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晝之夜

向我訴說卡辛村外頭的世界有多麼遼闊的人，是我的長姊阿席亞。

阿席亞和我，我們一向親近。她老和麗絲卡爭吵（麗絲卡比她小一歲，比我大一歲），又很受不了我們的么妹塔莉雅，於是我成了她的玩偶。她替我穿衣打扮，保護我不受父親狂暴脾氣的波及。幸運的是，她遺傳了母親的姣好容貌，卻沒遺傳她的性格。她懂得充分利用美貌，有時把頭髮紮成辮子，有時綁成馬尾，興致一來便將綁在辮子上的飾帶拉下，讓它鬆鬆地披在肩頭。村莊裡的其他女孩都瞧不起她的虛榮，但她們忌妒的其實是她的自信。她生錯了時空，我想，否則她應該會活得很精采。

「可是別的世界在哪兒？」有一次我問她。

「在很遠的地方呢，喬治。」她說著將手指探進滾燙的雜燴湯裡，試了一下味道。「可是那裡的生活和我們這裡不一樣。」

「是嗎？」我問，根本無法想像不一樣的生活方式。「怎麼不一樣？」

「唉，喬治。」她親吻我的兩邊臉頰，為求好運又親了下我的嘴。「你聽說過冬宮吧？」

我遲疑起來。我很想說聽過，可是這麼一來她便不會詳細解釋，而我又已經被這些名詞給吸引住了。「好像聽過，」最後我說：「我也不記得。點醒我一下吧，阿席亞。」

「冬宮是沙皇居住的地方。」她解釋。「當然還有沙皇皇后和整個皇室家族。你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吧，喬治？」

「知道，知道。」我迅速回答，因為每次用餐前都會提起陛下和他家族的名字，祝禱他長保健康、豁達與智慧，祈禱的時間往往比用餐時間更長。「我可不笨。」

「總有一天……」她說著嘆了口氣，凝視著爐火，彷彿可以看見她那榮耀的未來在火焰中閃爍、迸現成鮮明的圖像。當然，她自己也還只是個孩子。我懷疑究竟是因為她痛恨卡辛，或者只是想尋找比較好的生活。

經過這些年，回憶這段對話令我傷感，想到她沒能達成夢想令我心痛。因為後來一路到了聖彼得堡的人不是阿席亞，嘗到了財富奢華的蠱惑力量的人不是阿席亞。

是我——小喬治。

＊＊＊

關於尼古拉•尼可拉耶維奇的偉大事蹟可說無人不曉。

這位大公爵被沙皇任命為俄軍最高統帥，在三方前線作戰，分別對抗奧匈帝國、德皇和土耳其。據說到目前為止，他在這些戰役中並未獲得多少勝利，但他仍然獲得麾下所有士兵對他的仰慕和絕對忠誠，而這事在俄羅斯鄉間迅速流傳開來。我們認為他是人類菁英，是仁慈的上帝指派來照顧我們這群單純無知百姓的偉大領袖之一。

軍隊經過我們面前，歡呼聲也更加響亮，這時，我看見宛如榮耀天神般接近的，是位在隊伍中央的一匹漂亮的白色戰馬，一名身穿軍裝的巨人高踞在坐騎上頭，他的鬍鬚上了蠟，往嘴唇上方兩側梳理成光滑彎曲的細尖，這人直視著前方，但不時揮舞左手向群眾回禮。

騎兵隊經過時，我瞥見我們那位支持革命的鄰居波里斯•亞歷山卓維奇站在對街人群中，我相當詫異，因為如果說有誰會抗拒到這兒來向這位大將軍致敬的話，肯定非他莫屬。

「妳看。」我輕推阿席亞的肩膀，指著他的方向。「波里斯•亞歷山卓維奇在那裡。難道他改變信仰，和大家一樣迷上了大公爵？」

「那些軍官真英俊！」她沒理我，只顧著端詳每個經過我們面前的男人，撥弄她的鬈髮。「他們正在打仗卻能把制服保持得這麼清爽乾淨，怎麼辦到的呢？」

「柯雷也來了。」我又說，同時也發現我的朋友正推開人群往前走，臉上帶著興奮與焦慮混雜的神色。「柯雷！」我大叫，遠遠朝他招手，可是在一片馬蹄聲和歡騰吶喊聲中，他既沒看見我也沒聽見我叫他。若是平時，我對這種芝麻小事大概不會多留意，而會回頭繼續看遊行，可是他臉上有種令我相當困惑的表情，一種我不曾在這個心思細密的男孩面容上看過的、極度不安的神情。

