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遼闊沙塵的頌歌
── 一瞥《沙漠》中的殖民史
【旅法作家.知名譯者】邱瑞鑾
一九八○年出版的《沙漠》是當年剛滿四十歲的勒.克萊喬的第十八本著作,這部作品和他之前、之後的所有創作一樣,文字流暢、明晰、詩意,主題還是涉及漂泊、尋根、追求自由,彷彿他所有的作品反覆唱詠著同樣的單音旋律;不過,如果拉開勒.克萊喬至今五十年的寫作歷程來看,有兩大重要的軸線不斷在他作品中如浪翻湧,交相激盪。一大主軸是取材自他的身世、他的家族故事等等以虛構小說的形式來表現的「私我書寫」,其中包括了以他母親生平為藍本的《飢餓間奏曲》,以及這部以他摩洛哥裔的妻子先族為對象的《沙漠》(她的故鄉即是「薩吉亞爾哈姆拉」);另一大主軸則是戰爭,他的小說往往以發生在二十世紀的一場戰役為底色,譬如,他的第一部《筆錄》即以阿爾及利亞戰爭為框架,還有《尋金人》中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漂泊的星》的以巴衝突、《戰爭》中的越戰,以及《飢餓間奏曲》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當然,還有這部以摩洛哥歷史上的一場奉聖戰為名反法國殖民掠奪為背景的《沙漠》等等,不勝枚舉。
讀《沙漠》這部小說,對我們這些不熟悉十九、二十世紀之交此段法國、摩洛哥歷史的讀者而言,這個背景似乎隱而不顯。但如果細讀小說中的線索,還是不難找到頭緒,小說一開頭就點出了時間是一九○九、一九一○年之交的冬季,地點是位於摩洛哥境內西撒哈拉沙漠北側的河谷「薩吉亞爾哈姆拉」,在這時節正是一位七、八十歲高齡的伊斯蘭宗教領袖「瑪爾阿伊寧」節節敗退而走投無路之際。瑪爾阿依寧,歷史上確有其人,而且是摩洛哥人心目中的英雄人物,他在提茲尼特的墓至今仍是摩洛哥回教徒朝聖之地。他領導聖戰的經歷要從一八九八年說起,他於這年在一處泉眼宣示要在此建造聖城「塞馬拉」,並在此糾集各部族,發起聖戰,立誓把「基督徒」(即法國殖民者)趕出沙漠。此後十幾年間,這支雜亂成軍的軍隊走踏大漠各處,跋涉數千公里之遙,到處合縱連橫;他在這十幾年間的作為,以及承受最後致命的一擊,在書末標題為「塔德萊乾谷,一九一○年六月十八日」這一章節便有交代──主要是藉著和他敵對的法國掠奪者口中譏諷的說法,但這譏諷反而譏諷了掠奪者自己高傲的優越感,和利慾薰心的貪婪。
勒.克萊喬對這場戰爭的立場,從他一開始就選擇以戰敗的軍伍為描繪的對象便可清楚看出。史實上,這場戰爭最後是以一九一二年三月法國、摩洛哥雙方簽訂「非斯協約」作終(「非斯協約」的前身即書中所提的「阿爾赫西拉斯協約」),摩洛哥淪為法國的保護國,也就是所謂的殖民地。身為法國人的勒.克萊喬不寫法國輝煌、勝利的一面,而寫受壓迫者一方在這場戰爭中面臨的苦難;而且還刻意強調法國的掠奪者是為金錢而戰,而另一邊的老謝赫,對「這一切的一切並不知情,因為他手下的戰士並非為錢而戰,而是為了祈求真主賜福,為了保衛不屬於他們自己,也不屬於任何人的土地,因為土地僅僅是他們可騁目遠望的自由空間,是真主的恩賜」。某方面來說,這可說是一部對瑪爾阿依寧的致敬之作,同時也藉此對沙漠子民、對他們艱困的生存境遇、對他們的生存哲學與文化獻上頌歌之作。
