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乖才好
根據辭海的解釋,所謂「乖」指的是:孩子懂得道理而不淘氣。換句話,「乖」指的是順服。
也許有人要問:這樣的乖有什麼不好?
在我看來「懂得道理,不淘氣」沒什麼不好,問題出在這個孩子懂的「道理」到底對不對,有沒有道理。
考自己的文章得不到一百分?
先來講個故事吧。
我有篇文章被收錄進國文教科書裡去了。那年我的孩子正好是第一屆讀到這篇文章的九年級學生。他們班上的同學就對他說:
「你回去問你爸爸,這課到底要考什麼?」
於是兒子跑回來問我。
我不聽還好,一聽了差點沒昏倒。我生平最痛恨考試了,沒想到自己的文章變成了別人考試的題目。我還清楚地記得自己自大學聯考(現在叫指考)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論語、孟子這些中國文化基本教材拿去燒掉。
(望著熊熊一陣火,心裡還一陣快意暢然……)
我抓了抓頭,尷尬地說:「我真的不知道學校老師會考什麼耶……」
「可是,」兒子著急地說:「你是作者啊。」
「問題是我當初寫這篇文章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讓人拿來當考試題目的啊。」
結果我當然想不出什麼題目來。
後來學校真的以那課的課文為範圍考了一次試。
兒子考完試之後,我突發奇想,請他把考卷拿回來讓我也考一考。
本來不考還好,一考之下我發現我不會寫的題目還真多。我寫完了試卷,兒子對照答案,竟只得到八十七分。兒子用著沉痛的表情告訴我:
「爸,你這個成績拿到我們班上大概只能排第十三、四名。」
我聽到是有點愣住了。考十三、四名當然成績雖不是很糟,但這起碼表示:我們的制度更認同那十二個比我分數更高的同學。
那十二個考得比我好的同學當然很值得驕傲。但我擔心的不是他們。而是我們這樣的教育制度最後會把我們帶到哪裡去?
這實在很可怕。如果所有的人都很「乖」,大家也全循規蹈矩地變成了拿高分的考試高手,將來誰來當作者寫文章給人讀呢?
本來,學習國文的目的是為了要培養學生欣賞作品的能力,並且在欣賞的過程中學習到用中文表達的能力。然而,在這樣的制度下,學生的思考全被文法、辭性這些技術性的問題給占據了,以至於考試能力固然很強,但卻加深了他們對中文的疏離。這樣的疏離,不但剝奪了學生從閱讀得到感動、思索人生的機會,甚至剝奪了他們書寫表達的興趣,搞得他們連寫出通順流暢的文章都大有問題。這麼一來,就算國文考得了高分,又有什麼意義呢?
雖然這只是我們可以舉出來的千千萬萬個例子之一,但這樣的例子也正是「太乖」了的最大的風險之所在。這樣的風險在於:
一旦主流思考錯了,我們就再也萬劫不復了。
東方文化向來重視傳承,不聽話的孩子叫「不肖」(意思是,孩子和父母親不一樣),孩子聽父母親的話叫盡孝,臣子聽君王的話叫盡忠,於是我們有了忠臣出於孝子之門的傳統,有了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這一脈不能違背的前輩。在這樣的文明裡,一個後代最了不起的德行就是做到把先人的想法「發揚光大」。
問題是,這就是一切了嗎?
先人就不出錯嗎?如果從黃帝開始就是錯的,我們怎麼辦呢?就算黃帝是對的好了,一直經過堯、舜、禹、湯,假設就在湯的時代發生了巨大的改變,誰又敢保證黃帝時代的看法,到了湯的時代,一定合適呢?
一旦如此,誰有能力讓那些錯的改成對的?
「乖」的文明固然能夠擁有穩定性,卻缺乏對變動的適應能力。這樣無法「自我改變」的文明當然是危險的。
長期觀察雁鵝的諾貝爾獎得主勞倫茲曾有個很有趣的觀察:
他發現由於母雁鵝喜歡色彩豔麗、翅膀肥厚的「肌肉男」型公雁鵝,同種競爭的結果,一代一代的公雁鵝變得色彩越豔麗,翅膀也越肥厚。不幸的是,鮮豔的色彩使得雁鵝更容易暴露,肥厚的翅膀更減緩飛翔的速度。這一切「同種競爭」的優勢正好是「自然競爭」的劣勢。於是,一代一代下來,雁鵝在大自然中,瀕臨了滅亡壓力。
就某個程度而言,這些「肌肉男」型的公雁鵝,像是順應社會主流的「乖」孩子,也得到了一定的回報。但雁鵝自己很難理解到,牠們同種競爭優勢,反而更加速了牠們被淘汰的速度。
這樣的觀察給我們的啟示是:順服主流,並且取得領先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個主流的標準,是不是大自然生存競爭的標準。
因此,希臘大哲學家亞里斯多德才會說:「吾愛吾師,但吾更愛真理。」
用東方的標準來說,一個亞里斯多德這樣愛「真理」更勝過愛「老師」的學生當然不乖。
但真理為什麼比老師重要?
