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書桌上堆著雜亂的藍圖紙、工程教科書和課堂筆記本,本該是我的目的地,但是我蜷縮在床上。在發生了和我母親,以及和卡爾的事情後,今天晚上我是不可能唸書了。鐵鑄的床墊彈簧吱吱嘎嘎地呻吟,但是我充耳不聞,翻身側躺,面對和天花板銜接的矮牆。我室友賽西莉亞去參加萬聖節音樂會的合唱練習了,因此除了以太燈微微的嘶嘶聲響外,只有我一個人。
我把外套捲成一團扔到遙遠的角落,試著除去敦維奇路的味道,然後從枕頭下拿出鉛筆和練習簿,開始做結構工程學的數學習題。這不是作業,數字牢靠、穩定,可讓頭腦清晰有條理。有條不紊的頭腦不會陷入瘋狂,著迷於夢境,在只有瘋子才能造訪的幻想、荒謬的國度裡生病。
至少,自從我母親關進精神病院後,我是一直這樣告訴自己的。從八歲開始。說謊八年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就算是對自己說謊也是一樣。
門邊的刮擦聲打斷我的思緒,我猛然抬起頭來。我的精密錶擱在書桌上,齒輪不斷地轉動,砝碼來回地擺盪,顯示出九點三十分。我在算這一頁時陷入神遊狀態。「賽西莉亞,妳又忘了帶鑰匙嗎?」我喊道。賽西莉亞是出了名的會掉東西,從樂譜到髮夾什麼都掉。
但我沒聽到回答,只見一個牛皮紙信封鬆軟的一角出現在門底下,接著一陣噠噠的腳步聲迅速跑過走廊。我一把撿起那封信,看見地址用規矩工整的筆跡寫著︰
艾芙‧葛雷森小姐,機械院所,
拉夫克洛夫特,麻薩諸塞州
信封的一邊燒焦了,還沾滿了泥土髒得發亮,上頭的墨水滲開有如血跡。看起來彷彿跋涉千里而來。
我的心臟凍住了。我猛然把門拉開,探頭看外面的走廊,我的血液在轟鳴。
走廊上沒有半個人。跟平常一樣灰塵彌漫而且昏暗,除了走道盡頭傳來斷斷續續的綜藝節目聲音外,宿舍裡一片寂靜。當主持人問︰「夜鷹和我女朋友之間有什麼差別?」時,攝影棚觀眾的笑聲透過以太傳來。
我再度迅速地關上門閂緊。信擱在床上,像寡婦蜘蛛一樣的毒。那筆跡雖然不引人注目,但我絕不會弄錯。
我還來不及打開信封,門又嘎啦嘎啦地響了。「艾芙?艾芙,馬上把門打開。」
是富群太太,偏偏挑這最爛的時間來。我把信胡亂塞到枕頭底下。富群太太就像任何舍監一樣親切又善體人意,但看見那封信後連那點善意都會耗盡。
「艾芙!」門閂又嘎啦嘎啦作響。「如果妳在裡頭抽菸,或是喝酒的話……」
我迅速脫掉學校領帶,解開幾顆領釦,把角落水槽的水龍頭完全打開。我不需要把頭髮弄亂,因為不柔順的深色髮絲自動會翹起、捲曲。我拉開門閂。「抱歉,富群太太。我正在梳洗。」
她的臉色和緩下來,走進裡面。「沒關係,親愛的。我會說得簡短一點。本來是要在晚餐時間告訴妳的,不過……」
我低下頭,希望適度表現出內疚的樣子。事實上,我只是在祈禱︰別看床那邊。
「艾芙,要開口跟妳說這個並不容易,」富群太太說,寬厚的手臂在同等寬廣的胸部底下交叉。「校長要求妳在星期二晚餐後去見他,討論妳在這兒的未來。」
