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
不只是單數的孤島身分
小說家 / 高翊?
我常想,絕大部分的人,在已然逝去的成長過程中,都鄙視著自己的立足點,並以仰角去看待身邊的某人、某物,甚至是某事、某地。不管生於如何高台或是低窪,都是如此。我也無法避免如此。這是自我衝突,以及與他者競爭的起點;也是讓自我鄙夷合理化的有效辦法。不知是幸運抑或無奈地,我們因此努力,踩踏自己,爬上了當初我們所鄙視的仰角高度。
在這個階梯,然後,下個階梯。其下,其上,反覆,因為身分上的非誰。
這種希望能夠生而為誰,同時對生而為誰的恐懼,是這部以色列小說《第二人稱單數》傳遞給我的底層訊源。
作者自剖,這是一部「用通俗劇形式包裝的諷刺小說」。除此之外,我還隱隱感覺到,在以色列這塊土地上的黑色不安。
十分巧合的,在閱讀這部小說同時,我正在草擬一份圖文資料,想與高中學生討論有關小說人物的外在形塑與內在立體。我隨意在Google的圖片搜尋欄裡,鍵入「女兵」這個關鍵詞。搜尋之後,我被一張圖片吸引──三個年輕女人,穿著平日逛街的日常服裝,側背著一把自動步槍,在一處可能是簡陋的咖啡廳,等待著吧檯內的男人為她們服務。
瀏覽細讀之後,從資料上得知,她們是以色列女性軍人。
以色列國家規定,男女年滿十八歲之後,都需要服役,男性三年女性兩年。服役軍人的槍械如果遺失招竊,造成犯罪,軍人也將受到嚴重處分。是否因此等同傷害者殺人犯?她們又是否為職業軍人?我無意追查細究以色列的軍法規定。在這些點上鑽牛角尖,不一定有利於故事,也可能造成故事角色的制式感,或是過分真實的假象。這些都可能是錯誤設定的扭曲。但她們背著槍,逛街購物,找朋友聊天,就像我們一樣,活於日常,只是街頭多了無數槍械。
以色列全民皆兵。這樣的遙遠教育記憶,再度被寫出我的記錄之外,並與這部小說雜交卵生:全民,是指在以色列建國的猶太人全體?還包括了一九六七年之後,被迫留在東耶路撒冷的巴勒斯坦阿拉伯人?並且也算上小說內提及的「庫德族猶太人」?並以此「全民」,對抗以色列以外的回教阿拉伯世界……我想,就算熟讀完已故評論大師薩依德(Edward W. Said)的所有作品,也無法為這複雜的身分認同、國族紛爭,標定出理想的判斷座標吧。
這張以色列女兵的照片,在我閱讀《第二人稱單數》的期間,沒能彰顯國與族的濃血精神,反而突出了一種國界內的集體焦慮。這種各自表述的曖昧時空關係,之於被海洋包圍的島嶼上的我,其實沒有隔閡。一個閱讀上的不小心,就容易被撼動。而漫溢出來的,是屬於我的黑色不安,也讓我不斷想起村上春樹前往以色列,受頒耶路撒冷文學獎的那篇致詞:〈牆和蛋〉。
為何生出黑色不安?需要由自己去爬梳。
《第二人稱單數》將我印象中的以色列,畫成了一座被宗教包圍的陸地孤島。故事主人翁,又是居住在以色列猶太人世界中的阿拉伯人,那可以說是,孤島中的孤島。如此的孤島身分,引誘「通俗劇」成了理想躲藏的手段,讓「諷刺」成為甜美的包裝紙,而那些穿越國界與種族的種種情感,才是我以為小說最動人的分鏡。
故事雖然起飛於──一個可能的外遇。以此其實平凡無比、也無須國界的人生小插曲,啟動了阿拉伯人律師與阿拉伯人攝影藝術家的兩條故事線。但那位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尤納坦,才是我心底的小說核心與真正主人翁,更加值得細細探究──因自殺未果而癱瘓的猶太人,在被困活於以色列的阿拉伯人眼中,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具軀體、一國人種?
或者,順著村上春樹的話語去追根,是牆、還是蛋?
