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一般狼大一倍的灰白狼,毫無警覺地發出規律的打呼聲。
一個小孩靠在它的肚子上,跟它一樣睡得很沉。
剛進入初夏,風還有點涼。萬里無雲的天空,藍得清澈,燦爛奪目的陽光不受任何阻礙地照耀著。
這麼祥和寧靜的晌午,只聽見輕柔的鳥叫聲,難免會引人入夢。
踩過草地的微弱腳步聲,完全吵不醒狼和小孩。
「我還在想他們跑去哪兒了呢……」
環視周遭,鳥髮峰山頂開闊,可以一覽出雲國度,遙望遠方。
在神治時代,這座山峰是荒魂棲息的地方,也是出雲最高的山脈。
站在狼與小孩身旁眺望風景好一會兒的灰黑狼抖抖三角形的耳朵,扭扭脖子。
一個年輕人步伐輕盈地走過來,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在多由良旁邊停下來後,真鐵半無奈地苦笑起來。
「可見生活有多平靜。」
「你說得沒錯。」
多由良聳聳肩膀。真鐵把手放在它頭上,輕輕嘆口氣說:
「他什麼時候才會有身為大王的自覺呢?」
多由良甩甩尾巴說:
「珂神怎麼會沒有自覺呢?都十五歲了,算是大人了,而且,他已經負起了族長統御九流族的職責。」
「多由良,你失言了。」
多由良急忙用前腳掩住嘴巴,偷瞄一眼真鐵。
真鐵的眼神帶著溫和的笑意。
「不要告訴我母親哦……」
真鐵忍不住噗哧一笑說:
「多由良,你沒資格說茂由良呢!」
多由良瞥了灰白狼一眼,拉下臉來。
弟弟茂由良還是跟以前一樣,都稱呼大王為「珂神」,多由良提醒過它很多次,有時還會嚴厲地苛責它。
微微抖動耳朵的多由良半瞇起眼睛說:
「有時候難免會忘記嘛!而且只有你聽見,只要你不跟任何人說,就沒有人知道了。」
「我是共犯啊?」
灰黑狼搖搖尾巴說:
「沒錯,你是共犯。」
煞有介事地點著頭的多由良只差沒拍手叫好,說真是好主意。真鐵抓抓它的頭,坐了下來。
狼看著更靠近視線的真鐵,他緩緩轉過頭說:
「那麼,暫時當作我們沒找到他們吧!」
鱗片是荒魂的核心,大王和茂由良說要去找可以沉放鱗片的泉水,出去就沒回來了,讓紅毛狼非常擔心。
不久後就要攻擊道反聖域了,在那之前,必須先找到沒有受到任何污染的泉水,因為荒魂喜歡清澈的水。
一大早,狼和小孩說目標已經大致鎖定,只要走到簸川源頭就能找到,不會花太多時間,說完就出門了。
結果,過了中午都沒回來,真赭擔心他們的安危,就叫真鐵和多由良來找他們。找遍所有地方,終於在這裡找到了。
「回去就說在山頂上也沒找到他們,所以又在山峰繞了一圈。」
「就這麼說吧!」
多由良表示同意,真鐵又摸了摸它的頭。
摸著摸著,真鐵忽然抬頭仰望天空,多由良也跟著他抬頭看。
啊!天空又高、又藍、又幽靜。
「……真希望永遠這樣。」
多由良不禁喃喃說著,真鐵也平靜地回應它說:
「嗯,我也是。」
茂由良和珂神滿臉幸福地沉睡著。
可以睡得這麼安穩,是因為確定這裡不會有敵人出現,還有,感覺得到彼此的體溫。
多由良看著狼與小孩的睡臉,板起臉說:
「怎麼可以這麼沒有警覺性。」
竟然這麼靠近都沒有反應。
「珂神還情有可原,連茂由良都沒察覺,以妖狼族來說,大有問題……」
灰黑狼眉頭深鎖,喋喋不休地嘀咕著。盤坐的真鐵把一隻手肘搭在膝蓋上,托著臉頰,裝正經地說:
「多由良,你失言了。」
「啊!」
狼就那樣僵住不動了。真鐵拍拍它的脖子,低下頭,笑得肩膀微微顫動。
「……都十四年了,沒那麼容易改口。」
「嗯嗯嗯嗯。」
多由良面色凝重。真鐵淡淡笑著說:
「還好,沒有被茂由良跟珂神聽見。」
「真鐵,你失言了。」
被多由良報仇般地頂回來,真鐵瞇起了眼睛。
珂神的睡臉跟嬰兒的時候一樣,一點都沒變。
──真鐵……比古拜託你了……
曾被自己喚為母親的人臨終前說的話,在心底輕輕地爆裂四散。