我盡量維持面無表情,雖然內心一切都在動搖。如果你想要上保持表情冷靜的課程,就去當市監護的未成年人、在幾間嚴格的育幼院流轉,讓修女因為極細微的偷笑或皺眉打你的手或嘴巴吧。「我不懂。」我說,縱使我心裡明白。為了避免真相曝光,我維持井然有序的生活,繼續相同的日常活動。大多數時候啦。但不包括現在,有封信在我床墊上燒了個洞的時候。
「艾芙,妳又不是不聰明,」富群太太說。「一個女孩子能進入機械院所就讀是非常了不起的。別裝傻丟妳自己的臉。」
「我是不懂啊。」我無辜地輕聲重複一遍,聲音破碎得讓我討厭起自己。「我的生日還要再過一個月啊。」
「對,不過我們如果回顧過去的歷史,就會知道那天可能會發生某些……事件。」富群太太說。「妳母親開始顯出症狀是在十六歲,雖然很不幸的,據我了解,我們並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或者是怎樣受到病毒侵襲的。她的醫生證實了你們一家人有潛伏性的感染。校長需要告訴妳一些事實讓妳有心理準備,就這樣而已。」她的大臉脹紅,從脖子紅到頭髮,她的腳上穿著登山靴,身體從一邊搖晃到另一邊,彷彿我們在船的甲板上。
我保持沉默,聽著自己的呼吸嘶嘶進出鼻孔。證實個屁。目前壞死病毒沒有可靠的檢驗標準,半數時候某人被關進精神病院只是因為有人不喜歡他們的長相。這些,是我從波特諾伊醫生及我和精神病院交手的經驗中學來的。
在我默不作聲的時候,富群太太發出嘖嘖的聲音。「艾芙,妳有什麼話要說嗎?」
「我不是我母親,」我咆哮著說,如夜鷹一般的兇狠。我和娜瑞莎不同,我不想漫遊、迷失在夢裡。我的血液中有鋼鐵和發動機。
「不,親愛的,我們沒有那樣說,不過妳必須承認康拉德……」她脫口而出。我怒目瞪著她,視線宛如用強化玻璃打造的那般冷硬。富群太太嚥下最後幾個字。
「我也不是我哥哥,」我沙啞地說出。「校長就是打算說這個嗎?我們瘋了是因為我母親沒有嫁給我父親?因為她行為放蕩所以我們才會發瘋嗎?哼,這不是真的,而且我也沒發瘋。」熱氣湧上我的臉頰,好像進料管中蒸汽過多。壓力讓我快要爆炸了。
至於富群太太,她似乎重拾了熟悉的身分,如釋重負。「小姐,妳不該這樣和舍監說話。現在趕緊做完學校作業,穿上睡衣。一個小時內就要熄燈了。」
「我不會發瘋的,」在她退出我的房間時,我再大聲說一次。
「唉,艾芙。」富群太太嘆氣。「有誰能夠確定這種事呢?」她悲傷地笑笑,把門關上。
以太燈嘶嘶作響。我感覺眼淚滑落臉頰,我沒有擦掉,任淚水在皮膚上逐漸冷卻。
富群太太的腳步聲離去後,我等了好一會兒,才從枕頭下面抓出那封信,用拇指甲把信撕開。哥哥康拉德離開後,我收過他三封信。我把信封收在床腳櫃裡,藏在腋窩被蟲蛀個洞的藍色毛衣底下。
他的手寫信件來的時候總是隱形的,從來不超過短短幾行字,卻告知我康拉德還活著。在他逃離精神病院後(督察在他十六歲的生日後把他送去精神病院),那是我唯一保留的標記。那些信用幽靈墨水處理過,聞起來有醋和煙的味道。幽靈墨水是康拉德最喜歡的小把戲︰先用得到專利的隱形重像液體處理過信紙和墨水,然後當你把信件放在火上,讓它燃燒起來時,平淡無奇的詩句就會變成用煙寫成的完整信件,等到紙張最後燒成灰時信也會跟著消失。
