而且看似再怎麼吐出又吐出,體內依舊溢出愉悅。敬子不停地發出叫聲。
她像在催促織田做出更激烈的動作,後腳跟擱在床單上,主動抬起腰部用力搖晃。
敬子呼喚著織田的名字。
織田也激烈地邊蠕動邊呼喚女人的名字。
那件事,從摔碎咖啡杯的聲音起始。廚房響起那聲音時,織田依舊在看報紙,沒有抬臉地問敬子。「又摔碎了?」織田不在乎地繼續看報紙。然而,過一會兒,廚房傳來似乎是敬子的嗚咽聲時,織田才抬起臉。織田起身,穿著睡衣走到廚房,看到蹲在流理台前的敬子背影。「怎麼了?」
手擱在敬子肩膀時,他看到流理台不鏽鋼上沾著黯淡粉紅色的黏液。是敬子的吐瀉物。腳邊有摔碎的敬子的咖啡杯,杯子上是兔子圖案。「妳吐了?懷孕了?」
敬子默不作聲。敬子抬臉,兩人互望。敬子先避開視線。
織田還未理解「懷孕」這詞的事實。事情太突然了。他又暗忖。不。仔細想想,最近敬子的態度很怪。看似身體不舒服,有時更心不在焉地聽著織田說話。只是,織田一直以為那是敬子太疲累之因。「多久了?」
「三個月。給醫生診察過了。」
織田腦中只縈繞著「打掉……」,織田聽到自己口中發出極為乾涸的聲音。
「打掉?」敬子臉色大變。
「妳應該明白,目前我們沒法養孩子。我們甚至還沒正式結婚……」
明明在事前並沒準備好這些話,織田卻流利地脫口而出。
「那我們結婚不就好了?」敬子說。眼神很認真。
織田第一次看到她那種眼神。現實中的織田那隻隱形左手握著的東西似乎變得溫暖起來。
「我們結婚吧。這樣最好。結婚後,你不是也可以邊工作邊畫畫?」
聽到敬子說「結婚」時,織田突然想起一件事。前些日子不知是哪天,織田認為是危險期的夜晚,但敬子說今天是安全期,所以沒有使用保險套而做愛。「妳騙了我?」
「怎麼可能?太過分了……」宛如正確地在臨摹自己的記憶,織田聽著兩人輪流說著的固定台詞。手中那東西已變成沾滿汗水般的濕淋淋的東西。如果要張開手的話,正是此刻。他不想再度看見那光景。兩人激烈地爭吵。
手中那東西溫溫的,感覺有點可怕。彷彿握住某種生物的心臟,那東西在搏動。
「讓我生下來好不好?這是我們的孩子。」
敬子打算摟住織田。
「混蛋!」織田推開敬子。敬子腹部湊巧狠狠地撞上擱在廚房的飯桌角。敬子按著腹部呻吟地蹲下。之後蹲坐在地板發出悲痛叫聲。「孩、孩子,我的……」
敬子那掀開的裙子裡邊,蒼白大腿流下一道鮮血。織田手中那東西也毛骨悚然地蠕動起來。
他發出無聲的叫聲,狠心張開手。
燈彩在視界角落明滅閃爍。遠方傳來街上的喧鬧。織田站在那棟大廈巷子入口,張開左手,目瞪口呆地望著手中的東西。有人在背後拍著織田的肩膀。
「喂,我們找了你半天了。」是井澤的聲音。
「你怎麼跑到反方向這邊來了?」接著是山室的聲音。
織田沒回應。
「你在看什麼?」兩人繞到織田面前探看織田手中的東西,之後表情僵住。
織田不理兩人的驚訝,像剛看到他們般地抬起臉。
「原來你們不是故意避開我……」
他面無表情地喃喃自語。接著,勉強浮出微笑。
但在其他兩人看來,織田臉上的筋肉只是動了一下,做出微笑的形狀而已。
兩人瞬間以為織田將要哭出。
可是,織田沒哭。他自兩人臉上移開視線,慢條斯理地環視四周,再走投無路般地眨了兩、三次眼,視線又回到手中。
「敬子……」織田低語。
織田左手上的東西是個蘸滿鮮血、受孕三個月大的胎兒。
古董店 1果然醉了。本來以為不會喝醉而一杯接一杯地喝,看來下肚的酒比預料的更多。剛走出酒店,織田便發現自己的身體已不聽指揮。他踏穩差點絆倒的雙足,深深吐出一口帶著酒味的氣息。站在附近林蔭樹前,拉下長褲拉鏈。雖然是夜晚,畢竟還有行人。自左方走來的年輕情侶慌忙改變方向。織田微微皺著眉頭,取出完全鬆軟的那話兒。尿多得令人驚訝。熱氣爽快地上升。是不冷不熱帶著酒味的熱氣。拉上拉鏈,織田找尋應該在附近的另外兩個酒友。卻找不到他們的影子。織田搖搖晃晃地打算去找酒友,又停止腳步。他想,其他兩個酒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