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香港提燈籠去
推開房門,這陌生的房間有一整片窗,湛藍的、閃亮的、恆久的海,依舊那樣熟悉。我接上網路,開啟電腦,在微博上貼了這段文字:
如果一個異鄉,曾經愛寵我又冷遇我;曾經創傷我又療癒我,那就不再是異鄉,而是另一個家了。回到「家」,什麼都好了。
我面向大海,發了一陣獃,然後幾乎毫無阻礙地,完成了一篇並不易完成的創作,每次回到這裡,便覺得某個開關彷彿被開啟了,許多電流竄進我的身體,我可以走得更快;笑得更開心;靈感更豐富;創作力更旺盛。
我將稿件寄出,再度逛到微博,便看見好多位網友的回應,直接指出:「這是香港」。是的,這是香港,如此明確,易於辨認,在我的生命中更是難以取代的一個異鄉與故鄉的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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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獨特而重要的經歷都在這裡發生,我曾被引領著穿越大街小巷;而後又帶領過朋友搭電車,遊蕩海味街,乘船渡海。「你想看什麼呢?」「你想到哪裡去呢?」我總是盡責的扮演好導遊的角色。同時,也總會與我的香港好友Y見上一面,讓他帶著我去發掘好吃的平價美食。
有時候,我們坐在油膩膩的桌邊,喝一碗濃醇腴厚的牛肉清湯;有時候,圍著一個鋁盆吃當季限定的薄殼蜆,而他只是喝著啤酒微笑……他明明知道我對香港並不陌生,卻堅持到我下榻的旅館大廳等候我,彷彿若沒有他的帶領,我就會迷途。十幾年來,我好像真養出了點倚賴,想去哪裡就問他,想吃什麼就找他。
有時會聽見這樣的疑問:「妳為什麼這麼喜歡香港?妳不覺得香港節奏太快,人與人之間既疏離又現實嗎?」這時,我的眼前便浮現出香港好友Y的樣子,他那既憂傷又詼諧的臉孔,總是講著笑話自嘲的寂寞的笑聲。他熱切的想要安慰我的挫折創傷,結果竟然漲紅了臉,哽咽落淚的真性情。
「你信不信,男人與女人之間有超越愛情的感情?」剛剛相識還不熟悉的時候,他提了三明治午餐,從港島到新界的中文大學,送來我的研究室,就問了這麼一句。我說我何止相信,我也在追求。他說他也是。好像《水滸傳》裡的英雄歃血為盟那樣,我們沉默的,在心裡定下盟誓。
這盟誓是今生今世都不會毀棄的。而香港這城市,也就有了更深刻的意涵。
然而這一次來香港,我決定不再倚賴Y的美食指引,沒有人可以永遠倚賴另一個人的,我要試試自己辨別方位的能力。
這一回,我要買一個傳統的紙紮燈籠,許多年前曾經看見過的古老工藝,很漂亮的金魚和兔子。在潮濕的春天,買一隻兔子燈籠回家,等到中秋節的時候,便學香港人提著燈籠賞月。是的,就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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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沒有安排與Y會面,因此,行程更加充裕,我選擇的不是一般觀光客搭乘的機場快線,而是從機場搭巴士,慢慢的晃進城裡去。一段時間沒來,更多高樓起造,更多山壁消失。Y曾經問我:「為什麼到香港來?」我說我喜歡這裡。他問:「妳喜歡什麼呢?」我直覺的回答:「我喜歡老鷹。」
我記得頭一次來香港,已是二十幾年前,被密集的高樓與翱翔的飛鷹震懾住。那時的香港還有許多未開發的山,山巔有著牠們的巢穴。老鷹在天空盤旋,有時俯衝而下,與高樓玻璃帷幕咖啡座的人對視,你會相信牠看見了你,甚至記住了你。於是,你像被施了魔咒,無可救藥的愛上這裡,一趟又一趟的回來,尋找凝視過你的那隻飛鷹。
然而坐在巴士上,無論我怎麼費力的張望,一隻鷹也看不見。
每次到港,總依著Y的建議,先吃一盅龜苓膏,去除濕熱暑氣。但這一次,我突然不耐煩它的微苦,事實上我從沒喜愛過那口味,於是在「海天堂大家姐」那兒要了杯龜苓茶,褐色的茶湯,有雞湯和魚湯混合的鮮味,還帶點回甘。喝完龜苓茶,便可以放開懷,去品嘗我最愛的楊枝甘露、手磨核桃露、芒果布甸啦。
