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日本的長信
以及
藍色月亮
Dear 洛希:
好久不見。
真的是好久──好久不見了!久到簡直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的那種久,久到已經沒有把握是不是還被妳記得,會不會這就是我選擇提筆寫信的原因呢?
或許。
好久不見,真想親口這麼對妳說,場景就像我們從前那樣,隔著一張桌子坐在彼此的對面,喝著各自的咖啡,抽著各自的香菸,在下午三點鐘的咖啡館裡,而開場白就從好久不見這四個字開始;然後,是的,我們聊起長長的天,酗著足以引起心悸疼痛的咖啡,擁抱各自的回憶,像是說故事似的交換彼此擱在心底最深處的什麼。
什
麼
那是我人生中最特別的一段日子,如今回想起來,那確實是我人生中最特別的一段日子沒錯;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這樣的日子永遠不要結束,不過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就像最後見面那天妳告訴我的:每天這樣喝咖啡殺時間、恐怕不會是什麼好人生。
確實不是什麼好人生,不過在某些情況下,這種生活方式卻反而是種必須:把腳步停下,把自己想個清楚,然後,或者轉個彎或者繼續走。
或者就直接這麼說吧:告別,和過去的自己告別。
妳和過去的那個自己和好了嗎?真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惦記著這個。
而我,是的,我和過去的自己和好了,託妳的福,真的是託了妳的福。
希望妳也是,真的希望妳也是。總有那麼一個人,我們會希望對方,過得,比自己好。
總有那麼一個人。
儘管明白那種日子沒可能持續下去,相反的、能夠終止才反而是件好事,但我就是經常會懷念起那一段時光,有時候(通常是寂寞爆發的時候)甚至會激烈懷念到想要立刻買張機票就這麼飛回台北去把妳找出來,約出來,再一次對坐在午後的咖啡店裡酗咖啡呢。不過總是沒有這麼做,沒有勇氣這麼做,不是近情情怯那方面的問題,反而是比較接近不希望破壞當初那段美好時光的感覺;那是很棒的一段時光,每次回想起來我總是這麼認為,依舊這麼認為,也、永遠會這麼認為。
回想起來簡直像是電影畫面一般的美好回憶、那段時光,而今反正因為清楚明白不可能再回到過去的那個自己、那畫面,於是更加害怕破壞它、反而更加想要封存它,是這樣子的一個心情。
那家咖啡店還好嗎?聽說台灣實施全面禁菸了,它的顧客群是否因此換了一批呢?呵,順道一提,我戒菸了。
來到日本過起新生活之後,想也沒想的就這麼戒了菸。感覺像告別,某種形式上的告別,告別回憶,也告別過去的那個我自己;離開台灣之後我一次也沒有回去過,把過去的自己好好的丟在過去,說起來好像很詩意的樣子,不過實際上做起來還真是痛苦死了!工作疲累,而心靈少了寄託,雖然很丟臉,不過確實因此還偷哭過好幾次呢,是把枕頭都給哭溼了的那一種偷哭。
在異鄉的夜裡,每每想起過去與現在的時刻,每當過去撞上現在的寂寞午夜。
不過總而言之我還是比較喜歡現在的這個自己,雖然,我會懷念過去的那個我。
抱歉我有點語無倫次了。
忘了先說,我後來去了日本,從那之後一直在姨媽開設的中華拉麵店裡工作,一開始做的是外場的服務生工作,而這三兩年則進入廚房;這邊的日子平平淡淡卻相當扎實,過去喜歡的音樂至今依舊熱愛、只是從此就把它當成是個興趣,至於家族的黑道事業則連心動都不曾再有過。
原來我想要的不過就是個平淡扎實的人生,原來我終究能夠脫離家族的遺傳因子,真是可喜可賀,對我而言,對這樣子的一個我而言,確實可喜可賀;不過我想妳收到信的當下看到郵戳以及寄件人姓名大概就能夠明白了吧。
當然前提是如果妳能收到這封信的話。
如果。
把現在的生活交代清楚之後,接著我想說的,是關於那一天的事。
變成現在之前的,那一天。
那天下午三點鐘左右,雖然明知道妳不會再來了,也在心底期望著妳其實就這麼去過新的人生了、不要再來了也好,更好,但我依舊去到那家咖啡館待著,我待了整個下午,抽掉一整包香菸,至於咖啡則是已經忘記續了幾次,總之依舊是酗到足以引起心悸的那種程度(後來踏出店門口時,也確實犯心悸了呢),而妳沒來,當然。妳去過新的人生了、就像最後一次見面時妳預告的那樣。
在那個不說話只喝咖啡和抽香菸的下午裡,我考慮過數百次撥通電話給妳,或許就是單純的說聲哈囉,或許慎重地再一次道別,不過結果我就是沒有這麼做;我結果做的是撥出兩通電話,一通打給在日本的姨媽,接著下一通,我打給姑姑,前者是前進,後者是道別,此後我的人生一分為二:新與舊,前進與告別。
然後,我就過著現在的生活,變成現在的這個我自己了。
於是現在,我人在日本工作,過著相當平靜且樸素的生活,樸素到連交通工具都是以腳踏車代步呢!難以置信吧?從未成年就開始以不良少年的姿態開著車的我、如今卻是過著騎腳踏車的健康/雅痞人生哪。
人生哪!
