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我對於海毫無好感。在航海的時候我常常覺得這世界上的水實在太多。我最贊成荷蘭人的填海。
捕鯨、獵獅,各種危險性的運動,我對於這一切也完全不感興趣。所以我自己也覺得詫異,我會這樣喜歡《老人與海》。這是我所看到的國外書籍裡最摯愛的一本。
海明威自一九二幾年起,以他獨創一格的作風影響到近三十年來世界文壇的風氣。《老人與海》裡面的老漁人自己認為他以前的成就都不算,他必須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證明他的能力,我覺得這兩句話非常沉痛,彷彿是海明威在說他自己。尤其因為他在寫《老人與海》之前,正因《過河入林》一書受到批評家的抨擊。《老人與海》在一九五二年發表,得到普利澤獎金,輿論一致認為是他最成功的作品。現在海明威又得到本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金──世界寫作者最高的榮譽。雖然諾貝爾獎金通常都是以一個作家的畢生事業為衡定的標準,但是這次在海明威著作中特別提出《老人與海》這本書,加以讚美。
老漁人在他與海洋的搏鬥中表現了可驚的毅力──不是超人的,而是一切人類應有的一種風度,一種氣概。海明威最常用的主題是毅力。他給毅力下的定義是:「在緊張狀態下的從容。」書中有許多句子貌似平淡,而是充滿了生命的辛酸,我不知道青年的朋友們是否能夠體會到。這也是因為我太喜歡它了,所以有這些顧慮,同時也擔憂我的譯筆不能達出原著的淡遠的幽默與悲哀,與文字的迷人的韻節。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大家都看看這本書,看了可以對我們這時代增加一點信心,因為我們也產生了這樣偉大的作品,與過去任何一個時代的代表作比較,都毫無愧色。
譯後
有一種書,是我們少年時代愛讀的作品,隔了許多年以後再拿起來看,仍舊很有興味,而且有些地方從前沒有注意到的,後來看到了會引起許多新的感觸。看這樣的書,幾乎可以說是我們自己成熟與否的一個考驗。這樣的書不多,像這本《鹿苑長春》就是一個例子。
《鹿苑長春》是一九三九年獲普利澤獎的小說。曾經攝成彩色影片,也非常成功。作者瑪喬麗.勞林斯(Marjorie Rawlings)於一八九六年生於美國華盛頓,她所寫的長篇小說總是以美國南部佛洛利達州偏僻的鄉村為背景,地方色彩很濃厚,書中人物都是當地的貧民,她以一種詩意的傷感的筆調來表現他們,然而在悲哀中常常攙雜著幽默感,當代的批評家一致承認她的作品最精彩的時候確是不可及的,有風趣與溫情,而又有男性的力,強烈的泥土氣息。
談到近人的作品,說「不朽」總彷彿還太早,然而《鹿苑長春》在近代文學上的地位已經奠定了。《鹿苑長春》裡面出現的動物比人多──鹿、響尾蛇、八字腳的老熊、牛、馬、豬──像一個動物園,但是裡面的人物,尤其是那男孩子喬弟,是使人永遠不能忘記的。
那孩子失去了他最心愛的東西,使他受到很深的刺激,然而他從此就堅強起來,長大成人了。我們仔細回味,就可以覺得這不止於是一個孩子的故事,任何人遇到挫折的時候,都能夠從這裡得到新的勇氣。
這故事具有真正的悲劇的因素──無法避免,也不可挽回的。書中對於兒童心理有非常深入的描寫,可以幫助做父母的人瞭解自己的子女。寫父愛也發掘到人性的深處。
它是健康的,向上的,但也許它最動人的地方是與東方的心情特別接近的一種淡淡的哀愁。最後的兩段更是充滿了一種難堪的悵惘,我譯到這裡的時候,甚至於譯完之後重抄一遍,抄到這裡的時候,也都是像第一次讀到一樣地覺得非常感動,眼睛濕潤起來。我相信許多讀者一定也有同感。
張愛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