當尼古拉•尼可拉耶維奇來到距離我大約二十呎遠的地方，我看見柯雷的手探入短袍，在裡頭逗留片刻，微微發著抖。

十五呎之外，槍的木質把手慢慢從它藏匿的地方露出，我朋友的手緊握在上頭，一根手指扣住了扳機。

十呎外，他把槍抽出並且拉開保險栓，除了我沒任何人看見。

大公爵和我只剩五呎距離時，我大叫我朋友的名字：「柯雷，住手！」然後衝進前方的騎兵隊伍，朝對街跑過去。我想也沒想這麼做的後果，只管往槍口的前方縱身一躍。

有一道火光、一股灼痛，還有一聲尖叫從人群中傳出，緊接著我倒地，等著馬蹄鐵的沉重力量隨時壓上我的頭骨，在這同時，我感覺一股前所未有的痛楚竄過肩膀，就像有人拿了根鐵棒，把它在熔爐裡鍛燒了一小時，然後用它猛擊我無辜的肉體。我重重跌落在地，心中突地感到平靜與祥和，接著天光忽然暗下，嘈雜聲消失了，人群化成一片迷霧，腦中只剩一個聲音呼喚著我，要我入睡──睡吧，小傢伙！──我順從了。

我閉上眼睛，獨自墜入一片空寂、催人昏睡的黑暗。

我醒來時看見的第一張臉孔是我母親，尤莉亞•基里洛夫娜。她拿塊濕布貼在我的額頭，低頭看著我，一臉惱怒、憂慮攙半的神色。她的手微微顫抖，對於表現母愛，似乎和接受母愛的我一樣顯得有點難為情。阿席亞和麗絲卡在角落耳語，么妹塔莉雅則是一臉無所謂地冷冷看著我。我一點都沒辦法融入這不尋常的場景，只回望著她們，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她們如此擔憂，直到一陣劇痛猛地襲擊我的左肩，痛得我咬牙，放聲大叫，一邊伸手要按住傷處。

「別碰那裡。」一個低沉的聲音從我母親背後傳出，在他開口的同時，她突然一震，表情立刻轉成驚恐。我從沒見過她被任何人嚇成這樣子，起初我以為是父親丹尼爾強要她讓路，可是那並非他的聲音。我的視線有點模糊，眼睛連著眨了幾下，迷障消散，我總算又看清楚了。

站在我面前的人果然不是父親，他臉朝向屋子內部，似笑非笑地打量著我，表情和他那高傲敵視的複雜情緒相矛盾。剛才和我說話的是俄軍最高統帥，尼古拉•尼可拉耶維奇大公爵。

「別亂動。」他彎腰查看我的肩膀，瞇起眼睛檢查著傷口。「你受了傷，但運氣不錯。子彈射進肩膀的柔軟組織，錯開動脈和靜脈，直接從另一頭穿出去了，真是萬幸。再偏右一點，你的手臂可能就會癱瘓，或者流血過多死亡。我想疼痛會持續個幾天，但是傷勢並不嚴重，也許會留下一點疤痕吧。」

我嚥著口水，感到嘴巴很乾，舌頭黏膩地貼在上顎，我向母親要水喝。她沒動，只張著嘴站在那裡，彷彿害怕加入在她眼前上演的這齣戲似的，倒是大公爵取下腰間的小酒壺，到一旁的水桶去注滿水然後遞給我。

「你知道我是誰嗎？」大公爵說著挺直身子站起，雄偉的身形讓屋子顯得狹小。他至少有六呎六吋高吧。體格十分高壯，俊挺而威嚴，他那奇特的鬍子，讓他更顯得尊貴堂皇。我嚥著口水，趕緊點頭。

「知道。」我虛弱地說。

「你知道我是誰？」他又問，提高嗓門，讓我不由得懷疑自己是否惹上了麻煩。

「知道。」我鼓起勇氣來回答。「你是尼古拉•尼可拉耶維奇大公爵，俄軍統帥，沙皇陛下尼古拉二世的堂叔。」

他微微一笑，接著放聲大笑，身體跟著輕輕晃動。「沒錯。」他說，沒理會我繁瑣的回答。「看來你的記憶一點問題都沒有，對吧，孩子？既然你腦袋這麼清楚，你還記得發生什麼嗎？」

「槍。」我大叫，跳了起來，好像事情在我眼前重演似的。「他拿著槍！」

「沒事，孩子。」大公爵拍拍我受傷的肩膀說。「已經沒槍了。不知道你記不記得，不過你做了不得了的事呢。」

「我……我不知道。」我答道，努力回想我究竟做了什麼令他讚賞的事。

「我兒子向來非常勇敢，爵爺。」丹尼爾從屋子後方走向前。「為了救您，他會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的性命。」