因為覺得自己算是半個香港人,因此,不再去排半島酒店的下午茶了,只是仍喜歡從那裡經過,看看那幢義大利文藝復興及巴洛克復興風格的建築物,它是香港現存最古老的酒店,見證了將近百年的歷史,從殖民到回歸,從英國到中國。粉白的牆面因陽光折射出的光亮,照在來往行人臉上,產生一種輝煌的錯覺。
走過半島與YMCA,意外看見了另一個輝煌。那便是化古蹟為時尚的1881 heritage。從1881年開始,直到1996年,這裡曾經是香港水警總部,維多利亞式的建築,是我這個「殖民建築控」的最愛。1997年到香港教書時,報社採訪之後,請我任選一片街景拍照,我當時便挑了它。採訪的記者告訴我,這是香港法定古蹟,以後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我們沉默的望著它好一陣子,在剛剛回歸的尖沙咀街頭,那時候有太多不確定,人心飄浮在半空。
而到了2009年,連同水警總部主樓、馬廄及時間球塔,被修復為國際名品店、時尚餐廳、古蹟酒店與展覽館。陳舊森嚴的氣氛轉變為歡樂明亮又夢幻的新地標。
時間球塔依循傳統,在每日下午一時準時降下時間球,而我抵達的時刻已過了下午三點。時間球既不下降,我便拾級而上吧。穿過敞闊的花園廣場、噴水池,走上弧度優美的階梯,登上二樓義大利餐廳DG Cafe and Wine Cusine,在半露天的陽台茶座,點一套下午茶。三層托盤盛裝著小巧精緻的甜點,配一杯溫度正好的熱拿鐵,閱讀或者發獃或者只是看人,便可以消磨一個下午。
天色漸暗,夜景愈發璀璨起來,我聽見悅耳的鳥鳴,看見拖著修長斑斕尾巴的鳥雀,像微型鳳凰那樣的,從我眼前翩翩飛過,一隻又一隻,牠們棲息在廣場的老樹上,已是百年老樹了,春天裡發出繁茂的枝葉,那鳥雀一入樹梢,便隱匿了身影,只不斷聽見牠們的鳴叫聲。我想起香港人一向有賞鳥的活動,卻沒想過在這樣喧鬧的商業區也能聽見鳥雀的合唱,宛如天籟。
如果,我的好友Y也在這裡。那一刻,我確實非常想念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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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惦記著,要去中環伊利近街的「秋記紙號」買燈籠,許多年前我曾被那些毛絨絨的紙紮兔子和精神飽滿的大金魚所魅惑,卻被「下次再買」的念頭給耽誤了,這一次是下定決心的。
從中環出來,先往「為食一條街」的大排檔走去,並不寬敞的街上擺滿了桌檯,一盅飯、一碟魚,穿著西裝或套裝的上班男女便坐在擁擠的桌角,埋頭大啖。周邊全是世界知名的時尚光鮮建築,竟有這樣狹小的所在,簡單的滿足了人們基本的欲求。走到盡頭便是我想吃的「威記」,一碗細綿靚粥、一顆軟糯裹蒸粽、一碟腸粉包油條,都是我住在香港時最愛的家常美味。裹蒸粽只有一小塊肉,許多的綠豆蓉,吃甜的就擱白砂糖,吃鹹的便淋醬油,綠豆蓉吸收了醬油的滋味,是我的最愛,一顆就飽了,只要十元港幣。
吃飽了,便朝著半山自動扶梯往上走,與許多觀光客交錯而過,兩旁的唐樓與殖民建築都是攝影的背景,令人不由得想起《重慶森林》。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因為「秋記紙號」的陳舊招牌已經出現,我的兔子我的金魚,我的延宕已久的願望,我終於自己找到方向。然而,門口並沒有懸掛燈籠,一隻也沒有。站在門口,昏暗的店面重重疊疊的擺放著一些紙紮的鞋子、帽子與舊式的衣裳。
有位白髮蓬飛的老婆婆從暗處走出來,像是從陰界走進陽界那樣的停在我面前,她問:「妳要什麼啊?」
我說我要燈籠,以前不是有很多兔子和金魚的燈籠?「現在沒有做燈籠了,現在都做這些……」她指著那些紙鞋、紙衣、紙帽,喃喃地說:「清明節快到啦。」
我的體溫倏地降下來,像是從夢中醒來,無法再逃避。我往後退,退到街上,找到一面牆用力抵住,身體裡面的時間球正迅速墜落。
這是我的好友Y離開人世的第一個清明節。
我記得兩年前在香港最後的會面,那時還不知他已罹病,他掏出身上所有的十元銅板,我從他掌中一枚一枚拈起來,投進轉蛋機裡,轉出我喜愛的公仔,我們歡快得像兩個小學生。我記得他重病手術與治療的輾轉痛楚中,卻仍對我隱瞞一切,只因為不想讓我憂煩難過。我記得他最後在醫院發給我的短信,簡述自己狀況還可以,「Don't worry」他的信是這樣作結的。