答案再清楚不過了,如果愛老師是「倫理」法則的話,愛真理卻是更高層次「生存」法則。對一個群體來說,當然沒有比「生存」更加迫切的法則了。
也許有人要問:「倫理法則難道不重要嗎?」或者:「尊師重道難道不是好事嗎?」
倫理法則固然重要。但是沒有人規定「倫理」法則一定要跟「真理」法則牴觸啊。就以我過去從事的醫學研究來說好了,大部分的研究人員窮盡一生努力,就是為了找出證據,推翻前人或長輩的說法。這樣的推翻被稱為「創新」。科學的倫理就是以創新為核心基礎。
在這樣的科學倫理之下,有了這種「青出於藍、更甚於藍」的學生,通常老師是很有面子的。創新的學生不但不會被社會稱為「不肖」、「忤逆」,他的研究、論文,很多時候也成了老師的研究最佳的砥礪。我在醫學界的研究如果推翻了我老師的看法,他不但不會生氣或把我逐出師門,反而會因為「名師出高徒」而感到沾沾自喜。不但如此,這樣的文化也激勵了老師再接再厲,有了必須推翻學生研究的壓力,這種師徒競爭的熱鬧場面與佳話在西方的科學界是屢見不鮮的。
在這樣以「真理」為最高標準的氛圍裡,形成了一種視「不乖」為理所當然的科學倫理。不像「乖」文明像不可逾越的一攤死水,「不乖」文明擁有能隨著時間「改變」的變革能力。在這樣的制度裡,儘管子不必肖父,徒不必肖師,但創新卻可以隨著時代需求不斷繁衍、累積。
乖或不乖的結果與過程
或許有人認為,「不乖」固然創新,可是失敗的機會很高。就算老師說的不一定對,但相對之下,至少錯的機會少些吧。假設老師只對百分之七十,那麼乖也還是比不乖成功的機率大一點吧?
在我看來,這不是對或錯的機率高的問題。
我再說個故事。
從前我家小朋友從家裡到小學走路不遠,雖然路程只有一、二十分鐘左右,但為了安全考量,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我們還是讓他每天坐校車上下學。就這樣一直到了三年級的某一天,校車司機生病請假了。我們心想反正從學校到家裡只有四、五條街的距離,就讓他自己走路回家算了。
這本來應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沒想到一趟原本應該是一、二十分鐘的「旅程」,小朋友整整走了兩個小時才回到家。急得我們到處找他,只差沒報警了。
媽媽當然很生氣,覺得小朋友怎麼老是做出讓父母親擔心的事情,少不了一頓耳提面命。不過我關心的倒是這趟旅程他到底怎麼走,走了兩個小時?
吃過晚飯之後,我決定帶著小朋友重新溫習一遍他的回家之路。我們父子就這樣拿著地圖,在學校附近又繞了一、兩個小時,重新對照、印證每個可能的選擇,小朋友終於把從家裡到學校的路完全弄明白了。
我們從校門口出發,用小孩邏輯重新走過一次,我才發現這一趟旅程非同小可。儘管同樣的路程小朋友已經坐校車走過無數次了,但只要小朋友沒自己親自走過,對他而言就是陌生的路。到過別的城市自助旅行的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要徹底認識一個城市,一定得自己拿著地圖,邊開車或邊走路,實際對照印證才行。如果只是搭乘遊覽車或別人的車,等到下次我們自己旅行時,到了同樣城市,其實還是搞不清楚東南西北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每到一個十字路口,小朋友面臨了三個選擇。以五個街口的回家路途而言,就有三的五次方的選擇──換句話說,在完全陌生的情況下,他猜中並且幸運回到家裡的機率只有二四三分之一。光是這樣都已經很困難了,更何況,一旦在任何街口做錯選擇,之後他將面臨的是更多、更複雜的選擇──可見回家是一趟多麼艱鉅的旅程啊。
走完了這一趟多出來的意外之旅,我驀然發現,原來兩年多以來都能快速、準時到達學校的兒子,其實是沒有自己上學能力的。
兒子坐校車的經驗這讓我想起了所有國文、英文、數學……考高分的學生,就像我家小朋友每天能準時到校一樣──這些都不是真正的能力。有一天,當這些考高分的學生必須面對真實世界時,再高的分數、名校,能幫得上的忙恐怕是很有限的。
所以我說「乖」與「不乖」的差別不是「對的機率」大小的問題,而是對知識學習與掌握的層次的問題。如果「乖」像坐校車上學那麼容易、方便,那麼「不乖」應該就是自己用腳的探索與嘗試。一個每天坐著校車上學的「乖」孩子,他被剝奪的其實是「不乖」的機會──這個不乖,也正是對事物真正認識,必須經歷的探索與嘗試錯誤的過程。
有些人也許要問:如果可以不用經歷那些無可預測的「不乖」過程,乖乖地長大,不是很好嗎?
