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下。
幾乎是垂直往下落。
速度超乎紫苑的想像。
耳中聽見不可能聽得到的風聲。
那個暴風雨之夜的風聲。
二○一三年九月七日,紫苑十二歲生日,這一天,颱風朝神聖都市NO.6直撲而來。
大雨打在地上,狂風呼嘯,庭院裡的樹木強烈搖晃著,帶著葉子的小樹枝被折斷了,飛舞在空中。那是近年來不曾見過的超大型颱風,可是當時住在「克洛諾斯」的居民,沒有一個人感到危險或不安,包括紫苑與母親火藍。
這裡是NO.6,集結人類的睿智與最新科技所創造出來的桃花源,而「克洛諾斯」更是其中環境最優的高級住宅,只有被選中的人才能住在這裡,大自然的災害根本無法動搖到這裡。
大家都如此深信,完全沒有懷疑。不允許懷疑。
那個暴風雨的夜晚,我打開了窗戶。
為了什麼?我偶爾會想。
我為什麼會打開窗戶呢?
是因為狂亂的大自然讓我興奮、帶給我刺激,在激動的情緒下所做出來的行為嗎?……沒錯,我是打開了窗,出聲吶喊,就像要將體內兇猛的物體一吐為快似的吶喊。我恐懼,似乎若不大聲尖叫,我就要粉身碎骨。我害怕,覺得自己被困在NO.6,被馴養著。
漠然的恐懼。也許是你不曾有過的感覺。
我無法呼吸,我好怕,好想吶喊。
所以,我才會開窗……嗎?
不。
不是的。
是你呼喚我。
你呼喚我,而我聽到了你的呼喚。
穿過風聲、衝破雨聲,你的聲音傳達過來。
你呼喚我,我聽見了你的呼喚。
所以我才開窗,向外敞開。
我張開雙臂,渴望你。
你會嘲笑我嗎?你會帶著露骨的嘲諷揶揄我嗎?還是以優雅的動作搖頭呢?
毫無意義的妄想。如同冒牌藝術家的作品,只不過是俗不可耐的自我意識下的產物。
你會如此嗤之以鼻嗎?
我想你會,應該會。
你笑吧!就算斷定那只是妄想也沒關係。
然而,那是事實。
你呼喚我,而我聽到了,於是我伸長雙臂抓住了你的手。我是為了與你相逢才開了窗。
那就是我們的真實,老鼠。
耳邊響起劇烈的聲音。
不是風呼嘯而過的聲音,是在塑膠管內滑落的聲音。如果這條管子並不是垃圾滑槽,而是通往地獄的陡坡……
意識忽地飄離。全身上下到處都是傷口,發熱、疼痛,力氣漸漸消失了。
如果是跟你一起掉落地獄,其實也不錯。那麼,或許就停止抵抗吧!掙扎、戰鬥以及對活下去的渴望,全都放棄吧!
如果就這麼失去意識,就能從這樣的疼痛和疲勞中逃離了。
紫苑閉上眼睛,黑暗在眼前擴散。
就這麼,就這麼……
「唔!」
老鼠發出輕微的呻吟聲。那聲音刺入紫苑的耳中,彷彿閃過夜空的閃電,驅散了意識裡的黑暗。
笨蛋!
紫苑緊咬下唇,弄痛了自己,發自內心地痛罵自己。
混蛋!我在想什麼?怎麼可以放棄!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我們有必須要活著回去的地方。
我發過誓,我對自己發過誓,一定要保護老鼠,一起活下去。
手好滑。老鼠的血沾附在我的手心。黑色小老鼠從口袋裡跳出來,跑在滑槽管壁上。不是掉落,確實是跑著。
月夜,拜託你了,你去告訴借狗人,告訴他,我們都還活著。
紫苑用雙腳撐著管壁,咬緊牙根,將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腳上。骨頭發出咯吱聲。掉落的速度減緩了。骨頭繼續咯吱作響,彷彿在發出哀號。
可惡,我才不認輸。
紫苑更加用力地咬緊下唇。沒有血的味道,舌頭早就對這種彷彿生鏽的味道麻痺了。
借狗人,借狗人,救救我們。
借狗人!