校長或是烏鴉公堂的督察致力於保護我們不受異教徒和病毒變種怪物侵害,他們要是發現我一直收到無可救藥的瘋子的來信,我就會像康拉德以前那樣被迅速關起來。我展開厚厚的信紙,用指尖觸摸粗糙的纖維,預期會出現類似上封信的內容︰
冬天夾著利齒而來
寒風磨亮我的骨骼
燃燒後,顯示︰
親愛的艾芙,
這裡好冷,下雪、陰沉又昏暗,宛如家鄉的烏鴉公堂的地下囚室……
讀康拉德的信中從來不會覺得他像是瘋了。可是話說回來,對那些不認識我母親的人而言,她乍看之下也不會顯得格外不正常,直到她談起百合花田和死掉的女孩。你必須深入縫隙和缺口仔細看,才能看見感染的瘋狂正在侵蝕她的內心。一旦你實際觀察……就會發現瘋狂的存在,毫無疑問。正如康拉德在煙霧中的字一樣。
這封最新的信件縐巴巴的,彷彿是匆匆忙忙地塞進口袋,在紙張的正中央只歪斜地寫了兩個字。
救我
我凝視那兩個字,康拉德親手寫的,這個絕望的字眼從紙上瞪著我。我盯著看了好久,腦袋像是冬天的暴風雪一樣地翻湧。這句話如此簡短可怕,一點也不像他。我認識的康拉德總是能夠有條理地組織他的思緒,有如教授規畫教案一般。他是我們家的一家之主。康拉德絕對不會請求我協助的,不管碰上什麼事。
我不知道康拉德有危險。也不曉得這封信除了把壞死病毒逼瘋的男孩的精神錯亂顯露在紙上外,還代表著什麼。
但是我動也不動地坐著,注視著那封信,心想要是能偷溜出去把裡頭真實的字句燒出來就好了,最後賽西莉亞排演回來了,舍監熄燈準備睡覺。
經過一個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又發冷,我早上的課請假,在二年級的公共休息室踱步了一個小時,等到壁爐上的精密鐘向我顯示圖書館應該沒人了。我沒有試圖去找卡爾。卡爾對康拉德的了解只和其他人一樣,知道他染上壞死病毒發瘋了,攻擊他的妹妹。逃離督察、精神病院,還有拉夫克洛夫特本身。卡爾不認識我的哥哥康拉德,他在母親被送去精神病院後照顧我。教我如何拆解、修理簡單的精密錶,到後來則是一整個發條裝置,當齒輪割傷我的時候,幫我的手指裹上繃帶,告訴我女巫、仙子和可怕的假想怪獸之王猶格‧索托斯的禁忌故事。
卡爾可以因為我包庇瘋子把我直接送去督察那兒,他絕對有權利這麼做。回憶並不重要,只有瘋病才要緊。
富群太太沿著步道朝我走來,我想起晚餐後與校長的會面。於是猛地向左一轉切過往圖書館的通道,避開她的視線。
學院的圖書館是個寂靜無聲的地方,是書籍和文件的太平間,它們一冊冊排列在很少受到打擾的書架上,有如大量的屍體。
走在潮濕、發霉的書堆間,我的腳步在腐朽得柔軟的地毯上悄無聲息,我窺探一下圖書館員,柯內爾小姐。她頭頂著一束紅髮髻,瞪了我一眼之後又回去蓋過期的教科書。
我爬上鐵鑄的螺旋梯到角樓間,這裡空無一人,只有書、油燈和影子。我從牆上的掛鉤取下油燈,放在閱覽桌上。手指抓住縐巴巴的信紙,把康拉德的信拿到燈光下。
就像我喜歡數字那樣,我哥哥喜歡的是謎題。迷宮、邏輯,任何需要他埋頭專心想好幾個小時的東西。我懷疑這是他維持神智條理清楚的方法,就好比我的方法是數學一樣。一想到這招對他沒有用(就像音樂對我們母親沒效一樣),我就打了個寒顫。
在母親被帶走、我們到慈善孤兒院之前,康拉德曾表演戲法給我看。他給我看眼睛和心靈的戲法。幽靈墨水是他最喜歡的,附帶的好處是可銷毀他的信件。哥哥是在替我著想。