「有人企圖暗殺我。」尼古拉•尼可拉耶維奇往下說，直視著我，沒理會我父親。「一個激進的年輕人。他拿槍瞄準我的頭部。我眼睜睜看著子彈幾乎就要脫離槍膛，射入我的頭骨，可是你衝到我面前，勇敢的孩子，你用肩膀替我擋住子彈。」他猶豫一下，又說：「你救了我一命，喬治•丹尼爾維奇。」

「是嗎？」我說，難以想像是什麼原因促使我這麼做。但是我腦中的迷霧逐漸消散，我想起來我衝向柯雷，想把他推回人群裡，阻止他犯下會讓他付出生命代價的錯誤。

「千真萬確。」大公爵回應。「我很感激你，沙皇陛下也會感激你，還有全俄羅斯人民。」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無疑是全世界知名的大人物，於是我躺回床上，感覺頭有點暈眩，很想再喝點水。

「他不必真的去吧，父親？」阿席亞突然問，強忍著淚水。我望著她，看她為了我的事而難過的樣子很令我感動。

「閉嘴，女兒。」父親說，一把將她推到牆邊。「人家怎麼說他就怎麼做，我們都一樣。」

「去？」我輕聲說，不懂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去哪裡？」

「你是個勇敢的孩子。」大公爵說著戴回手套，從口袋掏出一只小錢包，遞給我父親。東西瞬間消失在他上衣的神祕縐摺裡，幾乎沒人看見。我被賣了，我立刻起了這念頭。我被賣給了軍隊來換取幾百塊盧布。「像你這樣的男孩待在這地方太可惜了。你今年就要去服役了對吧？」

「是的，爵爺。」我猶豫地回答，因為我知道這天很快就要到來，但是我希望能把它延後幾個月。「我是這麼打算，不過──」

「我可不能把你送到戰場上去挨更多子彈，尤其你今天表現得這麼英勇。你可以先在這兒待幾天療傷，然後跟我一起走。我會派兩個人陪你前往你的新家。」

「新家？」我更加困惑了，努力想再坐直。這時他已朝門口走去。「那是哪裡呢，爵爺？」

「還用說，當然是聖彼得堡了。」他轉身衝著我微笑。「你已經證明了你甘願為一個像我這樣的人擋子彈，想想你會對那些比公爵之流更崇高的人物獻出多少忠誠。」

我搖頭，不安地猛吞口水。「比你更崇高？」我問。

他遲疑了一下，似乎不確定是否該揭露他的真正用意，以免我吃驚得暈過去。然而當他終於開口，卻表現得好像這驚人的想法其實再稀鬆平常不過似的。「阿列克謝皇儲，」他說：「你將擔任他的護衛。我堂姪，也就是沙皇陛下，最近才提到他正在尋覓這樣一個年輕人，問我是否有合適人選，意思是和皇儲年紀相仿的人。當然，皇儲有很多護衛，可是那還不夠。他需要一個可以保護他安全同時又能和他作伴的人。我想我應該找到他要的人了，我想把你當禮物呈給他，喬治•丹尼爾維奇，如果他接受你。你就暫時在這兒歇著吧，好好養傷，盡快康復，一週以後我們在聖彼得堡見了。」

說完這話，他踏出我們的小屋，留下畏怯地望著他的幾個姊姊、無比害怕的母親，還有忙著數錢的父親。

我掙扎著坐起。這麼做時，我透過門口看見外面的街道，那裡立著一棵紫杉，滿樹花朵綻放得那麼茂密熱絡。但還是有哪裡不太對勁，它的枝椏上似乎垂懸著一個沉重的物體。我瞇起眼睛細瞧，當我終於看清楚，只能驚愕地張大嘴巴。

是柯雷。

他們將他當街吊死了。

向我訴說卡辛村外頭的世界有多麼遼闊的人，是我的長姊阿席亞。阿席亞和我，我們一向親近。她老和麗絲卡爭吵（麗絲卡比她小一歲，比我大一歲），又很受不了我們的么妹塔莉雅，於是我成了她的玩偶。她替我穿衣打扮，保護我不受父親狂暴脾氣的波及。幸運的是，她遺傳了母親的姣好容貌，卻沒遺傳她的性格。她懂得充分利用美貌，有時把頭髮紮成辮子，有時綁成馬尾，興致一來便將綁在辮子上的飾帶拉下，讓它鬆鬆地披在肩頭。村莊裡的其他女孩都瞧不起她的虛榮，但她們忌妒的其實是她的自信。她生錯了時空，我想，否則她應該會活得很精采。「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