力河猛咳著。咳完之後又不停地急促呼吸。
「借狗人,無法再待下去了,已經是極限了。」
「什麼極限?」
「無法呼吸了啊!你想讓我窒息而死嗎?」
「讓你窒息死掉,我有什麼好處?有大筆遺產留給我嗎?我想如果你有東西留下來的話,大概也只有空酒瓶吧!」
「哼,我連一個空酒瓶都不留給你。」
雖然用著討人厭的口吻,力河卻絲毫沒有要逃走的樣子。他不斷將破舊的墊子搬到垃圾滑槽下方重疊著,每疊上一塊就猛咳,接著用力喘氣,然後說著惹人厭的話。
清掃管理室裡彌漫著煙,垃圾收集場當然也不例外,已經快被污濁的灰色濃煙掩埋了。狗兒們趴在地上,靜靜地屏息著,連原本不停地相互鳴叫的小老鼠們也都靠在一起,動也不動。
極限,的確已接近極限了。
借狗人也被煙嗆到,幾乎呼吸不到空氣,心臟劇烈地跳動著。
但是,這並非不幸,他也沒有絕望,反倒是心的一部分正鼓噪著、雀躍著。
這個煙是什麼?偶爾傳來的這陣熱風是什麼?變成呻吟聲傳來的騷動是什麼?
監獄正發出垂死前的哀號聲。
借狗人感到異常興奮,好幾次都差點吼叫出來。他的喉嚨震動著,好想發出狗吠聲。他曾一度張開嘴,然而只是吸進了煙霧,猛咳不已。
他一邊搬運著墊子,一邊不停地用舌頭舔嘴唇。無法吼叫,那麼至少可以舔嘴唇。
被認為是絕對的東西即將要瓦解了。
原以為絕不會改變而已經放棄的命運,開始轉動了。
怎麼會這樣?這就是人生嗎?老鼠、紫苑,如果這就是人生,那麼我從你們身上學到了什麼叫「活著」。不知道未來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人類創造的東西沒有一樣是絕對的。
我不會感謝,因為你們把我騙得團團轉,所以就算撕裂我的嘴,我也絕不會向你們道謝。
可是,我會稱讚你們。老實說,我認為你們是不輸給狗的正常人類,我很佩服,你們兩個很不錯,我稍微對你們改觀了。
煙霧彌漫,刺激著眼睛、喉嚨和鼻孔。一道淚水滑落,被煙嗆的。
回來吧!你們不回來,我如何能稱讚你們呢?快、快,在我還能呼吸時,快回來。
傳來了爆炸聲,接著有煙霧流竄進來。
力河咳咳地不斷咳嗽。
「你不叫我……逃嗎?」
「你?你想逃就逃啊!反正你留在這裡也派不上用場。」
「借狗人。」
「幹嘛?」
「你……想死嗎?……」
「想死?我?為什麼?」
「那兩個人……紫苑跟伊夫回來的可能性……幾乎沒有。賭上微乎其微的機率……留在這裡……根本就是自殺……」
愚蠢。就算天地翻覆,我也不可能自殺,更何況接下來還可能看到非常有趣的表演。
監獄的崩塌才剛揭開序幕,現在不過是預告,接下來就是NO.6本身的瓦解了。
NO.6即將崩解。
我可以親眼看到那一瞬間,你卻說我想死?開什麼玩笑,我一定會活著目睹NO.6走上絕路,一定會盡情欣賞這絕佳的表演。
呵呵呵!
耳邊響起輕快的笑聲。不,是耳朵裡面,腦袋裡面。
有人在笑。
輕鬆、愉快,但卻非常冷酷的笑聲。
「誰?」
下意識四處張望的視線瞄到了一閃而過的小小黑影。
蟲?
那個影子立刻被煙霧吞沒,不見了,連笑聲也消失了。
全都是幻覺嗎?蟲子不可能出現在如此煙霧彌漫的地方。
不寒而慄。
感覺毛骨悚然。
磯磯磯、磯磯。
吱吱吱!吱──!
突然,小老鼠們騷動起來,發出比剛才更高亢的聲音,開始在墊子上不停繞圈圈。
借狗人屏息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