真的很好嗎?
人生真的可以這麼樣「乖乖」地到老死而沒有疑問?
同樣坐著校車上學,到底是有過「不乖」經驗,還是沒有「不乖」經驗的孩子更叫人放心呢?
答案其實是很清楚明白的。
和玩樂器很像,很多時候,人生中的完美演出也是必須通過許多錯誤與練習才能達到的。大部分小孩準備考試時,師長們會要求小孩做模擬考題或測驗練習題,覺得非這樣不能考得高分。可是回到「真實人生」這個場域──不管是談戀愛、交朋友、選填志願,大部分小孩卻連一點練習、嘗試錯誤的機會都沒有。
這樣,在面對人生試鍊時,如何能考取高分呢?
我們的人生太害怕「錯誤」了,覺得在嘗試錯誤的過程要付出太多無法預期的時間與代價。可是如果嘗試錯誤是學習過程必要的一部分呢?我們是不是得預留下一些「錯誤嘗試」與「不乖」的空間與機會給自己呢?
有些父母親不免要擔心地問:是不是等孩子長大一點,心智成熟一點,能夠自行判斷時,再給他們這個空間。
這樣的思考最大的謬誤在於:
首先,如果沒有這些空間,他們很可能心智上永遠都不會長大。
再來,更重要的,如果真的一定得有犯錯的經驗,當然是越年輕代價越小啊。
我年輕時曾經為人借貸當保證人,損失了幾百萬元。這些錢占了我當時的資產一半,覺得痛苦不堪,可是現在想想其實也算還好。幸好是年輕時就有這個經驗,並且學得教訓,從此人生就算打過疫苗了。否則到了這個年紀再遇到這種事,也損失現在一半以上的資產,那才是真正的慘不忍睹啊。
對很多捨不得小孩嘗試錯誤的父母親其實是要換個角度來看事情的,如果嘗試錯誤對孩子的成長是必須的,那麼孩子能在你看得見的時候嘗試,其實是件好事。不管後果如何,做父母的多少還可以陪伴孩子度過困境,或是給予一些必要的援助。否則等他離開父母時才碰到,就算有心可能都幫不上忙了。
以前常聽人說:「人不輕狂枉少年。」過去總覺得這話聽來有點輕狂。可是現在想想,這話實在是人生的至理名言。老實說,沒有輕狂少年的經驗,就不可能造就出一個深思熟慮的成人。就像許多植物都必須受到溫度或照光的刺激之後才能開花一樣。叛逆、不乖也是生命之中開花、結果必須的「生長激素」啊。
人不輕狂不但枉費少年,更進一步,我還要說:人不「叛逆」枉少年。人無「不乖」枉少年啊。
做一個太乖的人當然不好。
可不可以不寫功課
我這樣說,一定有人不以為然。反駁我:
「你說『不乖』才好,但殺人、搶劫、打架也是不乖啊。難道這樣也可以嗎?」
「不乖」當然不見得就沒有問題。但我們必須思考的是:到底是「乖」的問題大呢?還是「不乖」的問題大?
我再說另一個故事。
我們家小朋友在很小的時候曾經不寫功課,聯絡簿一拿回家裡,常常滿篇都被老師寫滿了紅字。為了這個,兒子常常和媽媽有意見衝突。後來兩個人鬧得雞飛狗跳,媽媽只好請我這個爸爸出面處理。
很多家長處理這種事的基本邏輯就是以「完成功課」為前提,在這個前提之下,展開威脅利誘──不用說,這樣的威脅利誘當然是以「乖」為前提的。
不過我個人的看法正好相反。在我看來,我的小孩好不容易對他的世界開始發出問題,開始有了不乖的「叛逆」思考,這樣的機會我當然不可輕易錯過。
我把決定換個角度,順著小孩的思路,從「不乖」為前提來思考問題。
如果要不乖的話,我們開始討論:怎麼樣才可以不寫功課呢?
