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本來是十個人
爬上灰色階梯的時候,突然間耳鳴了起來,水野奈央趕緊用手扶著牆壁。大口喘氣,調整好呼吸後,耳鳴便消失了。雖說二十歲還很年輕,但連續三天熬夜果然還是太操了。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
奈央回想起自己這幾天的失常表現。掛名助理導演的她,在拍片現場頻頻出包。不是忘了小道具,就是把演出者的服裝搞錯,盡是做些扯大家後腿的事。放在牛仔褲口袋裡的手機發出震動,她拿起來一看,螢幕上出現「山本哲平」的名字,是高中的同班同學。
「真難得,會有什麼事呢?」
按下接聽鍵,哲平爽朗的聲音立刻傳了過來。
「喂喂,奈央嗎?……明信……聯絡……你會……」收訊不是很穩定,聲音斷斷續續的,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
「哲平……收訊不良,我聽不見。我等一下再打給你。」就這樣,奈央把電話掛了,而就在那一瞬間,變暗的手機螢幕上,出現了身穿白色和服的長髮女人身影。
「咦!」
回頭一看,後面半個人都沒有。那剛剛看到的是什麼?螢幕上出現的應該是自己的倒影沒錯,可怎麼好像穿著白色的和服呢?
二樓的樓梯間,有幾個學生正在一邊抽菸一邊聊天。奈央從他們身旁經過,朝器材室旁的員工休息室走去,只見休息室的門口貼著寫有「井原組」的字條。
在日本電影界,習慣用導演的姓氏稱呼他所帶領的團隊為○○組。感覺好像黑道喔,奈央超討厭的,倒是男生們很喜歡這樣的調調。明明不過是學生拍的短片,也冠上了井原組的稱號。
進入員工休息室,負責掌鏡的早瀨潤正一臉嚴肅地在整理攝影器材。削瘦的臉頰露出沒刮乾淨的鬍碴,和奈央一樣,他也好幾天沒睡了,怎麼他一副沒事人的模樣?果然,男女的體力天生有差。
「你看了紀錄片那組拍的帶子了嗎?很猛喔。」
對著開始收拾物品的奈央,早瀨說道。進入藝大影像學系就讀的學生,大都想要成為導演,只有他一開始就立志要當攝影師。
「所謂導演,就是分派任務給大家的人。電影最重要的是劇本、攝影,然後才是演員。劇本不有趣,是不可能拍出好電影的,但編劇這差事太苦、太乏味了,而演員不過是導演操縱的布偶。要我說,拍電影最有意思的工作,當然是攝影了。」
早瀨經常這樣給大家洗腦,也難怪他大言不慚啦,他拍出的影像確實一流。平常見慣了的街景和公園,透過他的相機呈現出來,不知為什麼,就是有種懷舊風。而明明是一年前、三年前、五年前、十年前的風景,看起來卻像是現在的。早瀨拍的照片能觸動人心,也因此被選上當導演的學生,全都跑來找早瀨幫忙,最後幸運搶到人的是奈央這組,其實也沒差啦,她不過是個打雜的助理導演。
「一開始我還挺佩服他們懂得變通的,沒想到也就這麼點本事。」
不理奈央,早瀨繼續說下去。他倆就讀的東明藝術大學影像學系,規定學生二年級暑假得做出一部短片,至於誰的點子可以被影像化,則由比稿來決定。想當導演的人得提出劇情大綱,讓學生們讀完後公開票選。得票率最高的前三名,除了作品可以被影像化外,還可以順利成為導演,落選的則下去當工作人員。總共有三十本劇情大綱被提出,奈央得到了第四高票。她接受了那樣的結果,鼻子摸摸乖乖下去當助理導演,不過,落選的學生裡有人提出了異議。他們翻案,表示要拍一部以「拍攝短片的學生」為主題的紀錄片,成功取得了學校的同意。
「你說很猛,是怎麼個猛法?」
雖然不太感興趣,但奈央還是順口問了一下。
「就影像呀,畫質很差。全都糊在了一起,像麥芽糖溶掉了那樣。我在想,該不會鏡頭壞掉他們都不曉得吧?」
「是光線的問題吧?」
「不是,跟光線沒有關係。畫面歪七扭八的,很糟糕。」
早瀨比出捏黏土的手勢,加以說明。
「既然是紀錄片,就不能重拍對吧?那現在要怎麼辦?」