那張從托爾斯泰《克羅采奏鳴曲》二手書中掉落的便條紙,寫落了一段「曾經」與「過去」的真愛,動搖了婚姻的基礎?這樣的安排,一開始就以揭示謎底的方式進行小說。看似古拙,但情節推演中,那些被巧妙安排的以阿共存問題與不同生活律法的衝突,交織出一張「誰生而為誰」的蛛網,緊緊捕捉了在遙遠島嶼上的我。在靜靜閱讀的行進間,我的人種、我的血統、我的母土……這些生成我是誰的瑣碎細節,時不時被挑釁起來,與小說發聲共鳴。
作者精準無比的分鏡安排,如調查員一路抽絲剝繭,直抵那如琴弦突然斷裂的結束瞬間,讓我停在一種「影像的驚嘆號」狀態上。如果這部小說是一部電影,那它拿下的不是奧斯卡最佳外語片,而是最佳影片,我一點都不感覺意外。
這個影像感十足的故事,快速說服了我──這是一部知識份子的小說,也是知識份子閱讀的小說。當然,這是另一種身分認同的迷思,也是《第二人稱單數》為我帶來的美好迷失。只能從法律系畢業的我,甚至還想像著,如果被垂愛而考上律師,那之後的島嶼人生,或許就是這樣了吧。不特別誇張,稍稍微量的人生戲劇感,怎麼樣也無法大於島嶼的輪廓。如果還能擁有更多一些,應該就如這部小說給我留下的閱讀餘韻。
這一路走來,我願意相信,所有理想的幽默,都是巨大憂傷的前一段階梯,堅固隱身,好讓人更加輕盈地向上走渡過去。所以,《第二人稱單數》該是一部卓別林不小心哭出聲音演出的卡繆《異鄉人》吧!我們都是生而為誰的單數,但永遠都不會僅只是單數而且。
這是單數的我,一直深深相信的。
推薦序2
雖是他方,但讀到的人心,卻非異鄉
文字工作者 / 臥斧
我們一開始就看出律師是個拘謹壓抑,希望一切按部就班,合理發展的人。
因為律師會在設定鬧鐘、然後在鬧鐘還沒響之前就先醒來;因為律師對於自己在家庭當中該扮演什麼角色、妻子又該扮演什麼角色,有十分傳統的想法;因為律師對於能夠表現自己社經地位的一切──像是子女就讀的學校、自己座車的款式等等──都力求符合某種不言而喻的規範;因為律師對於自己的事業應該如何發展、夥伴應該如何挑選,都有全盤的考量與安排……雖然一切照著計劃進行,但,律師的人生,卻在那天晚上出現轉折。
這時,律師的故事暫停,第二章開始了。
於是我們發現,從某個角度看來,《第二人稱單數》(Second Person Singular)具備一個十分易懂而吸引人的故事架構。這個架構由兩條主線交纏而成:一是以律師為主角、採用第三人稱方式記述的故事;一個偶然,律師發現了令自己起疑的線索,在憤怒與妒恨的驅使下,律師開始設法追查這件事情的真相;另一則採用第一人稱方式回顧,以另一個主角的主觀視點,敘述自己某段人生經歷。第二個主角的經歷,與律師想要探查的事件有關,但律師在追索的過程中,又自行推論出不同的可能;事件的真相究竟是什麼?律師的想法只是被嫉妒沖昏頭的譫妄?或者第二主角所講的一切,其實並不是事實?
