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諾布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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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尚未起飛，攝影師奧斯古德便隱然發出鼾聲。約翰的雙膝屈就不了座位的空間，將腿伸到外面走道，由於凱特坐他後頭，放倒椅背是免談。他非常清楚凱特情緒惡劣，其實她運氣好到不可思議，整排就她一個人，剛剛卻向空服員要了雙份琴酒兌一份通寧水。看樣子，獨攬三個座位不足以撫平她心靈的創傷，她一直盼著可以見到六隻人猿，卻淪落到鎮日鑽研語言學的資料。她事前便採取遮掩感冒的措施，佯稱殘餘症狀是過敏，卻被接待他們的科學家伊莎貝爾．鄧肯識破，當場打發她去語言學部門。凱特施展非凡的迷人氣質，她只在遇到最棘手場面的才動用這招，無奈伊莎貝爾．鄧肯是不沾鍋，說巴諾布猿與人類共享百分之九十八點七的ＤＮＡ，容易感染相同的病毒。她不能冒險讓牠們暴露在病毒的侵擾下，更別提其中一隻正懷著身孕呢。就這樣，失望、生病、挫敗的凱特，整個下午都在布雷克大樓聽人講解舌頭的動態形狀與動作，約翰和奧斯古德則拜訪人猿。

返程機票劃位後，約翰和奧斯古德悄悄互望，交換如釋重負的眼神。約翰還沒有私下和奧斯古德聊天的機會，不清楚他對今天的體驗有何感觸，但就約翰個人而言，他內心深受撼動。

他與人猿雙向溝通。他對牠們說英語，牠們回以美國手語，這更了不起，因為那意謂牠們能夠運用兩種人類語言。名叫邦綺的那隻人猿算得上具備三種語言能力：牠能運用電腦中專門設計的符號字（lexigrams）和人類溝通。此外，約翰沒料到牠們的母語如此複雜──採訪時，巴諾布猿清清楚楚地展示以叫聲傳達特定資訊的本事，諸如優格的口味、隱藏物品的位置，即使看不到對方也溝通無礙。他曾經望進牠們眼底，而迎視他的生靈顯然感覺敏銳又聰慧，無庸置疑。這和窺看動物園裡的圈養場地截然不同，令他對世界的認知大幅改觀，只是一時之間無法用言語說明。

伊莎貝爾．鄧肯允許他們進入實驗室大門，那只是造訪人猿居住區的第一道關卡。凱特被流放到大學的主要校區後，奧斯古德和約翰被帶到實驗室的行政辦公室，等待伊莎貝爾徵詢人猿的意見。約翰事前便接到通知，巴諾布猿全權決定哪些客人可以踏進牠們的家園，而且牠們以反覆無常出名，過去兩年來，牠們只接見了半數訪客。明白這點後，約翰拚命增加自己的勝算，他上網查詢這群巴諾布猿的喜好，為每隻購買一個背包，裡面裝滿牠們喜愛的食物和玩具──皮球、毛毯、木琴、蛋頭先生玩偶、零食，又揣測牠們可能會感興趣的玩意兒，一併買來。然後他寄出電子郵件給伊莎貝爾．鄧肯，請她轉告巴諾布猿，他將奉上一個驚喜。儘管約翰力圖鎮靜，仍舊等到前額沁出汗珠，才捱到伊莎貝爾與牠們討論完畢，回來通知他巴諾布猿不但允許他和奧斯古德進去，而且很堅持。

她帶他們到觀察區，與人猿隔著一道玻璃，她拿著背包隱沒到一條走廊，在玻璃另一面現身，將背包送給人猿們。約翰和奧斯古德站著看巴諾布猿拆開禮物。約翰貼得很近，鼻尖和額頭都碰到玻璃，他簡直忘了玻璃的存在，因此當牠們翻出Ｍ＆Ｍ巧克力，邦綺跳上來隔著玻璃親吻他，他差點向後摔倒。