「等著被留級吧。」早瀨雙手一攤,做出愁眉苦臉的樣子。
「那也太可憐了。」
奈央話剛講完,早瀨立刻哈哈大笑了起來。
「幹嘛?怎麼了?」
「騙你的啦。哪有可能真的被留級?其實事情還有後續,拍出的影像怪怪的,只有一組。只要把他們那一組的部分剪掉,還是可以交差的。」
「是喔。那,這樣不是很好嗎?」
「奈央你太單純了,肯定三兩下就被男人騙了。」
「說什麼呢。我可是很精明的。」奈央嘟起了嘴。
「你猜,是哪一組被拍到的影像怪怪的?」
早瀨神秘兮兮地問。攝影界的明日之星,說穿了,也只不過是個二十歲的大男孩而已。
「是……我們這組吧?」
「什麼嘛,不好玩。你已經知道了?」
「不知道。你會知道,八成是有人來跟你通風報信了?」
「是導演啦,他來跟我道歉,說耽誤大家的時間,卻拍出了不能用的影像,全是他們的疏忽,要我答應他們把記錄我們這組的部分剪掉。」
「喔。」奈央不置可否。隨他們搞去,她現在只想趕快回家睡覺。
「你去紀錄片那組的休息室,請他們拿拍出來的影像給你看。歪七扭八的,很恐怖喔。」
「恐怖的,我沒興趣。先走了,拜。」
收拾好東西,奈央往門口走去,這時──
「我的那一票是投給你的。」早瀨說。
手已經摸到門把的奈央頓時愣了一下。
「習慣說謊的父親,和不會說謊的女兒之間的互動,最後才發現,原來說真話的是父親,說假話的是女兒,情況大逆轉,非常有趣的故事。我會來這組當攝影,也是因為你是助理導演的關係。」
感動到握著門把的手都有點發抖了,太令人意外了,現在如果回頭看他的話,說不定會愛上他呢。
「電影導演的夢,不要放棄喔。」早瀨笨拙地安慰她。
「誰放棄了?說什麼傻話。」
故作堅強地把話講完,奈央來到走廊。心撲通撲通地跳得好厲害。下到一樓的教務處,她向指導他們拍片的導演兼老師說聲謝謝後,便離開了學校。
太好了,終於可以放暑假了。
走下學校旁邊的地下道入口,她往都營大江戶線的西新宿五丁目站走去,通過驗票口,又下了一段樓梯才是月台。幾乎沒怎麼等,電車就來了。車上有位子,但怕自己坐著會睡著,所以選擇站著。待會兒她要在新宿站換車,離這裡才兩站而已。電車搖搖晃晃的,讓人很想睡,車窗反射出車內的情景。
咦?
好像有幾個白影圍繞在奈央的身邊,窗子看起來並沒有很髒啊。
怎麼回事?
她將車廂巡視了一遍,周圍並沒有穿白衣服的人呀。視線再轉回車窗,白影已經消失了。
大概是她昏昏欲睡,做了白日夢什麼的吧……?
「應該是我太累了。」奈央喃喃自語道。
坐到新宿站後轉乘JR,在中野站下了車,奈央信步從商店街晃了回去。她住的公寓就位在中野Sun-mall和藥師銀座這兩處商店街的前面,走過去得花個十分鐘,但沿途都是熱鬧的店面,一點也不無聊,還可以順便轉換心情。
「我會來這組當攝影,也是因為你是助理導演的關係。」
一邊走,她一邊不斷回想起早瀨說過的話。
回到租屋處,屋內的慘狀讓她看了就頭疼。地板上到處是穿過的髒衣服,書架裡的書抽出來都沒歸位,桌子上是沒喝完的飲料空瓶和吃剩的超商便當……。書桌上,洗好的照片、報告的影印紙、郵件等堆積如山,全新的套房變得像垃圾山一樣。三天前,她趁拍攝的空檔回到家裡,查了資料、吃了個超商便當、小睡片刻後,換好衣服又趕回片場。原本打算隔天早上就要回家的,沒想到一熬就是三個通宵。
「睡覺前,得先打掃一下……」
她把掉在地上的書撿起來放回書架,再把桌子上的便當丟進垃圾袋裡,開始整理房間和洗衣服。全部告一段落後,都已經晚上九點了。洗完澡後,她再也抗拒不了睡魔的誘惑,倒頭便睡。
對喔,還要打電話給哲平……可是奈央已經沒有力氣爬起來了,沒多久便進入了夢鄉。
半夜,昏睡中的奈央突然覺得喘不過氣來,醒了。額頭上冒出又黏又濕的汗。她好像做了很可怕的夢,卻不記得夢境是什麼。今年夏天挺涼快的,即使已經進入七月,還是不怎麼需要開冷氣,像今晚明明就很涼快,可是她怎麼會睡到全身冒汗呢?