一個月後,他的生命走到盡頭。
這才是我來香港真正的理由。試圖靠他更近一些,試圖感覺他從未走遠。我努力想確認自己辨別方向的能力,只是因為從今以後,再也不能倚賴他。並不是我不想,而是不能。
離開香港時,我依然搭乘巴士,從市區往機場去。在筆記本上寫著:「我終究回到這裡,完成一次小小的旅行。」畫下句點,轉頭望向窗外,突然我看見,在海與山的交界,那裡有一隻老鷹,緩緩地向我飛來。我坐直身子,充滿期待,淚水靜靜潤濕眼眸,是牠嗎?曾經凝視過我的那隻飛鷹?
到舊書店轉世去
等了十多年,好不容易等到大學裡的一整年休假,鎖上研究室,難得有機會回到學校去。過完新年,返回研究室,看見了一包郵件。並不熟悉的寄件地址,才拆開便跌出兩本書,落在研究室柑橘色沙發上。是早已經絕版的,我最初的短篇小說集:《海水正藍》與《笑拈梅花》。我闔上眼,彷彿逃避著歲月的灰塵。
再睜開眼,仔細看著,那都是希代版本,1988年3月第45刷的《海水正藍》,1988年8月第34刷的《笑拈梅花》,1988這一年,我已經出版了兩本書,也寫下了出版界的一些嶄新記錄,那是個股票衝破萬點,台灣錢淹腳目的年代;也是個追求優雅和美感,人人都愛閱讀的年代。
寄書給我的是一位僅有數面之緣的詩人教授,從他的城市裡封緘,內附一張紙條:「這兩本書是在古董店買的,是妳早年成名著,寄給妳典藏(雖然舊了些)。」
我輕撫著淺綠與湖綠的兩本書皮,歷經二十幾年歲月,怎麼能不舊?
它們曾被閱讀;曾被收藏;曾被轉贈。或許飄流在不同的城市裡,或許曾是某個人表情達意的媒介;或許曾被人帶在背包中旅行;或許曾有人一邊翻動書頁一邊落淚;或許有人在字裡行間讀到自己的心事而驚詫……最終,它們回到我的身邊,靜靜躺在書桌的一角。
嗨!我們又遇見了。我對過去的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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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時代,我很喜歡逛舊書店,因為新書的價錢對我來說是不小的負擔,如果可以買到自己喜歡的舊書,真是物超所值。光華商場還沒被「數位化」的時候,就是我們淘寶的好所在。一小間一小間的舊書攤,狹仄的空間裡,各式各樣的書從書櫃頂端堆到地板上,我和同學要找的,通常是老師或媽媽年輕時讀的小說,都已經出版了二十幾年,依然具有深深的吸引力。
舊書攤總瀰漫著陳舊紙張油墨的氣味;灰塵與發霉的氣味,有時候令人噴嚏打個不停。這是書籍的轉運站,就像是打尖的旅舍,趕快出清存貨,才是最重要的事。老闆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指揮全場,告訴客人哪一排可以找到某一本書,並不附贈親切的笑容。
「這本只有我家有賣。十塊錢!」
「這一本八塊錢!你揀到便宜啦!」
「都已經賤賣了還殺價?作家都要自殺啦!」
我記得有個大嗓門老闆,整個書攤都是他的吆喝聲。喊到「作家自殺」這一句,擠在書攤裡的顧客,都輕聲的發笑了。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自己將成為作家,卻也對「賤賣」、「作家自殺」這些關鍵詞印象頗為深刻。
幾年後我出版了自己的書,一直沒心理準備,這些書有一天都會進入舊書攤的。
約莫也是在1988這一年,我和一個朋友去舊書攤找上課用的教材,他忽然指給我看,一排書架上,我的兩本書。而我的臉色在瞬間改變了,「賤賣」、「作家自殺」這些字眼敲擊著腦袋,令我相當沮喪。我像逃難一樣的逃出那個舊書攤,逃離光華商場。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再逛舊書攤了。在我單純而偏執的認知中,被買下的書就該被收藏,會在舊書攤出現的書,是不被珍惜,遭到拋棄的書。