然而勒.克萊喬的企圖遠不止於此,在以受壓迫者的眼光重塑這段法國殖民史的一頁之餘,他寫戰爭的筆法也展露了他對於「存在」抱有的獨特哲學觀──他從不諱言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是他師承之一。在《沙漠》一開頭,這些「如在一場夢中」出現的沙漠子民便「沒有一個人知道隊伍會走向何處」,隨後通篇時時點出這些無時無刻不受到死亡威脅的沙漠戰士之惶然、困惑,一如後來由努兒帶路的那位盲眼戰士不斷詰問自己身處何處,不斷探詢是否終點已抵達,戰士一路摸索前進,為的不是打一場戰爭,而是盡做為一名戰士之責,履踐一生的途程;有幸者也許在生命終了之前蒙造化之恩,開天眼,啟蒙昧,無幸者至少黃沙裹屍,死得其所。相襯之下,戰爭似乎成了天道不仁的無理序世界之象徵,是人不可避免的存在景況,在這另一個層次的戰爭中,我們經歷的是自己真實的存有。
傳承,也是身為戰士應盡之責。努兒看似引領著盲眼戰士前行,但實際上,盲眼戰士也在這過程中完成了努兒的養成教育,勒.克萊喬輕描淡寫的一句「盲眼戰士的手並沒有從他肩膀鬆開,反而推他向前,他終究必須走下去」,便道盡一切。最後,努兒的腳蹤也說明了他緊緊追隨著這個雙重意義的傳承──歷史文化的,和人的存在景況的。
實際上,摩洛哥於一九五六年成為獨立國家,法國自然喪失了宗主國的地位,但這段法國與摩洛哥的殖民歷史在進入二十世紀以後,並沒有因此成為一則舊文件,深埋在不見天日的官方檔案櫃中。那段殖民歷史的影響到目前仍活生生地存在摩洛哥、法國不同階層的社會中,是每個人仍然身處其中的境遇。因而,在《沙漠》中,拉拉的故事實則是努兒的故事延續下來的結果,拉拉的遭遇即是在二次大戰以後殖民帝國崩解的後續發展。法國自一九六四年開放北非勞工到法國境內工作,到七○年代又允許外國勞工的太太、小孩也進法國定居,讓家庭團聚;這便是在拉拉的故事中,拉拉緊接著阿瑪來到法國馬賽的歷史背景。
勒.克萊喬刻意安排了努兒和拉拉都承自母系而為「藍人」的後嗣(「藍人」,與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同血緣的聖裔),如果說努兒是二十世紀初反殖民聖戰的外部觀察者,藉他的眼見證一則英雄傳奇,寫沙漠子民集體的命運,那麼,拉拉則可說是活在沙漠文化中的內部經歷者,以一己個體的生命歷程來作見證;這裡「內部」的意思是說,從自己內心的直感體會,活在到這個文化中──一個有別於西方的理性文明,而以感官、以身體、以直觀、以自然、以自由為尚的文明。對照於拉拉在「幸福」這個章節裡的自在、詩意、自由,「在奴隸那邊的生活」在寫移民的貧困、殘破的處境之餘,也寫受役於物、受役於金錢、受役於表象的現代文明社會……勒.克萊喬這樣安排的用心不言自明。
但以小說人物的塑造來說,拉拉在作者勒.克萊喬的意圖中,象徵的用意往往大過於塑造一個具有可信度的人物。拉拉這個角色,既是北非沙漠文化、歐洲城市文化的樞紐,又與尋根、母土,和遷徙、漂泊等意象相起承,更與自然召喚、神秘信仰、物質文明有連結。而且從拉拉這個虛擬的關鍵人物,還可串起整部小說中的所有人物,追索她與各個人物之間細微連鎖的關係,大概就比較容易把勒.克萊喬許多沒有挑明說的題旨梳理清楚。