「偶爾失言也沒關係吧?不要告訴真赭。」
「當然。」
協議成立。
多由良和真鐵正滿意地點著頭時,一隻蝴蝶翩然飛落在沉睡的茂由良鼻尖。
拍動的小翅膀搔弄著茂由良的鼻子。
「……」
真鐵和多由良悄悄站起來,後退了幾步。
「……哈啾!」
因為打了個大噴嚏,狼的身體劇烈抖動,靠在狼身上的珂神飛跳起來。
「啊?什麼事?」
揉著惺忪睡眼四下張望的珂神瞄到站在後面的多由良和真鐵,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看到珂神倒抽一口氣的樣子,茂由良也愣住了。
真鐵看著他們,若無其事地說:
「大王、茂由良,你們一直沒回去,真赭很擔心呢!」
珂神和茂由良都無言以對,看著彼此。
「對……對不起。」
「對不起。」
「好了,回去啦!」
被多由良這麼一催促,珂神和茂由良慌忙站起來,從回家的路奔馳而下。
多由良和真鐵看著他們的背影,視線交會,微微笑了起來。
他是為這孩子而生;為守護這孩子而生;為協助這孩子、為助這孩子一臂之力而生。
還有,為了絕不讓這孩子孤獨無依而生。
有聲音。
那原本應該是充滿希望的雨聲。
有聲音。
──……良……由良……
啊!那是呼喚自己的聲音。
還有呼吸聲,像是痛苦掙扎的喘息。
緩緩張開眼睛的多由良,發現那是自己的呼吸。
朦朧中,它聽到刺耳的瘋狂吶喊。
──……良……!振作點,多由良,你不可以死!
多由良眨了一下眼睛。
是茂由良的聲音,可是,茂由良已經不在了。
它被殺了,被道反陣營的女人殺了。所以……啊!對了,要替它報仇。
在替弟弟報仇雪恨之前,自己還不能死。
──多由良……多由良……不可以,你不可以死!
灰黑狼思索著,緩緩移動視線。聲音聽起來這麼近,那隻灰白狼應該就在自己身旁。
它是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只有毛色不一樣的弟弟。
然而,不管多由良怎麼仔細看、仔細搜尋,都看不到它,這是多麼殘酷、悲哀而痛苦的事。
只聽見呼喚聲,而且近在咫尺。明明這麼近,卻看不見。
多由良張大了眼睛。啊!對了,因為它是在自己體內。
於是,灰黑狼在喘息中微微一笑。
忽然,靈光乍現,它不禁佩服自己的聰慧。
「……由……良……」
多由良使出渾身力量,從喉嚨擠出聲音,好不容易才壓過強烈的雨聲。
──多由良!太好了,你要振作起來……
終於有了回應,茂由良安下心來。
神將太陰勉強擊退第六個蛇頭之後,趕去找昌浩和彰子,已經過了很久。
全身佈滿灰黑色毛的狼,體溫逐漸被下個不停的雨剝奪,使傷口的出血情況更加嚴重。為了多少避點雨,多由良拖著沉重的身體爬到樹蔭下,就倒地不起了。
它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被大蛇咬傷的傷口應該很嚴重,奇怪的是,它一點都不覺得痛。全身冷得像冰一樣,完全沒有知覺。
「茂……由良……我跟你說……」
自己恐怕沒辦法替弟弟報仇了。
但是,自己是哥哥,如果能為弟弟做什麼,它都願意去做。
「我……死後……」
──不要胡說!你不會死,我們跟珂神、真鐵有過約定啊!
茂由良發出悲痛的吶喊。
多由良「嗯」地輕點著頭。
很久以前,當它們還是灰黑小狼與灰白小狼時,曾經站在一起,誠摯地看著真鐵,齊聲發誓。
幼小的心靈,全心全意地發誓,絕不違背承諾。
「我……我已經不行了……所以……」
──誰說你不行了?你不會的!對了,去找珂神,珂神會救你,你也知道吧?多由良,所以……
多由良又「嗯」地點點頭。
它知道。它們最敬愛的大王是個心地善良的少年,會露出心疼的表情,盡全力醫治它們。
但是,那個珂神已經不在了。茂由良應該也知道,因為它一直在自己體內看著所有經過。
即使這樣,弟弟還是深信不疑嗎?