儘管約翰已經知道巴諾布猿們的喜好隻隻不同（例如，他知道姆邦哥最心愛的食物是青蔥，山姆則鍾情於梨子），他很訝異牠們性格如此鮮明，各有千秋，近乎人類。

邦綺是一族之長，不容置疑的領袖，沉著自信，思慮周到，熱愛Ｍ＆Ｍ巧克力到駭人的地步；山姆是年紀最大的雄猿，生性外向，魅力迷人，對自己的吸引力一清二楚；傑拉尼是正值青春期的雄性，毫不羞怯地以源源不絕的精力炫耀自己，格外喜愛奔上牆壁後再後空翻落地；梅可娜懷孕了，是傑拉尼的頭號粉絲，對邦綺的情誼格外深厚，長時間為牠梳理，靜靜坐著翻撥牠的毛髮，以致邦綺成了毛髮最稀疏的人猿；寶寶蘿拉可愛到言語無法形容，調皮搗蛋──約翰目睹牠在山姆休憩時，抽走山姆頭底下的毯子，再飛馳尋找邦綺的庇護，打手語說壞驚喜！壞驚喜！（據伊莎貝爾說，搗毀其他巴諾布猿的巢是嚴重違規，但另一條規矩凌駕其上：在牠們母親眼中，巴諾布猿寶寶做什麼都不算犯錯。）姆邦哥是另一隻成年雄猿，個子比山姆小，也比較敏感。約翰一時不察，誤解一個叫「抓怪獸」的遊戲，牠便不再與約翰對話。

姆邦哥戴上大猩猩面具，表示約翰應該假裝驚惶，讓姆邦哥追著跑。可惜事前沒人知會約翰，他絲毫沒察覺那是佩戴面具的姆邦哥，直到牠放棄，揭開面具，約翰才迸出大笑。姆邦哥傷透了心，背過身子，索性對約翰相應不理。伊莎貝爾好好和牠重玩一局，總算逗得牠重拾歡喜，但直到採訪結束，牠都拒絕與約翰互動，令約翰覺得自己活像甩了一個嬰兒耳光。

約翰取出筆電，建立新檔案：

貌似黑猩猩，但骨架較細瘦，四肢較長，眉脊較平。黑色或暗灰色面孔，粉紅色嘴唇。頭上黑髮中分。眼神多樣，表情豐富。叫聲又尖又頻繁。母權社會，平等主義，性情平和。性行為極度活躍。雌猿情誼深厚。

儘管約翰聽說巴諾布猿的性情奔放，但一開始仍然很訝異牠們的性接觸如此頻繁，尤其是雌猿之間。牠們匆匆磨蹭生殖器，隨興得像握手。有些性行為是在意料之中，諸如在分享食物的前一刻，但大部分時候，約翰看不出到底是什麼事觸發牠們的性行為。

約翰啜著咖啡思忖，他真正該做的事是謄打訪問伊莎貝爾的文字稿，並且趁著記憶猶新，將言語以外的內容標註到稿中，例如她的表情和手勢，還有她出人意表、可愛地比劃美國手語的那一刻。他將耳機插上錄音機，開始工作：

伊：採訪我的時候到了嗎？

約：對。

伊：（緊張地笑）好，我們可以改談別人嗎？

約：不好意思，不行。

伊：我就怕這個。

約：您當初為何投入這種類型的工作？

伊：那時我在修理查．修斯的課，就是這間實驗室的創辦人，他上課時稍微談過他的實驗，我聽到不可自拔。

約：他最近剛過世，對吧？

伊：對。（停頓）胰臟癌。

約：節哀順變。

伊：謝謝。

約：總之，再來談妳修的課。是語言學嗎？動物學？

伊：心理學，行為心理學。

約：那是妳的主修學位嗎？

伊：是我的第一個學位。我原本覺得唸那個，能幫助我了解我的家人──等一下，可以請你刪掉這句嗎？

約：哪句？

伊：家人那句，可以刪掉嗎？

約：當然行，沒問題。

伊：（如釋重負的手勢）呼，謝啦。好，基本上我是修心理學、漫無目標的大一學生，我聽說這個人猿的研究計畫，就跑去參觀，見到人猿以後，我不能想像這輩子再做別的事，我說不上來那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向修斯博士苦苦哀求，拜託他留下我，做什麼都行，拖地板、掃廁所、洗衣服都無妨，只要能夠親近牠們就好，牠們真的……（停頓很久，遠目）……我不曉得能不能用言語形容，就是……我非常強烈地覺得這是我的歸宿。