讀勒.克萊喬的小說絕不是一件輕省的事。只快速翻看故事的情節起伏,或是單純看美麗的詩意文字,一定會錯失很多閱讀的樂趣,或者更正確的說,錯失許多知性上的啟發與挑戰。他這部《沙漠》和他所有小說一樣,不只可以從歷史的觀點讀,還可以從殖民史、從後殖民思潮、從異國主義(exotisme)、從文化衝突、從他者的觀點讀,從女性主義的觀點讀,從文明、信仰、哲學、文學的觀點讀……至於能讀到多深多淺,就看自己用心的程度。終究,讀書一如涉入沙漠,其挑戰,挑戰的一向都是自己將眼界拋向何方遠處。
──成於二○一一年二月十日
這天,在北非的埃及
獨裁者穆巴拉克終於漸漸屈服於人民街頭多日示威的壓力
而後續是……
譯者後記
親愛的讀者們:
謝謝你們讀完《沙漠》近二十萬字的中文譯本,這部勒.克萊喬的代表作,終於在法國付梓的三十年後,來到台灣讀者面前。
二○○八年,勒.克萊喬獲諾貝爾文學獎,講詞標題為「在悖論的森林中」(Dans la foret des paradoxes),他說,面對人世紛爭,他不能變動,所以寫作。這是寫作與人生之間的悖論,既是被動,也是主動;既是避世,也是入世。於此,不難理解,尋找人間的烏托邦,追溯心靈的原鄉,是他一貫的主題。
悖論,也是一種虛與實的對話。《沙漠》是勒.克萊喬寫作的分水嶺,在此之前,他偏重刻劃描述,在此之後,確立了「以虛托實」的鮮明風格。虛,是表面的波瀾不興;實,是內蘊的波濤洶湧。因此,虛的文字淺淡,使他的小說讀來親和流暢,而指涉遼闊的實,則帶來無限解讀的樂趣,這也是研究勒.克萊喬作品的論述茂盛如林的主因。
以虛托實,對讀者而言,處處暗藏玄機,饒富興味,對譯者而言,玄機成了危機,四面埋伏,稍一不慎,失之千里。
以宗教背景為例,勒.克萊喬從未直接寫出書中主要人物的信仰,因此他們口中的「Dieu」,粗心的話,就譯成「上帝」,拉拉的母親喜歡唱歌彈琴(guitare),就會譯成彈吉他,這是比較簡單的例子。稍微複雜一點的如「Chretiens」,有人譯成基督教徒,但對台灣讀者而言,此一譯法容易讓人僅僅聯想到基督教的信徒,更妥切的翻譯是基督徒,泛指所有信仰基督的教徒,涵括天主教、東正教、基督新教等。順帶一提,同樣都曾走進「沙漠」而獲啟示的耶穌基督與穆罕默德,有著「本是同根生」的宗教系譜,其後世信徒卻因地域利益,演變成歐洲對北非的侵略與屠殺,在《沙漠》一書中更耐人尋味。
也有輕鬆或詩意的一面,如作者形容哈耳塔尼的長相,只是一筆帶到「他不留八字鬍也沒落腮鬍」。若把這張臉放進因信仰而蓄鬍的男性穆斯林人群中,便會會心一笑。或是讀了拉拉初到馬賽時喜歡念路名,那看似與自己對話的孤獨,背後也許與伊斯蘭教召喚各方聖名的淵源有關。又或者,作者一筆帶到為聖戰劃下句點的阿爾赫西拉斯協約(Acte d’Algesiras ),若細查,便會發現簽訂日期竟是小說最後一章標題中的一九一二年三月三十日。整本小說,有太多「一筆帶到」卻暗藏玄機的例子。
翻譯本書的另一個挑戰是加註,例如作者為虛構主角的命名,阿拉伯文中,努兒(Nour)的意思是光。拉拉(Lala)意指女士或女性,且與Leila音近,意思是夜,因此拉拉與努兒有著夜與日、幽暗與光明的對應。不過,人名與文本所對應的意涵,對不懂阿拉伯文的法文讀者而言,已然模糊,之於台灣讀者,更形遙遠。
諸如此類的例子,要不要加註呢?尤其了解了作者刻意不點明之後,註釋會不會僵化了原可任由讀者尋思的空間,以及日後一再反芻進而發現新意的美味?會不會猶如莊子說過的故事(註),儵與忽兩帝,出於好意,卻意外殺死了他們經常遊玩之域的主人──渾沌?
