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
夫妻樹之旅 陳芳明
日本之旅是未盡之旅,也是完成之旅。沿途所看到的風景,其實都是他內心的風景。始於箱根,終於迪士尼,中間的過程是層層叩問。在風景與風景之間,有許多對話,但都屬內心獨白。全程走完關東旅程時,他的心情彷彿獲得寄託。這部散文集,無疑是詩的延伸,有節奏,有音色,有跌宕的感情;彷彿失落,彷彿缺憾,但最後都是圓滿。綿綿密密的語言,把讀者帶到很遠的地方,非常遼闊,毫無邊界,但最後都歸宿在身邊的人。林達陽的《恆溫行李》拈出新世代最純情的告白,在最溫柔處令人心軟,但是闔上全書時,一股強悍意志隱隱浮現。
在校園裡曾經與他有過一次相見,是一個頗具自信的年輕人。如今他已經回到陽光的南島,留下纏綿的文字在北方。他的夢境,理想,願望,憧憬,都容納在這冊握可盈手的散文裡。他的文字所到之處,牽引著讀者與他一起旅行,字裡行間隱約出現的我與我們,吐納著細緻的情愫。我們之中的「妳」,是幸福的人,因為有一個成熟的男性靈魂不斷向她傾訴,把內心最深層的感覺都託付給她。很久以來,已經看不到如此純粹的情書。很平淡,很瑣碎,一旦凝聚起來卻是那樣雷霆萬鈞。新世紀台灣男人的愛,必須到達日本後,才能獲得確切的定義。
到達明治神宮時,莊嚴的神殿出現,好像那是一個跨越的儀式,他終於說出靈魂底層最真實的話:「我想和妳一起變老,這話的意思,其實是我願意與妳性命相見。」那時他看到神宮內的一棵夫妻樹,旅行到達這裡,從此生命好像又提昇了一些。他似乎站在樹前,暗暗下了許諾:「與妳在一起的時候,我甘心做一個平凡的人。」這是非常鄭重的轉折,生命延伸到那麼遠的地方,只因有這樣的覺悟,日本之旅就已經達到目的。二OO六年,他寫下獲獎的詩〈如果降下大雨〉,最後兩行說:
該如何手寫一封長長的信寄回去
只問妳一個問題
整首詩並沒有提出問題,想必是有關愛情的疑惑。無論是怔忡,迷惘,懸宕,都在刻畫一顆欲擒故縱的心。經過北國之旅後,所有的答案便都明白。當他遠遠瞭望富士山,經過淺草雷門,原宿明治神宮,一直到達迪士尼樂園,景色不斷變化,旅程不斷延長,但距離情人的心靈卻越來越近。有些涉及情感的答案並不那麼直接了當,總是需要經過迂迴的道路,中間橫越十字路口、岔路、歧路,最後才獲得答案。這冊散文營造豐富的意象,描繪多少異鄉北國的風景,其實都在鏤刻光影互映的赤誠之心。
在完成《台灣新文學史》時,我曾經預言下一輪台灣文學盛世就要到來。這是因為閱讀新世代的小說、散文、詩之際,似乎可以察覺新世代的種籽就要破土而出。在這個行列裡,林達陽的詩與散文相當令人矚目。就詩風而言,他的節奏帶著楊牧抒情的變奏,但又具備個人特殊的風格。他的散文,則是屬於台灣抒情傳統不可分割的一支,他習慣在內心暗房裡自我審問,最後總會引進一絲陽光。那種蜿蜒轉折的音色,容許我們從窗口看到外面豐饒的田野。
推薦序2
擅譬者的偈語─閱讀《恆溫行李》張曼娟
「就要出發了嗎?」我輕聲的問。於是執起那一直隨身的,恆溫的行李,安靜的走上道途。此刻與我作伴的,這個身形頎長的男子,將為我引領的是怎樣的風景?好像一點也不需要擔心,而我並不與他熟識。其實,我只是他的一個讀者,如此而已。
但誰說這不是理解一個人的最好途徑呢?通過他的創作,一點一點的向著某個核心靠近,尤其在這核心之中,有著深深的共鳴。