有一次偶然到那個朋友家作客,無意間看見他書房的一個紙箱裡,全是我的舊書,十幾二十本,從不同的舊書攤買來的。他是為了不讓我看見這些舊書,才四處蒐購的嗎?我怔怔地看著,心中百轉千迴,眼淚就這麼洶洶而至了。於是,他手足無措的看著我又一次逃離,這一次,我逃離的並不是自己的舊書。而是因為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情意,那沉默的、體貼的心思,是我無以為報的,我只好遠遠的逃開。
對於自己的書與自己的愛情,原來,我的看法都曾是那樣的狹隘膚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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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過去,有個二十歲的大學生,欣喜若狂的帶著他從舊書店買到的《海水正藍》給我簽名,翻開版權頁,指著初版年份對我說:「我就是這一年出生的,跟《海水正藍》同年。我一直在找這本舊書,找了好久,還好,終於在舊書店找到。這是我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我一邊對他說「生日快樂」,一邊微笑著為他在扉頁簽名。望著他將書捧在胸前,開心的離去,我發覺自己發自內心的喜悅,沒有一點惆悵感傷。還好,有舊書店,我在心裡想。
於是,曾有過的芥蒂消失了,我開始注意街上並不常見的舊書店。到永康街閒逛,並不停留在當時人聲鼎沸,現在已經歇業的「冰館」,而是拾級而下,鑽進了如今也已結束的「地下階」二手書與CD店。地下室空間很大,一改過去舊書攤的侷促印象。
還沒下樓之前,我會停在入口處,瀏覽暢銷書架上平放的書籍,有時看見自己的書,乾淨平整的擺放著,竟覺得欣慰。就像是到另一家著名的舊書店「茉莉」去,發覺他們也像新書店那樣將書籍分類,便很想知道自己的書會歸在哪一類?不會在純文學的區域,那是當然;也不希望擺放在「言情小說」或「羅曼史」那一區域,然後,我看見自己的書一整排,整齊的擺放在「大眾文學」第一層。頓時,一股知己之感沛然而生,這正是我希望的定位。創作與研究二十幾年,從不認為「大眾文學」是媚俗或自甘墮落,我深切明白它的價值。
看著自己的書,和其他作家的書,一綑綑的,有些還未經整理,置於角落;有些已經整理分類好,安放在木製書架上,我知道,能夠進入舊書店的書,是很幸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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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Wendy是個愛書人,她寄給我一張舊書店的照片,在一瓶桃枝旁,兩個女孩翻閱刻本書的側影。春天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空間裡播放著南管古調,女孩青春的臉龐,專注的神情,翻閱的彷彿是盛唐的歲月。
我看得癡了,忍不住也去一探究竟,那是在萬華龍山寺旁的古董舊書店「莽葛拾遺」。百年的閔式建築物,井然有序的安放著黑膠唱片、CD、舊書與古董。有人站在書架旁閱讀;有人點杯咖啡喝;有人專注凝視著古建築的門窗,而我抬頭看著木製的屋頂橫梁與懸掛的菜瓜乾,捨不得離開。
在層層疊疊的舊書中,看見不久前過世的女作家的文集,翻著已經發黃的書頁,我想,當有人買下它開始閱讀,這本書便得以轉世,女作家也得以被認識、被體會,又活一次。而每一本書在舊書店,等待的不都是再一次的投胎轉世嗎?當它們被取下來,輕輕翻開,當它們感受到閱讀的氣息。
對於自己的書與自己的愛情,我的想法也很不同了。一本書若有機會流通,才能擁有更多的讀者,在一次又一次的轉世中,是值得慶幸的。每一段情感都得之不易,就算不是符合心意的愛情,也可能發展出別樣情感,不必選擇逃離。
人生其實是一片莽葛交纏的道路,粗糙多刺,令我們傷痕累累,然而,在那雜草叢生之處綻放的美麗事物,往往使我們忘卻了創痛與焦煩,憂慮和疲憊。哪怕只是被遺忘了的一朵小花,注視著它,便覺得今生再無追求,也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