虛與實交織出的「渾沌」,正是閱讀勒.克萊喬作品的好玩之處。是否加註,我猶豫不決,手邊的英文與德文《沙漠》譯本中沒有一個註釋,為此與編輯多次討論,我曾表示,只有一個註釋是必要的,即父親向努兒指出北斗星的星座名,若直接對應成中文,譯成搖光、開陽等等,好像瞬間看到這對父子在沙漠裡拍武俠片。
皇冠編輯部考量台灣讀者的資源,最後選擇加註,費心地將我猶豫不決時所寫的「筆記」整理成註釋。我也趁此機會說明,縱使多了一些註釋,卻仍是「厚此薄彼」,還有太多台灣讀者陌生的地名與歷史人物未加註,那麼,姑且也視之為一種「渾沌」,讓讀者有延伸閱讀的漫遊之趣吧!
猶如電影「運鏡」的筆法是勒.克萊喬的另一特色,畫面隨文字進展而浮出層次,但法文與中文的文法不同,許多情境若依原文短句的順序翻譯,中文難以通順,這挑戰了翻譯守則的「信達雅」,究竟「信」所忠於對象為何?譯者必須抉擇。
例如「他們圍觀,繞著大巴士、黑色警車和地上的白布,而那被白布矇住的殘軀,是個小偷。」鏡頭從人群逐步聚焦到地上的身體,那是邊緣人哈地茲的屍體,而且貼上了一個眾人會認定的「身分」標籤,整篇在此告終。本段原文其實簡潔,若不考量運鏡,可譯為「他們圍觀,繞著大巴士、黑色警車和小偷被白布矇住的殘軀。」只是如此一來,身分就不是最後畫面所延伸的意義了。於是,我選擇加字贅言,以貼近原著畫面的進程。
本書結構也處處玄機,兩個各自獨立卻彼此呼應的故事,暫且以主角分為「努兒」與「拉拉」兩部分。「努兒」又可分為五章,諸多人物與事件皆屬史實,「拉拉」則為四章,兩部分交叉進行,「合體」之後,宛若張開的手,呈現「五指四縫」的意象。指與縫,或許亦可視為一種虛實交錯。勒.克萊喬以不同的動詞時態處理這兩部分,粗略地說,「努兒」為過去簡單式,「拉拉」為現在式,中文沒有這種動詞時態,因此譯文上,我儘可能讓「努兒」的文字節奏較為緊密。
《沙漠》遼遠無盡,有太多值得分享的視野,卻得就此打住,因為我已經殺死好幾個小渾沌了。
誠如所有譯者會有的告解,我由衷而誠實地說,本書翻譯必有錯誤,請大家不吝指教,並容我藉此表達私人的感謝。謝謝芷郁的貼心與耐心,代表皇冠為本書不斷交換意見,還擔待了我的脫稿,因此錯失原定去年出版的好時機──《沙漠》出版三十週年。
翻譯末期,我放棄直接用電腦工作,改以手寫,時間緊迫下,諸多好友相挺,一如半夜替鞋匠工作的小精靈,分工為手稿打字,因族繁不及備載,僅在此以「親愛的打字精靈們」為暱稱,一併致謝。我特別要感謝Eric等國際友人對法文、阿拉伯文的殷殷解惑,還要表達對陳芳英老師的感激,她在「文學導讀」課的教導,歷經漫漫時空之後,當我面對《沙漠》繁複的文學境域時,才知多麼受用。瑞鑾是一位傑出的譯者,因為她是一位精采的讀者,謝謝她為本書作序,並指出譯文的疏漏。她在序言〈遼闊沙塵的頌歌〉最後一段話,也是我想對讀者說的。
我有幸從讀者變成譯者,因《沙漠》而步入勒.克萊喬的悖論森林,漫遊渾沌之域一年多後,翻譯雖告一段落,但身為讀者從中品到的餘味,仍在蔓延……
希望你們也享受到了如此的閱讀美味。
藍漢傑敬上
(註)南海之帝為儵,北方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莊子.應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