我將牛皮紙拿到油燈上,紙張的邊緣開始焦黃捲曲像片枯死的橡樹葉。我咬住嘴唇,祈禱整封信不會在我眼前消失。幽靈墨水是十分微妙的物質,信紙浸泡太久,或是加熱過度,你就可能把眉毛燒焦,外加燒掉手指尖。
「管它去死,可惡!」我的手太靠近油燈的球形燈罩了,疼痛像隻蜘蛛爬上我的手,我憤怒地發出嘶嘶聲。雙手可是工程師的財產啊。
信捲曲起來,紙張中央開始冒煙。牛皮紙縐了起來,逐漸化成灰,而煙愈來愈濃,愈來愈黑,一陣化學藥品的氣味從煙裡頭滾滾飄出,燻得我流眼淚。柯內爾小姐的腳步聲接近。「小姐,妳在那上面幹什麼?」
「沒什麼,女士!」我高聲說。「只是……在準備補考。」
「不要以為妳有課還可以在上面躲一整個下午!這裡可不是公共休息廳!」柯內爾小姐怒氣沖沖地說,然後她廉價的鞋跟發出如骨頭爆裂的聲音,喀噠喀噠地走下樓梯。
我呼出一口氣。這比我平常喜歡玩的遊戲還要驚險。身為接受救濟的孩子,你必須擺出端莊、優雅的表相。和卡爾不同,我的叛逆幾乎永遠在腦袋裡,或是塗鴉在作業簿的頁邊空白處。女巫的五芒記號,幻想的仙子素描,全都隱藏在我練習畫的結構圖的齒輪間。總是趁教授或督察看見之前燒掉,或是刻意忘記。我不相信魔法,但是督察倡導的法則不只是反對魔法而已,他們反對的是創意。而沒有創意的科學是毫無用處的,我深深相信這一點。
拉夫克洛夫特人會為了比無聊的圖畫更微不足道的事被送去地下囚室,或是遭受火刑。督察並沒有劃分有想像力的理性人士和引起爭論的異教徒。我知道督察這是要盡全力保護我們不受到食屍鬼的襲擊,以及壞死病毒的侵蝕。病毒變種怪物和受感染的人蜂擁在街道上是真正的噩夢,比女巫或她們的法術所帶來的恐懼還要可怕。要不是有督察,拉夫克洛夫特早就變成另一個西雅圖,另一座瘋狂和恐怖(例如那隻夜鷹)肆虐的鬼城了。
我家族的恥辱是我們為了保障自身安全所付出的代價。史旺教授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好讓我們徹底了解這些事實,可是我似乎沒辦法停止胡思亂想。
或許如果教授在教督察委託的講義時沒那麼令人討厭,我會願意仔細聽。
高溫警告我幽靈墨水快要燒光了,排出的空氣輕微地啵一聲,整封信隨之分解,灰燼在我身邊打轉有如黑暗的雪。寫下救我的墨水飛離紙張,懸浮在煙裡,如屍體一般的慘白。當煙消散的時候,墨水延展開來重新排列,用幽靈的手法拼出新的句子,那是幽靈墨水隱藏至今的加密訊息。
到灰岩去
找尋女巫字母
救妳自己
下面是一串數字,我從口袋抓出一支鋼筆,趁訊息隨風吹散之前,把整段文字潦草地抄在手上。
31-10-13
墨水滲入我的皮膚,猶如一道疤痕……
灰岩在哪裡?女巫字母又是什麼?哥哥捎來的訊息,讓艾芙的恐懼總算找到了出口。她不要當機械學院的學生,她即將啟程,去尋找攸關她家族「發瘋」的詛咒,卻怎麼也想不到,等在她眼前的,是整個世界的邪惡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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