約：然後他就答應妳了。

伊：才沒有。（大笑）他說，假如我暑假修完語言學的總論課程，唸完他全部的著作，把美國手語練到滾瓜爛熟，然後回去找他，他再考慮收留我。

約：妳辦到了嗎？

伊：（似乎感到詫異）對，我成功了。那是我這輩子最辛苦的一個夏天。他的條件就像叫一個人在四個月內精通日語。美國手語並非單純以手勢比劃英語，而是獨一無二的語言，有獨一無二的語法。句型通常是時間－話題－評述，但就像英語，也有例外狀況。比如，你可以說（開始打手語）「昨天我吃櫻桃」或「昨天吃櫻桃我」，但那不代表美國手語不用主謂賓結構，只是不用「狀態」動詞。

約：我聽不懂。

伊：（笑）對不起。

約：總之妳回來找他，讓他刮目相看，得到工作。

伊：他好像沒刮目相看吧……

約：請妳聊聊人猿的事。

伊：哪方面？

約：今天看到妳和牠們相處的情況，然後我和牠們對話，居然冒犯了其中一隻──實在大開眼界。

伊：牠已經釋懷了。

約：不，才沒有。但妳是否明白，這看在一般人眼裡有多奇怪嗎？我們居然可能在與動物社交時冒犯牠，事後得設法賠罪，而且牠不見得肯買帳。我們可以和人猿雙向溝通，用的居然是人類語言，而牠們這樣做只是因為牠們想溝通。

伊：太棒了，你終於搞清狀況了！

約：我大概咎由自取。

伊：對不起，不過沒錯，那正是這份實驗的目標。人猿基於耳濡目染和溝通的欲望學會語言，人類嬰兒也一樣，隨著年紀增長，牠們學會語言的機會和人類差不多，但我想稍微延伸說明一點。

約：請說。

伊：巴諾布猿有自己的語言。你今天親眼目睹──儘管山姆和邦綺在不同房間，看不到彼此，但當山姆告訴邦綺鑰匙隱藏的確切地點，邦綺馬上就去拿，根本沒去別處尋找。我們或許永遠不能以牠們的叫聲和牠們溝通，理由和牠們講不出英語一樣，是聲帶形狀差異太大，我們認為ＨＡＲ－１基因序列脫不了關係──我認為真的該有人著手解讀人猿語言了。

約：那性行為呢？

伊：怎樣？

約：牠們的性行為真的很頻繁，牠們非常……熱中此道，顯然不純粹為了繁殖。

伊：完全正確。巴諾布猿和海豚、人類一樣，是目前已知少數懂得把性行為當娛樂的動物。

約：牠們為什麼這樣？

伊：你又為什麼上床？

約：呃……是，我們馬上換話題。

伊：對不起，那是合理的問題。我們相信那是紓解壓力、消弭衝突和重新確認友誼的方式，不過也與雌猿的陰蒂尺寸有關，不論發情與否，牠們都能從事性行為。這是否構成或反映出巴諾布猿的文化，學界仍然爭論不休，但有幾個相關的因素：自然棲息地的食物要豐富，亦即雌猿養育幼猿時不必搶奪食物。雌猿的情誼深厚，會團結一致「教訓」好鬥的雄猿，具侵略性的雄猿基因無從流傳，因此，黑猩猩會殺害小猩猩，但雄性的巴諾布猿不會。或許雄猿根本無從得知哪些小猿是自己的後代，也或許獲准繁衍後代的雄猿不在乎，所以那種特質便代代相傳。也或許，是因為雌性會將雄性撕成碎片。我說過了，孰是孰非還有些爭議。

約：妳認為牠們知道自己是人猿嗎？或者自認是人類？

伊：牠們清楚自己是人猿，但我認為牠們認知中的意義和你想的不一樣。

約：請說明。

伊：牠們清楚自己是巴諾布猿，而我們是人類，但那不代表我們高高在上，或比較優越之類的。我們統統攜手同心。我們，其實是家人。

約翰關掉錄音機，闔上筆電。他樂於追問家人的部分，可是她立刻退縮，他便不再多說。她後來將巴諾布猿稱為家人，這頗耐人尋味，或許他能在後續採訪時哄她敞開心房談論。兩人絕對投緣──他一度擔心自己逾越放電的界線，但與她相處愈久，好感愈強烈。她漂亮得沒話說，臀部嬌纖健美，筆直的金髮垂到將近腰際，但她的可愛在於坦率熱忱：她脂粉未施，身上沒半件飾品，約翰懷疑她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美。訪談的氣氛融洽，也許她終究會信任他，和盤托出她混亂的家族史。讀者就吃這一套，不過這篇報導註定有許多這一類的細節。