但換個觀察角度,我們也會發現,這個故事當中,還埋著別的主題。
《第二人稱單數》的故事背景發生在耶路撒冷(Jerusalem)。耶路撒冷是天主教、基督教及伊斯蘭教等三大宗教共同的聖地,位於中東的巴勒斯坦(Palestine)地區,此區目前主要分為以色列(Israel)及巴勒斯坦國兩個獨立的政治體系。因為這樣的地理位置及宗教地位,所以耶路撒冷一直是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國的衝突中心,以色列及巴勒斯坦國的官方均宣稱耶路撒冷是該國的首都,但國際上對此的認定仍然莫終一是。
因此,耶路撒冷成為一個對比強烈、奇妙複雜的城市。
不同種族、不同語言、不同宗教信仰、不同道德標準的居民,一起在耶路撒冷當中生活,所呈現出來的並不完全是多元繽紛的混雜文化特色,還有許多劍拔弩張的緊繃情勢。除了猶太人與阿拉伯人之間長期因為土地、國際及宗教問題而產生的對立情況之外,同處一城也讓彼此之間因社經地位不同而產生的差異更加明顯。在社會的金字塔中,縱向(種族、宗教等等)與橫向(職業地位、經濟階級等等)結構於是變得複雜無比。
如此狀況,一方面提供了角色們某些作為的理由,一方面也具體而微地揭示了這個城市的現實面貌。
所以我們會明白:身為阿拉伯人的律師,為什麼對於某些能夠代表生活階層的物件(例如搭配西裝的領帶,例如駕駛代步的座車)如此刻意經營,對於自己發現的線索,又為什麼會有那樣偏執誇張、近乎瘋狂的反應;我們也會明白:第二主角為什麼會做出某些選擇,寧願冒險,也要試圖用一些極具爭議的方式來扭轉自己的人生方向。
這些千頭萬緒的主題,作者薩伊德.卡書亞(Sayed Kashua)全都舉重若輕地將其溶在以人為主的情節當中。
是故,就算對於耶路撒冷特殊的地位沒有什麼認識、對於猶太人及阿拉伯人之間長期積累的歷史情仇沒有什麼概念,閱讀《第二人稱單數》時,也不會有什麼滯礙之處。事實上,在長期受到西方視點影響、被好萊塢電影催眠的情況下,我們對於距離並不遙遠的中東,一直沒有太清楚的想像;閱讀《第二人稱單數》,正好讓我們能夠暫時撥開那些宗教及政治情勢所成的重重誤解迷霧,直接且單純地審視生活在那樣環境當中的人們,究竟是什麼樣貌。
無論身處哪種環境,人總難逃離愛恨嗔痴。
對於所屬族群的認同、對於社會地位的經營、對於婚姻關係的想像,以及對於畢生夢想的追求……在那些懸疑、猜忌、徬徨與追尋的情節裡頭,驅動角色們的,正是人皆有之的愛情、慾念、佔有以及渴望。這些我們都會覺得熟悉,因為同樣的情節也會發生在我們生活的周遭,甚或就發生在我們的身上。閱讀《第二人稱單數》,我們可以從中一窺中東地區的生活面貌,感受那個社會氛圍裡的衝突與張皇,而且也可以辨識出某些不變的人心輪廓,從而認識包括自己在內的人間種種。
雖是他方,但讀到的人心,卻非異鄉。
推薦序3
不只是肥皂劇
版權經紀人 / 譚光磊
二○一一年二月去了一趟以色列,參加耶路撒冷書展的國際出版交流活動(JIBF Fellowship),除了拓展人脈,也實地走訪了死海、哭牆、瑪撒大古城,親身感受到那無所不在的宗教氣息,以及城市裡隱伏的種族對立。
活動最後一天,我和幾個同學跑到大馬士革門,搭阿拉伯人的公車前往巴勒斯坦的首府拉瑪拉(Ramallah)。旅程不過短短四十分鐘,卻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相較於耶路撒冷現代而乾淨的市容,巴勒斯坦顯得貧窮而落後,那難免會讓人想起三、四十年前的台灣或改革剛開放時的中國大陸:有點土氣的現代物事與老舊的傳統建築參差錯落,形成一種不協調但又生機勃勃的景象。販賣各式鮮蔬瓜果與廉價衣服球鞋的市集裡人流湧動,走出一條巷子就是滿街便宜改裝手機和網路、仿冒手錶的店舖,當然,還有叫做﹁Star & Bucks﹂ 或 ﹁FridayZ ﹂的山寨咖啡館和餐廳。
以色列機場的安檢素以「滴水不漏」和「擾民之至」著稱,所以我們早早就到了機場,沒想到運氣很好,警衛只問了幾個標準問題,箱子都沒開就揮手讓我們過去了。在等候登機的時候,我開始讀薩伊德.卡書亞最新的小說《第二人稱單數》。