小孩一開始聽到我的議題當然是一臉狐疑的表情,不過很快他就感受到,我是認真的。沒多久,我們就想出了不少辦法(雖然兒子覺得不太可行),這些辦法包括了:
一、我把印章交給他,讓他自己在聯絡簿上蓋章。
(小孩問:「可是功課沒寫,老師如果打電話來問我會怎麼說?」我說:「我當然實話實說,說章是你自己蓋的。我可不能幫你說謊。」這個提議立刻就胎死腹中了。)
二、或者,我打電話請老師允許他不要寫功課。
(小孩問:「全班只有我一個人不寫功課,同學會怎麼看?」我說:「別的同學要怎麼看你,我實在無能為力。再不然,我打電話給所有的家長,請他們叮嚀他們的小孩,去學校不可以嘲笑你。」當然,這個提議也出局了。)
三、最後,我們又想出了一個辦法:根據「沒有盲腸就沒有盲腸炎」的外科法則,如果不上學也就沒有功課了。(我表示可以向教育局提出在家自主學習的申請,這樣他不用去學校上學,也就沒有功課,更沒有蓋章或者是同學看法的問題了。)
小朋友聽了,似乎覺得這個方案有可行之處,不過為了慎重起見,他希望我讓他考慮三天。
我欣然同意。
在這三天的時間之內,他到處打電話諮詢親友團的意見。親友們大部分當然都不贊成只為了不寫功課不去學校上學。由於他這麼到處打電話,同一時間,我也接到不少關切的電話(包括我親愛的老媽),承受不少壓力,但我決定保持沉默。
就這樣過了三天。
三天後,在晚餐桌上,他鄭重向我們宣佈,經過慎重考慮的結果,他決定──
還是要去學校上學!
「為什麼是這樣的決定呢?」媽媽問。
「我想,學校有很多的同學,不但如此,學校還可以培養我們德、智、體、群各方面……」這──可──有──趣──了,聽起來完全像是校長在升旗台上精神講話的口氣。
「所以?」
「所以,我想我還是去上學好了。」
「那不想寫功課怎麼辦?」我問。
「其實功課沒有那麼麻煩啦。」
「搞了半天,」我抱怨:「什麼都沒有不一樣嘛。」
「雖然外表看起來差不多,」他指著腦袋瓜說,「可是這裡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我看不出來啊。」
「你當然看不出來,」他說:「可是真的不一樣。因為,我想過了。」
這個故事我在《我的天才夢》裡面說過了,不過,故事還有後續發展。此例一開,大兒子嘗到甜頭,進一步想全面檢討其他那些「沒有經過他同意」的課外活動。於是我們只好把他的時間表拿出來,從學英文、游泳、鋼琴,一樣一樣重新確認。
「我對鋼琴課沒興趣了。」他說。
「為什麼?」我問。
「因為太無聊了。」
「無聊?」
「嗯。」他覺得鋼琴是女生彈的。
事實上,這件事他已經向媽媽抱怨過好幾次,媽媽雖然威脅利誘,成效顯然不彰。我想了一下,立刻拿起電話,打給住在樓上的老師,告訴她大兒子暫時不上鋼琴課了。
鋼琴老師是那種充滿愛心與耐心的老師。她一聽到大兒子想放棄鋼琴,立刻憂心忡忡地勸我要多鼓勵孩子、要孩子再堅持下去云云,可是我不為所動。在我的堅持之下,老師無可奈何,最後只好勉強同意我的決定。
放下電話之後,大兒子的表情有點愣住了──沒想到這個夢寐的希望這麼容易就達到了。看得出來他很高與,但還故意裝出一臉「哀衿勿喜」的表情。
這時門鈴忽然響了,大兒子跑去開門,原來是在樓上上鋼琴課的小兒子課程結束回來了。
我很清楚地聽見他用高八度的聲音,亢奮地對弟弟叫嚷著:「欸,我不用彈鋼琴了,欸,欸,欸……我從此不用彈鋼琴了。」
我走到門口對小兒子說:「哥哥說他不想學鋼琴,我已經答應他了,」這事得一視同仁才行,「你呢?你還想學嗎?」
「想啊。」弟弟正津津有味地吃著老師獎勵他的棒棒糖,「棒棒糖好好吃,而且老師還有好幾種不同的口味我都沒吃過。」
「你確定要繼續上下去?」
他點點頭。
從此我們家開始變成「一國兩制」──弟弟繼續學鋼琴,哥哥則快樂地享受他爭取來的自由。每當弟弟練琴時,哥哥總會有意無意地就跑到鋼琴旁炫耀。
「好舒服噢,我又K完了一本《哈利波特》。」再不然就是:「你知道嗎?電視上正在轉播NBA球賽,到現在Michael Jordan已經一個人獨得五十二分了。」……