她還有另一句妙語，當她戴上大猩猩面具，認真示範「抓怪獸」遊戲，她「逮到」姆邦哥後，他們在地上打滾，彼此搔抓大笑（她的笑聲飽滿高亢，牠是近乎默然的喘息，表情卻無疑在笑）。約翰很驚愕他們打打鬧鬧成那樣，因為他相信與人猿接觸極度危險的說法，雖然他看的資料說巴諾布猿不一樣，但他沒料到她和牠們肢體接觸個不停。

他的訝異必定寫在臉上，因為她停止動作後說：「這些年來，牠們增添了人味，我也沾染到巴諾布猿的性情。」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一道理解的靈光，彷彿他曾短暫獲准從一道裂隙窺伺他們的世界。

伊莎貝爾從門口探進身子，視線掃過餐車，年僅兩歲的蘿拉回應了她，朝她的方向匆匆瞄一眼。牠身材嬌小，巴諾布猿寶寶的體形向來很小，牠攀附著邦綺的胸部和頸項，輪流吸吮母親的雙乳，從嘴裡滑出這邊乳頭，再換吃另一邊。

人猿們懶洋洋癱在地上用毯子精心鋪成的巢裡，觀賞電影「泰山王子」。

邦綺的巢比其餘人猿講究，牠總是用恰恰好六條毯子，將每條毯子重疊旋轉，將邊緣摺進底下，環繞成柔軟的一圈。伊莎貝爾自己平時也喜歡注重細節，因此愛看邦綺對著巢戳戳弄弄，一定要調整到稱心如意，才請蘿拉到巢中，雙手拍拍胸脯，打手語說：寶寶來。

傑拉尼和梅可娜面對面躺在毯子上，慵懶地伸出長長的手指，細細檢撫彼此的臉龐和胸部，為對方摘除幻想中的小蟲。電視上，飾演格雷斯托克伯爵七世的約翰．克雷頓，伸手讓珍．波特小姐薄薄的睡衣從肩頭滑落，牠們仰起下頷，悠然互吻。

山姆平躺在地，一手枕在後腦，一條腿跨在另一條腿上，腳丫子上下晃啊晃的，大啖一塊西瓜，用牙齒將殘餘的清甜瓜瓤啃個乾淨。姆邦哥在另一端築巢，拿一條毯子密密實實地纏繞牠的新背包，以防山姆察覺背包可疑地凸起一塊。姆邦哥的皮球幾乎是一收到便咬破了，於是「借走」山姆的。姆邦哥亮出傲人的犬齒，時而看看山姆，時而看看包著毯子的寶貝，牠掀開毛毯一角窺看裡面，又匆匆將毯子塞回包包下方。牠的竊喜未免太明顯，要不了多久，山姆便會察覺異狀。

伊莎貝爾不願打擾電影放映，默默收拾食物已掃空的餐車，逐一推出給西莉亞，她是十九歲的實習生，頭髮染成洋紅色。餐車全撤回廚房後，兩人便清理晚餐的殘渣，西莉亞堆疊著塑膠湯碗，伊莎貝爾收拾果皮和梗，將蔬果碎屑倒進廚餘處理器，打開水沖洗雙手。