深信珂神會回來;深信跟它們一起長大的那個珂神一定會回來,而不是珂神比古。
說不定完成九流族的誓願後,這個願望就會實現。但是,自己應該等不到那時候了。
愈來愈冰冷的身體,讓多由良認清了這個事實。
「我……死後……你就使用這個身體……」
──咦?
聽到多由良出奇不意的話,茂由良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多由良微微笑著。雖然看不見,也可以想見茂由良正張大烏黑的雙眼,滿臉驚訝的表情。
閉上眼睛,就可以看到那樣的畫面。
它這才發現自己好傻。以為看不見的弟弟,不是這麼清楚地呈現在眼前嗎?
閉上眼睛就看得見了。
既然看得見,就不難過了。弟弟就在這裡,不用擔心。
自己是哥哥,所以不能再讓弟弟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
「茂……由良……你聽著……」
努力想傳達訊息的多由良呼地喘了口氣。
──不行!不可以那樣!多由良……!
想必是滿臉哀戚的弟弟,悲痛地叫喊著,讓多由良痛徹心扉。
你很吵耶!茂由良。這種時候,應該聽年長者的話。
我想你一定是猛搖著頭說不要吧?弟弟。既然你那麼相信珂神,也許珂神真的會回來吧!
喉嚨發出笛子般的咻咻氣聲。
雨聲漸漸變得遙遠。當完全聽不見時,茂由良就可以使用這個身體了吧?
──多由良!不可以睡著呀!笨蛋,多由良!
灰黑狼抖動了一下耳朵。
同時,體內的茂由良也倒抽了一口氣。
可怕的妖氣正步步逼近。
──是荒魂……
茂由良驚慌失措。多由良已經沒辦法動了,這樣下去會被發現。
戰戰兢兢四下觀望的茂由良絞盡腦汁思考著,無論如何都要救多由良。
自己已經死了;如果連多由良都死了,等珂神回來時不知道會多傷心,真鐵也是。
忽然,茂由良覺得整顆心都糾結起來。
在臨終之前,它並沒有真正看清楚最後刺殺自己的是誰。
然而,「不會吧!」以及「為什麼?」的想法,卻不時交替地湧現腦海,讓它忍不住想哭。
茂由良甩甩頭,決心見真鐵一面,把事情搞清楚。
它曾經告訴彰子,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樣。
其實,它知道很多可怕的事,只是心中某處,彷彿有人在對它說最好不要知道。
很難抱著懷疑的心情去相信一件事;所以為了相信,必須先確認、必須先問清楚。
撼動地面的聲響逐漸增強。是蛇體爬過地面,往這裡來了。那股妖氣跟雨中挾帶的妖氣一樣,力量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屏氣凝神的茂由良聽到了颼颼的風聲。
它抬起頭,注視著風吹來的方向。
看到烏雲中有三個小小的身影。
──彰子!
茂由良不由得大叫,聲音與大蛇的咆哮重疊在一起。
在傾瀉而下的豪雨中,被太陰的風包住的昌浩和彰子搜尋著多由良的蹤影。
「太陰,多由良是在哪裡?」
面對彰子的詢問,太陰為難地皺起眉頭說:
「我為了找妳跟昌浩花了不少時間,所以……」
雖然有太陽,但是光線被雲層遮擋,縮小了視野。連綿不絕的樹木看起來都差不多,只能靠方向和距離來判別位置。
「應該是在這附近……」
忽然響起咆哮聲,打斷了太陰的話。接著,從蒼鬱的森林裡竄出歪七扭八的蛇頭。
以驚人的速度往上攀升的大蛇用僅剩的一隻眼睛盯住昌浩他們。帶著憎恨的眼睛之中,燃燒著熊熊怒火。
彰子發出慘叫聲,昌浩挺身而出,把彰子擋在背後,與大蛇對峙。太陰的風把雨吹開,迸發出的神氣化為龍捲風鐮刀,射向蛇頭。
大蛇全身纏繞著陰沉的妖氣,蛇體一甩,就掃落了鐮刀。
「可惡……」
懊惱地咬住下唇的太陰,臉色看起來不太好。神將的神通力量也有極限,既要維持包住昌浩他們的風的保護膜,又要迎戰可怕的大妖,已經耗盡了她的力量。
「太陰。」
「放心,我沒事。」
太陰握緊拳頭,雙手在胸前交叉。
「我畢竟也是十二神將的一員,所以……絕對會保護你們!」