弟弟不屑地看了哥哥一眼,繼續練習他的鋼琴。
就這樣經過了三個月。
有一天,弟弟上完鋼琴課從樓上下來,在門外猛按門鈴。哥哥去打開門。
「什麼事啦,」哥哥看了弟弟一眼,「這麼興奮?」
「你看,這是什麼?」弟弟高舉著翻開的聯絡簿,指著上面的紅字,一個字一個字興奮地唸著:「弟弟加油,這樣繼續努力下去,程度就要超越哥哥了噢。」
哥哥的臉色從紅色又變了青色。他轉過身來,嘴裡喃喃唸著不知什麼,邊唸邊自顧往房間走。眼看事有變化,我立刻也跟隨進房間。
「怎麼了?」我問哥哥。
「彈那種垃圾車的音樂,沒什麼了不起啦。」
「你不要這樣嘛,」我說:「你不學鋼琴,弟弟繼續學,他會超過你,這是必然的事啊。這很自然,不是嗎?」
他不說話。
「一分耕耘一分收穫。不學鋼琴當然就會被弟弟超過,這很公平啊!」
「我又沒有說不學,我只是說很無聊,你就……」
賴到我頭上來了?我沉默了一下,靈機一動,問他:「怎麼,你現在又想學了?如果真想學的話,我可以再和老師說啊。」
「可是,過去弟弟都只上半個小時,我上一個小時太無聊了。」
討價還價?「那我告訴老師,你也從每次半個小時開始好了。」
「老師會不會不高興?」
「哎啊,你想繼續學,老師高興都來不及了,怎麼會不高興呢?」
就這樣,老大又回去上鋼琴課,每次半個小時。
和我們不用再擔心小孩寫功課的事情一樣,這次回去上鋼琴課的熱忱完全不同。我開始在他的聯絡簿上看見了老師稱讚的話語。
「你這次好像進步很多噢?」我問大兒子。
「你知道鋼琴要進步的秘訣是什麼嗎?」他抓了抓頭,神秘地對我說:「就是要停一段時間不彈。」
「是噢。」我半信半疑地看著他。
這次再重新學琴,老大的確進步得很快,沒多久,他跑來跟我商量說:
「我現在發現我的功力大增,才開始熱身呢,半個小時竟然一下子就過去了。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每次上課時間可以改成四十五分鐘好了。」
於是上課從三十分鐘改為四十五分鐘。就這樣上了兩個多禮拜,兒子又有意見了。
「這次又怎麼了?」我問。
「老師上課都是三十分鐘,再不然是一個小時,這樣上四十五鐘,學費好難算噢。」
「學費很難算?」我不太懂。
「給三十鐘的學費太少,給一個小時又太多,這樣好了,」他說:「我犧牲一下,我上一個小時好了。」
原來是想上一個小時,拐彎抹角的。我說:
「折騰了三、四個月,現在事情又回到了原點,還是同樣的老師,不但同樣每個禮拜上課,而且還是每次上一個小時,你一定要告訴我,事情到底有什麼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為什麼呢?他告訴我的答案,仍然還是那句老話:
「因為我想過了。」
小孩的鋼琴就這樣自動地繼續彈了下去。十多年過去了,大兒子的鋼琴雖談不上什麼專業水準,但直到現在,鋼琴成了他喜歡的技能,以及煩悶時的陪伴。
這個故事就是這樣了。
對我來說,我之所以願意對「不乖」這麼寬容,最大的理由正是:經由這個「不乖」的過程,小孩得到了一種「他和功課」或者「他和鋼琴」之間更深度的思考──這個思考,就像一直坐校車的小孩必須自己走路才能真正弄懂上學的路一樣,孩子也唯有自己思考過,才可能對自己人生的選擇有更深刻的認知。
因此,當大兒子說:「我想過了」時,他試圖表達的,正是這個從「無知」到「知」的過程。
回到一開始的問題,殺人、搶劫、打架,這樣也可以嗎?我的回答是:這些是不對,而不是不乖。之所以會有這些不對的行為,主要的原因是過去在面對許多人生抉擇時,沒有嘗試、思考,甚至更深刻認知的機會,以至於「誤入歧途」,走上了錯誤的道路。
因此,對我來說,這個從不乖到認知的過程是遠比寫不寫功課、學不學鋼琴這些學習本身更重要許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