西莉亞終於打破沉默。「今天的重要採訪狀況如何？」

「很不錯。」伊莎貝爾說：「對話很熱絡，拍到很多精采的照片──攝影師的相機是數位的，我已經看過一堆照片了。」

「有我們認識的記者嗎？」

「他們是《費城詢問者報》的人，凱特．道格拉斯跟約翰．席格潘在替類人猿的系列報導收尾。」

西莉亞嗤之以鼻。「貓女配乒乓，絕配耶！人猿們怎麼說？」

「那女的有病毒，我沒讓她進來，叫她去語言學部門參觀了。」

「大衛跟艾瑞克今天在嗎？他們新年上什麼班？」

「他們才剛拿到一台很炫的全新頻譜分析儀，怎麼捨得不來。」

「他們跟那女的採訪順利嗎？」

伊莎貝爾對著手裡的盤子笑嘻嘻。

「姑且說我欠他們一個人情，那女的讓人不敢恭維。」

「哈！乒乓懂不懂美國手語？」

「他叫約翰，不懂手語，所以由我翻譯人猿們的回答。」遲疑一會兒又說：「大部分啦。」

西莉亞挑起打了洞的一邊眉毛。

「姆邦哥一度叫他『髒髒壞馬桶』，」伊莎貝爾解釋著，「我的翻譯可能比較婉轉。」

西莉亞哈哈笑。「他做了什麼，被罵成這樣？」

「『抓怪獸』遊戲嚴重變調。」

西莉亞拿起一個塑膠盤左看右看，試圖判定是清洗過抑或是舔舐乾淨的。「替乒乓講句公道話，隔著玻璃玩『抓怪獸』真的很難。」

「狀況比那糟多了，後來我們替他示範怎麼玩，」伊莎貝爾說：「『抓怪獸』、『搔怪獸』、『追蘋果』都做了，攝影師樂不可支。」

邦綺從角落出來，緩緩走向她們。蘿拉騎在牠背上，端出騎師的架勢，細小的指頭攀著母親的肩膀。

西莉亞回頭嚷道：「邦綺，妳跑去親客人呀？」

邦綺開懷暢笑，以臀部為中心，用腳蹦著讓自己旋轉。牠的手碰碰嘴唇，再碰碰臉頰，做了兩次，然後雙手在胸前交叉，手語意思是：親親邦綺愛。

西莉亞笑了。「那姆邦哥呢？牠也愛客人嗎？」

邦綺思忖片刻，手指在頦下抖動，手往下移，手語意思是：髒髒壞！髒髒壞！

「姆邦哥覺得客人是笨蛋嗎？」西莉亞又說，堆疊乾淨的盤子。

「西莉亞！」伊莎貝爾厲聲說：「講話小心！」

當理查．修斯捨棄其餘六位足可擔當實習生的人，將大家夢寐以求的職務交給西莉亞，彼得就是因為西莉亞出口成髒而怏怏不樂、擔心不已。要是一頭巴諾布猿學會髒話，之後正確使用髒話的次數又達到規定的標準，便得正式登列到牠們的詞彙表中，一頭巴諾布猿自己想出「髒髒壞馬桶」來罵人是一回事，從人類學到「笨蛋」可就另當別論了。

儘管邦綺始終與西莉亞對話，現在牠凝神望著伊莎貝爾，表情轉為憂慮。笑笑抱抱，牠打著手語。邦綺愛客人，親親、親親。

「別擔心，邦綺，我不是生妳的氣。」伊莎貝爾說，邊講邊打手語。她朝西莉亞的方向射出怪罪的目光，以強調她的立場。「妳不想看完電影嗎？」

要咖啡。

「好，我可以泡咖啡。」

要糖果咖啡，伊莎貝爾去，快給我。

伊莎貝爾笑嘻嘻地，裝出氣惱的姿態。「妳不喜歡我泡的咖啡？」

邦綺一屁股坐下，擺出難為情的樣子。蘿拉爬到牠肩上，向伊莎貝爾眨眼。

「妳真是一針見血，我也不愛我的咖啡。」伊莎貝爾讓步。「妳要焦糖瑪奇朵嗎？」

邦綺興奮地歡呼。好好喝，快去，牠的手說。

「好，要加棉花糖嗎？」伊莎貝爾說，棉花糖是邦綺對咖啡上甜蜜泡沫的稱呼。

笑笑，抱抱。

伊莎貝爾將潮溼的擦碗巾甩到肩上，在大腿上揩揩仍然溼黏的手。

「要我去買嗎？」西莉亞說。

「好啊，謝啦。」伊莎貝爾很訝異她會自告奮勇，同時覺得感恩，因為她的頭痛揮之不去。嚴格說來，西莉亞將近十五分鐘前就可以下班。「這裡交給我收拾。」

西莉亞等待伊莎貝爾將餐車貼牆排好。

「呃。」她總算說。

伊莎貝爾抬眼。「還有事嗎？」

「可以借妳的車嗎？我的送修了。」

原來如此。伊莎貝爾差點迸出笑聲，西莉亞想在下班時搭便車回家。

伊莎貝爾拍拍各個口袋，直到一坨隆起發出叮鈴聲。

「好啦，我走了。」西莉亞宣告。

伊莎貝爾繼續清理碗盤，聽著西莉亞的腳步聲在走廊漸行漸遠。

片刻後，門咿呀開啟，伊莎貝爾猛然轉身。「等一下！妳確實有駕駛執──」

門砰地摔上，伊莎貝爾對著門愣了一會兒，將Lubriderm潤膚乳液夾在臂膀下，到視聽室看電影的結局。

山姆拿回自己的球，姆邦哥在巢中鬱鬱不樂，一副孤寂形象。牠揹著新背包，癟掉的包包形狀洩漏了球不在的事實。牠的肩膀向前垮下，雙臂在胸前交叉，伊莎貝爾跪到牠身邊，一手搭著牠的肩膀。