昌浩他們鑽過蛇頭,降落在地面。
「昌浩,你帶小姐離開!」
太陰留下他們兩人就要起飛,卻被昌浩一把抓住。
「不!妳帶彰子走!」
「咦?」
昌浩把瞠目結舌的太陰拉下來,再把彰子推給她,對她說:
「我來絆住大蛇,妳趁這時候把彰子帶回聖域。」
昌浩抬頭仰望上空,瞪著正直直往他撲過來的蛇頭,單手打起手印,迅速畫出五芒星,大聲吶喊:
「──禁!」
往下撲的蛇頭被看不見的牆擋住,反彈了回去。由於反作用力,大蛇的身體猛然向後仰,昌浩立刻乘機移動,逃出大蛇的視野。被蛇體壓倒的樹木發出了聲響。
「昌浩!」
彰子大驚失色,昌浩握住她的手,笑著說:
「不用怕……到了聖域有爺爺和勾陣在,放心吧!」
「可是,昌浩……」
「只要妳等著我,我就會回到那裡。」
彰子屏住呼吸。她強忍著不哭,但整張臉都皺成了一團,她也用力地反握昌浩的手。
雨聲霎霎,雨點毫不留情地拍打在身上,消磨人的體溫和力氣。
彰子也想過要回家,好想、好想回去,所以拚命逃了出來。最後倒在地上,沒有力氣爬起來,只能靠手肘撐起身體。
當昌浩出現,把站不起來的自己擁入懷裡時,強撐到極限的意志就像絲線般斷裂了。
昌浩比她一年前認識時長高了一些。但是,她也長高了,所以差距還是沒拉開多少,昌浩的視線位置只比她高一點點。
忽然,彰子眨眨眼睛,瞇了起來。
她想起不久前,神將朱雀曖昧的笑容。
當時她問朱雀笑什麼,朱雀與身旁的天一相視而笑。
──昌浩無奈地嘀咕著呢!
──因為小姐也長高了……
他們說,昌浩好不容易長高了,彰子卻也長高了,不能拉開彼此之間的高度差距,讓昌浩百感交集。
彰子還記得勾陣苦笑著說,女生的成長本來就比較快。
還有心情回想這些事,是因為身旁有昌浩在、有太陰在。
雖然大蛇就近在咫尺,但是,有他們在就能成為精神上的最大支柱。
「彰子?」
看到昌浩擔憂的樣子,彰子搖頭表示沒事。
「然後……一起回家嗎?」
彰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昌浩和太陰也是。
昌浩知道彰子想說什麼,他點點頭說:
「嗯,然後一起回家……太陰,妳們走吧!」
就在他放開彰子的手時,太陰的風包圍住了彰子。
太陰靠樹葉遮掩,從地面滑行飛上了天空。昌浩目送她們離去後,深深吸口氣,轉過身來。
他看著手心,咬住了下唇。
「……爺爺。」
現在才想起那件事的他,全身顫抖起來。
「對不起……」
他發過誓,絕不違背誓言,卻沒有做到。
「……可是……!」
儘管心情如此沉重、如此痛苦,不知如何是好,他卻一點都不後悔。
這樣的想法,更苛責著昌浩的心。
他曾發誓,要成為不犧牲任何人、不傷害任何人的最偉大陰陽師,自己卻違背了這樣的誓言。
當時銘刻在心的想法並不是一時興起,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心中有著不得不拋開這個想法的激情。
昌浩甩甩頭,仰望天空。
比古滿身是血的身影,掠過眼底。
自己可以輕易殺死人的事實,像冰刃般刺穿了他的心。
擁有強大力量,就擁有相對的危機。
他透過衣服,按著胸口。那裡有香包,還有道反的丸玉。由於天狐的力量被解放,丸玉已經失去了一半的效用,再造成負擔就會碎裂。這麼一來,就沒有東西可以阻攔自己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因為大蛇的妖氣濃烈,所以即使丸玉的效力減半,昌浩還是能看得見大蛇。
第六個頭嗅到昌浩的靈力,邊推倒樹木邊衝過來了。
昌浩集中精神,結印迎擊。
「嗡……!」
剎那間,脖子感到一陣寒意。
心跳撲通撲通加速。
視線與咆哮著跳出來的獨眼蛇頭交會,紅色眼睛盯住了昌浩。
就在這時候,從太陰她們前進的方向傳來雷擊的轟隆聲,形成強烈的靈力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