在以色列期間,除了以色列文壇幾位大師級作家(如Amos Oz、Meir Shalev、David Grossman、AB Yehoshua),薩伊德.卡書亞應該是最常聽到的作家。美國Akashic出版社著名的「城市黑色小說」(City Noir series)找他主編「黑色耶路撒冷」(Jerusalem Noir)。
卡書亞的身分非常特殊,他是來自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卻在以色列猶太區定居和工作。他在以色列最大報《國土報》(Haaretz)每週寫專欄,文字幽默辛辣,時而挑釁、時而諷刺,關注的正是阿拉伯人在以色列如何自處的議題。他的筆觸鋒利,既貶損猶太人,也常以阿拉伯人所遭遇的種種荒誕困境自嘲,因此猶太人愛看、阿拉伯人也愛看。除此之外,他編寫了一齣叫做「阿拉伯勞工」(Avoda Aravit, or Arab Labor)的情境喜劇,收視率奇高,並在耶路撒冷影展中被選為最佳電視劇。
二○○二年,他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跳舞的阿拉伯人》(The Dancing Arabs)頗具自傳色彩,敘述一個巴勒斯坦少年贏得獎學金,進入耶路撒冷的猶太大學唸書,本來前程似錦,但他卻迷失了自我,虛擲光陰,既鄙視自己的阿拉伯同胞,又憎恨猶太人。這本書賣出十國版權,除了歐洲主要國家,還包括印尼和越南,並贏得兩項文學新人大獎。
四年後,卡書亞發表第二部長篇小說《留待清晨》(Let It Be Morning),描寫一對阿拉伯夫妻從以色列回到巴勒斯坦故鄉,妻子習慣了城市生活,對鄉下的落後甚感不滿。丈夫則發現日夜思念的故鄉早已變了許多,他被報社解約卻不敢告知妻子自己失業。某天以色列軍方突然發動包圍,封鎖整個小鎮,似乎是為了調查多年前一樁炸彈案。面對這種困境,村民彼此猜忌攻訐,而記者怎麼也想不到,妻子竟與恐怖行動有關。這本書入圍了二○○八年的「IMPAC國際都柏林文學獎」,也即將拍成電影。
至於《第二人稱單數》,則是卡書亞醞釀四年的最新長篇,套句作者的話,這是一部「用通俗劇形式包裝的諷刺小說」。故事的開場非常聳動:一個住在猶太區、事業有成、家庭美滿的阿拉伯律師,某日在書店買到一本舊書,裡面夾了張字條:「我等你,你沒來,希望你一切都好。我想謝謝你昨天帶給我美好的夜晚。明天打電話給我?」署名給「尤納坦」。那娟秀的筆跡赫然出自他妻子之手。律師看了氣血上湧,嫉妒、憤恨和恥辱感油然而生,決定暗中展開調查,非要來個捉姦在床,把太太踢回巴勒斯坦鄉下家裡去不可。
確實,這聽起來就像個八點檔的狗血劇情,但可別被卡書亞騙了。這樁「妻子外遇」的謎團其實大有文章,而卡書亞關切的主題更絕非單純的婚姻問題,而是阿拉伯人在以色列所要面對的身分認同問題。
就以那個無名律師主角為例,他自小成績優異,以法學院第一名畢業,亟欲脫離巴勒斯坦的鄉村生活。他在猶太區開業、西裝筆挺,完全西方打扮(他學生時代常被以色列警察攔路查驗通行證,但出社會後就再也沒被問過,因為他終於明白,警察只敢挑「衣著比他們差」的人來開刀),開好車送小孩去唸猶太人和阿拉伯人並存的學校(校門口一字排開的名車都是阿拉伯人的,因為他們要證明自己出人頭地,反而猶太家長比較實際,也不需要這種競爭,所以開的車普通得多),每個月定期和幾個朋友聚餐開沙龍討論會,表面上是談些嚴肅高調的議題,實際上男人談的還是錢與房地產,女人談的則是學校老師和孩子同學們的家長。
小說的第一章以律師在書裡發現提獻給「尤納坦」作結。是了,這個令人憎恨的名字肯定就是引誘妻子紅杏出牆的魔鬼,也將會是律師要傾力剿滅的對象。不過小說第二章話鋒一轉,從全知第三人稱改為「我」的主觀敘事,而且劈頭就說「尤納坦死了。上週四我替他料理了後事,自掏腰包找兩個阿拉伯年輕人幫忙抬棺材。除了我以外,沒別人出席葬禮。其實我也沒邀別人。他死時二十八歲,和我一樣。」
「尤納坦」是誰?「我」又是誰?他們跟律師又有什麼錯綜複雜的關係?透過卡書亞以雙線交錯的手法精心鋪陳,唯有看到最後一頁,才能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