「山姆把球拿回去了嗎？」她問，邊打手語邊說。

姆邦哥淒楚地看著前方。

「你要抱抱嗎？」伊莎貝爾問。

起初牠沒回應，然後才飛快打著手語：親親抱抱，親親抱抱。

伊莎貝爾湊過去，雙手捧著牠的頭，親吻牠皺皺的前額，撫平牠長長的黑毛。「可憐的姆邦哥。」她說，雙臂環抱牠的肩膀。「這樣吧，明天我再給你一顆球，可是這次不要用牙齒叼著，好嗎？」

這位巴諾布猿咧開唇，綻出微笑，連忙點頭。

「要不要擦潤膚乳液？讓我看你的手。」伊莎貝爾說，伸向牠的手臂。

姆邦哥順從地伸手，伊莎貝爾拉著牠的手，用手指撫摸。雖然實驗室在冬季隨時開啟增溼器，溼度仍然不如巴諾布猿原生的剛果盆地。

「我就知道。」她說著，擠出一坨Lubriderm潤膚乳液到手心，擦到牠指節粗大的長手上。

突然，巴諾布猿們整齊劃一地轉頭面向走廊。

「怎麼了？」伊莎貝爾看著牠們的一張張臉孔，感到不解。

客人，邦綺打手語。其餘人猿依舊不動如山，目光定在門上。

「不對，沒有客人，客人回去了，客人走了。」伊莎貝爾說。

人猿們持續盯著走廊，山姆的毛髮漸漸揚起，完全豎立。伊莎貝爾覺得頸項和頭皮像被一群小蜘蛛爬過，感到一陣刺癢。她起身，將電視轉為靜音。

她終於聽見了──含糊的窸窣聲。

山姆咧嘴尖叫：「哇！哇！哇！」

邦綺把寶寶蘿拉攬在腋下，另一手抓住垂掛的消防水龍帶，盪向牆壁，壁上有各種高度的凸出平台，牠們上了最低的那個平台。梅可娜加入牠們，緊張地齜牙咧嘴，挨著其他雌猿。

窸窣聲停止，但不論是人或人猿，每只眼睛都盯著走廊。片刻後，窸窣聲變成低沉的抖動聲。

山姆的鼻孔大張。牠轉向伊莎貝爾，急切地打手語：客人，煙。

「不是，不是客人，大概是西莉亞。」伊莎貝爾說，卻掩飾不了話語裡的憂慮。時間不夠西莉亞買完咖啡再回來，況且，西莉亞會直接進門。

山姆起身，昂首邁開大步走了幾步。

雌猿們盪到更高的平台，退縮到牆前，姆邦哥和傑拉尼四肢並用，在房間裡各個角落奔竄。

伊莎貝爾從隔開巴諾布猿內室的牆板出去，並且停下來確認自己確實上了鎖。與巴諾布猿相處六年以來，她沒見過牠們這副德性。牠們的腎上腺素會傳染。

她打開電燈，走廊看來一如往常，無論怪聲是什麼，都已停止。

「西莉亞？」伊莎貝爾試探地問。

沒有回應。

她走向通往停車場的門，當她往後看，山姆無聲地飛奔通過到交誼室的門，像一團黝黑的肌肉。

伊莎貝爾的手伸向門把又縮回。她靠近門板，額頭幾乎碰到門扉。

「西莉亞？那是──」

爆炸將門板從門框整個炸飛。她向後栽倒時，忖度自己是和門板一併被翻騰滾動的火牆順著走廊推飛。她神智清醒而疏離，細審局勢發展，彷彿在檢視影片的連續鏡頭。由於無暇反應，她將一切記入腦海。