對了!如果有機會再一次見面的話,我絕對要神氣萬千並且鉅細靡遺地告訴妳、我是如何從新宿騎著腳踏車一路到了橫濱的慢旅。
於是我才知道,轉換新的人生,告別舊的人生,往往沒有我們想像中的困難,就是一念之間而已,就是去做以及一直沒有去做而已。
就是這樣而已。
而妳呢?妳和妳的無名咖啡館好嗎?妳後來還是當了咖啡館的老闆娘嗎?那個畫面想像起來實在是相當適合妳哪。
姨媽的拉麵店坐落於新宿,經常會接待來自台灣的客人,因為交通便利所以多數是自由行的那種,有時候我會和他們聊聊天,有幾次我聽到他們說起台灣現在有間沒有名字的咖啡館、不太被知道但是很特別,它坐落於巷弄裡,並且就是連塊店的招牌也沒有;在這麼一間沒有名字的咖啡館裡、有著世界上最好喝的咖啡,吧台是誇張的大、但座位倒像是孤僻似的少,並且從來沒有人聽她開口說過話的老闆娘表情總是相當的冷漠,指間像是媽媽一併生下來似的夾著一根香菸,但卻從來不點也不抽;而這沒有名字的咖啡館之所以會讓我想起妳,是因為前陣子有一個獨自來日本旅行的漂亮女孩,年紀看起來很小的樣子,而實際上也是;如果不是聽她開口說話,我恐怕也不會相信她是台灣人吧!她看起來像是個混血兒。吳子晴、這她名字,這名字讓我狠狠的想起小雨,真的是狠狠的。雨與晴,多麼天南與地北。無論是名字,以及外表,或者就直接說是:所有的一切。
小雨。那個天使般的女孩,終究還是回到了屬於她的天堂,或許上帝比我們更需要她吧、我想。唐.麥克林(Don McLean)曾經寫了一首歌曲如此悼念梵谷,而,這是歌詞裡的一段:
But I could have told you, Vincent
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
(這個世界根本配不上擁有像你如此美好的人)
其實小雨對我而言,不也是如此?
我的雨至今總算不再淋溼我的眼,她轉而淋進了我的心,無蹤影。
於是我才明白,原來悲傷並不會隨著時間淡去,不過我們終究能夠學會適應,適應悲傷。
抱歉話題沉重了,此刻如果剛好能夠下場雨的話該會多好呢?不過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如果此刻下了雨,我該如何看著此時的藍色月亮呢?
無論如何當時在閒聊之間她再一次提起這個無名的咖啡館:
『是一家沒有名字的咖啡館喲,很難找的,如果不是預先知道的客人,大概會以為那只是一家飄著咖啡香的老房子而已吧。至於那個從來沒開口說過話的冷漠老闆娘看起來總是心情不太好的樣子,好像是連自己的名字都忘記的那種冷漠喲。不過長得倒是很漂亮呢,就是有點駝背不太好。』
那是妳嗎?洛希。或許哪天我會回台灣親自求證吧,我也很想看看那間沒有名字的咖啡館以及那個好像是連自己名字都忘記的老闆娘;而,如果不是太神經的話,我真想把這封信的收件地址就寫上R.O.C.,無名咖啡館,而收件人是:忘記自己名字的洛希。
真詩意。
抱歉胡扯了這麼一堆卻還沒有提到這封信的重點。
之所以在多年之後突然提筆寫信給妳,而且是不得不立刻提筆寫信給妳的原因,是此刻(8/31,2012)我正在欣賞著東京天空裡的藍色月亮,或者應該正確的說法是:在這個月裡的第二次滿月。
而天上的月光,其實還是白色的。
不知道台灣是不是也有這個新聞呢?今年的八月三十一號,天空會出現藍色月亮。只是如今的我終於明白,所謂的藍色月亮指的並不是天上的月亮會變成藍色,而是意指在一個月內會出現兩次月圓,也就是每年的第十三次滿月,平均兩年半會出現一次這種現象,這藍色月亮。
當我第一次看到這則新聞的時候,首先想起的人居然是妳,千真萬確地就立刻想起了妳,本來我還以為會是蕭凱軒才對,但是……嗯。
我已經失去她兩個藍色月亮的時間,而其實,我已經失去她的,又何止只是兩次藍色月亮的時間呢?
藍色月亮。
這是不是讓妳想起了什麼?或者其實應該說是,是的,這讓我想起了什麼,狠狠的。
我想起和小雨最後見面那天,我們透過藍色玻璃紙所看到的藍色月亮,我騙了她的藍色月亮;而此刻,我坐在房間的書桌前,抬頭看著窗外這原來的藍色月亮,低頭,我提筆寫信給妳。
回憶太擠,因為這則新聞,這藍色月亮,回憶一股腦全擠了上來,滿溢我的喉頭;抱歉這封信的長度,抱歉這信裡的胡言亂語,都是因為回憶太擠,而喉頭,太滿。
太
滿
我不知道如今的妳人在哪裡?我又該把這封信寄到哪裡給妳?於是我在信封填上無名咖啡館的地址,而收信人則寫上洛希;雖然連寄件人姓名和地址都相當仔細的填上,但其實打從提筆之初,我就已經做好了就算這封信被錯收被退回甚至是寄丟了也沒有所謂的心理準備,因為這反正本來就是一封寄往天堂的思念,只是天堂的地址從來就沒有人知道。
上帝忘記告訴我們了。
祝
別來無恙
Your special friend at the 7 days,曹正彥。
8/31,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