假設以Google作「林達陽的相關搜尋」,看見的關鍵字是「林達陽慢情書」、「林達陽學長」和「林達陽帥」。綜合以上三項,我最初對達陽的印象:他是許多人的帥學長(或學弟),寫過《慢情書》這部作品,而那確實是一本動人的,情書,適合緩慢的閱讀、冥想及朗誦。藉由廣播節目的訪問見到他,曾經在大學念的是法律系,研究所卻選擇了藝術碩士,已不尋常,而他的雙眼依舊保持著一個小男孩的純粹與澄淨,執著於某種瑰麗事物的燦燦然。
《恆溫行李》這本書,似乎是跟隨著他的一場日本之旅,然而又不僅只是這樣的,這絕不是一本遊記,每一則篇章,每一個場景,都是一個小舞台,演繹著童年、成長、冒險與愛。當他走進湖上的神社,小小的鳥居、正殿前的小方場、紅白相絞的繫鈴繩索、水手舍涓涓的泉流、綁籤處如白色初芽紛紛、懸掛起來的繪馬,等等,細細證見,細細描摹。這個世界,在他的眼中,處處都是不拘形式的譬喻,取之不盡的喻體,用之不竭的喻依。他的筆下常閃動著這樣的神來之筆:「我遇見過許多人,有些人是音樂,可以感覺但不可掌握;有些人是樂器,不能感覺但渴望觸碰。」世界是這樣的變幻流麗,在達陽的點染之間,吐露神祕溫存的話語。
作為一個貪得無厭的讀者,我更著迷於他那些偈語般的句子:
每個大人都曾經是小孩,只有少數可以永遠都是──若無一顆幼弱頑強的心,所有的傷害,也不會自己成為溫柔。
既幼弱又頑強的那顆心,正是成長必須具備的,也是保有內在的小孩不可缺乏的呀。但我們常常丟失了,或是在歷經了傷害與失落後,自以為成長了,卻僅賸貧弱而頑固的心。
在對愛和傷害全無概念的孩童時期,我也喜歡冒險。對那時的我來說,冒險是回家唯一的路,不去冒險,我無法理解自己的種種情緒與這個世界的關連。
這似乎解釋了他對海盜船或是遊樂場的熱衷,欣喜的穿梭在童年的想像裡,一場又一場盛大的、華麗的幻覺,從不曾退卻,沒有遲疑,毫不懼怕。「黑暗的時候,愛是光源。」他這樣說。
閱讀著達陽詩般的語言,我總是想到那個為人帶來快樂,其實自己有點寂寞的彼得潘,「無拘無束的飛翔,敵眾我寡的對抗,將死亡視為偉大的冒險,擁有超乎孩童的執著與近乎大人的力量,可以前知,卻永遠不會也不要真正長大。」他或許不要長大,卻長得很好,生命的厚度使他的作品透出令人安心又嚮往的光芒。每當他在臉書上貼文,總能吸引許多的讚歎與喜悅,大家爭相按讚,彷彿是拉扯著神社的鈴,聆聽那粗礪而單純的聲音;彷彿是捧一掌泉水入口中,品嘗那種溫和的甘味。
「愛上別人,是件快樂的事。」他發出愛的慨歎,卻又這樣說:「戀愛過以後才明白,真正的快樂,就是那種寂寞。」看起來矛盾,愛戀過的人卻又能明白,因為愛原本就是各自表述,都像是搴衣赤腳渡水的人,或許能呼喊出水的體溫,卻不能具體形容水流的漩渦與腳下的砂石切割。達陽把複雜的事說得簡單明瞭:「愛是一把張滿的弓,誰會知道,妳的一箭之遙,是不是就等於我的呢?」
我想和妳一起變老,異中求同,笑著爭執,流淚改變,並且服膺於改變……
「我想和妳一起變老」,這話的意思,其實是我願意與妳性命相見。
至於這幾句話,是要讓天下的戀者皆落淚銘記的宣言,忽而有今夕是何夕之感。
閱讀林達陽的《恆溫行李》,沿途的花火與海風,紅色的燈籠與太鼓,既甜美又寂寞,令人忘卻旅途上的孤獨。
「應該出發了。」站在星星的港口,我這樣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