當她狠狠撞上牆面，注意到顱骨不再移動後，大腦才定住。門板貼上她的身軀停下，將她直挺挺地困在門後，她察覺與門板相接的左臉承受了大部分的撞擊。當她眼冒金星、滿嘴鮮血，她將這些事實存入腦海，以備後日參考。她茫然無助，眼睜睜看著火球呼嘯著掃過門板，捲向人猿們。好不容易，門板向前傾斜，她重獲自由，身子癱倒在地，無法呼吸，但身上似乎並未起火。她的眼神轉向空蕩的門口。

黑衣人的幽暗身影和頭套蜂湧而入，四散而去，詭異駭人的靜默。

撬棍掄起，玻璃紛飛，那些人卻默默不語，直到其中一人跪在她頭部旁邊一會兒，超大橡皮唇作出「該死！」的嘴型，她才曉得自己聽不見，而且仍舊不能呼吸。她拚命撐開眼皮，抵抗胸膛裡摧枯拉朽的重量。

黑白靜電干擾，百萬隻蜜蜂的轟鳴被她自己眼瞼的振動打斷。她看到靴子從旁跑過的景象，她平躺著，頭歪到右側。她移動腫得像海參的舌頭，從嘴角推出一顆、兩顆、三顆牙齒。更多靜電，這回較久，接著是眩目的光線與沉甸甸的疼痛。她呼吸困難，悠悠閉目。

時間流淌──多久，她不知道──但忽然間，她被拉動，一隻有乳膠刺激味道的手指掏了她的口腔，一團明燦的光點映照出她內眼瞼佈滿血管的模樣。她的眼睛猛然睜開。

幾張臉孔盤旋在她上方，急切地交談，她覺得他們的聲音像隔著浪潮，佩戴手套的手粗魯地剪開她的Ｔ恤和胸罩，有人抽吸她的鼻腔和口腔，用面罩蓋住她的口鼻。

她任由雙目漸漸闔上，蜜蜂再度蜂湧，天旋地轉，她噁心欲吐。當清爽的夜晚空氣襲上她的臉，她眼睛皮赫然睜開，輪床在石子路上咔嗞咔嗞前進，強化了每個振動。

停車場滿是閃爍的燈光和警笛聲，魔鬼沾的繫帶令伊莎貝爾不能轉頭，所以她移動視線。西莉亞在一邊尖叫哭號，哀求消防員讓她過去。她仍然抓著厚紙板托盤的大杯焦糖瑪奇朵，當她瞥見輪床，托盤和飲料潑灑落地，攝錄影機的帶子掛在她手腕上。

「伊莎貝爾！」她大叫。「天啊！伊莎貝爾！」

直到此時，伊莎貝爾才明白到自己的遭遇。

伊莎貝爾感覺得輪床的前輪碰到救護車的後車廂，輪腳在她身體下收起。她瞥見樹梢有個黑影，然後是另一道黑影，又一道黑影，她在面罩裡微微出聲。至少半數巴諾布猿順利脫逃。

救護車的車頂取代了繁星點點的夜空，她雙目抖顫著閉上。有人扯開她的眼皮，先是一眼，再撥開另一眼，用手電筒照射。在救護車裡面，她看到幾張臉孔、制服、戴著手套的手、幾袋靜脈注射液，和交錯的管路。說話的聲音轟隆隆，無線電嘶嘶響，有人叫喚她的名字，但她在洪濤裡茫無所助。她試圖為他們保持清醒──好像這樣才不失禮，畢竟他們現在知道她的名字──但她辦不到，他們的聲音迴蕩旋轉，她則沉陷到一道裂隙中，那兒蜜蜂去不了，比黑暗更黑，萬事萬物皆不復存在。

飛機尚未起飛，攝影師奧斯古德便隱然發出鼾聲。約翰的雙膝屈就不了座位的空間，將腿伸到外面走道，由於凱特坐他後頭，放倒椅背是免談。他非常清楚凱特情緒惡劣，其實她運氣好到不可思議，整排就她一個人，剛剛卻向空服員要了雙份琴酒兌一份通寧水。看樣子，獨攬三個座位不足以撫平她心靈的創傷，她一直盼著可以見到六隻人猿，卻淪落到鎮日鑽研語言學的資料。她事前便採取遮掩感冒的措施，佯稱殘餘症狀是過敏，卻被接待他們的科學家伊莎貝爾．鄧肯識破，當場打發她去語言學部門。凱特施展非凡的迷人氣質，她只在遇到最棘手場面的才動用這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