一定是太累,太疲倦了。閉上眼睛,奈央馬上又睡著了。
隔天,她是被手機的來電鈴聲給吵醒的。外頭天已經完全亮了,看向手錶,已經一點多了,她睡了快十六個小時!來電鈴聲好像鬧鐘似的,響個不停。
「喂……」奈央半夢半醒地接了電話。
「你還在睡啊?」母親精神飽滿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昨天、大前天都有打電話過來,你都沒接,害我擔心得要命。」
這麼說來,難怪手機的來電顯示上一整排母親的名字。
「我在拍片,三天沒睡覺。好不容易可以補眠一下。」
「你還好吧?不要把身體搞壞了。」
「我快陣亡了啦。啊,看來當電影導演是沒指望了。」奈央忍不住說起洩氣話。
「大學畢業後,當個普通上班族就好了。拍電影就當作是興趣吧。」
「喔……」她應道,隨即搖了搖頭,「不,我還是不能放棄,當導演是我從小的夢想。更何況,聽到媽的聲音,我已經好多了。」
騙人。其實是昨天早瀨說的那番話像特效藥一樣,讓她恢復了元氣。
「神戶,我明天才會回去,沒關係吧?」
「那個,沒有人在家欸。」母親不好意思地說道。
「沒差啦。反正我有鑰匙,可以自己進去。」
「嗯……可是……」
「怎麼了?」
「明天開始,我們要去美國玩欸。」
「蛤!你說什麼?我怎麼都不知道?」奈央的音量忍不住提高了。
青天霹靂。前幾天打電話回去的時候,老媽也沒說要去玩呀。
「是你爸啦,他突然可以休假,然後,他說想去看大聯盟,就自作主張地決定了。」
奈央的老爸是大建設公司的建築師,負責的業務都是摩天大樓、博物館、機場航廈這類的大工程,因此只要一接到案子就會很久沒辦法休假。這次突然可以請假,想必是上一個工程剛結束的關係。
「那種東西,在電視上看還不是一樣。」奈央嘟起嘴巴。
國內旅遊的機動性比較高,可以說出發就出發,但國外旅遊就不一樣了。明天出門後再講就來不及了,所以老媽才會一直打電話過來,想說要先知會她一下。
「明明可以留個言告訴我嘛……」
如果知道他們要出國的話,昨天就算再累也會回家一趟的。
「對不起啦。奈央也想一起去吧?」
「現在想幹嘛都太晚了。算了啦,你們就當是去蜜月旅行,自己去吧。」
嘴巴這麼說的奈央,心裡其實挺慌的。父母親搬到神戶是一年前的事,當時奈央人已經在東京了,因此,神戶那個地方她一點都不熟,也沒有認識的朋友什麼的。這樣一來,跟留在東京又有什麼差別?
「我在東京待個幾天再回去,你們好好玩吧。」
為了讓母親安心,她逞強地說道。掛斷電話,奈央回到床上躺成大字型。昨天為止,拍片拍得昏天暗地,恨不得一天能有三十個小時,現在卻閒得發慌。
徐徐的……一陣暖風吹了過來,窗戶是關著的,風不可能是從外面吹進來的。書桌上的明信片被風吹起,掉落在地板上。
「這是什麼?」
撿起來一看,郵戳是一個禮拜前的。這陣子忙著拍電影,一直沒看就這麼擺著,翻過背面,是高中同學會的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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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啟者
畢業至今,已經一年多了,也該是辦同學會的時候了。
很遺憾,導師上田老師當天有事不能參加。不過,那樣也好。
所以,我就自己決定了,相關細節如左所示。
請務必前來共襄盛舉。
謹上
日期:七月十五日(星期五)下午六時
地點:居酒屋『燈籠』長岡車站前
費用:五千圓
是否出席請於十四日中午前,聯絡主辦人山本哲平。
電話:✕✕✕—✕✕✕✕—✕✕✕✕
e-mail: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j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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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著同學會邀請函的奈央,不禁懷念起高中時代的友人,好久沒見到大家了。可是,七月十五日,不就是今天嗎?上面寫說要在十四日之前告知。當天才報名不知道可不可以?
「對喔,所以哲平才會打電話過來。」
奈央馬上撥打電話。
「喂?」電話那頭傳來哲平的聲音。
「是我奈央。對不起,昨天本來說要回電給你的……」
「沒關係啦,我知道你很忙。我打電話是想問你同學會的事,不過,看樣子你應該沒辦法來吧?」
「沒有,我可以去,我要參加。只是當天才報名,不知道可不可以?」
「你講這話就太見外了,大家肯定都很想見到奈央你呀,非常歡迎。對了,聚餐的地點你知道在哪裡嗎?」
「沒問題,我要是找不到的話,再打電話問你。」
「奈央能來的話……大家……高興……」
收訊又有問題了。哲平的聲音不是很清楚。
「喂喂……哲平……」
她瞄了一眼手機的螢幕。訊號有三格,所以收訊有問題的,應該不是奈央的手機。
「……那好……等……對了……」哲平的聲音聽起來斷斷續續的。
「什麼?我聽不到。」
「……我見到……玲子了。」
「咦?」奈央懷疑自己聽錯了,剛剛,哲平好像說「我見到玲子了。」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奈央提高音量。
「……抱歉……你那邊……我聽不到。……今天、見面再聊。」電話掛了。
奈央略偏著頭。「我見到玲子了。」哲平好像是這麼說的。不,不可能,肯定是她聽錯了,收訊不良,聲音斷斷續續的,乍聽之下就變成了那樣。他不可能見到玲子。因為,鷲尾玲子已經死了。
玲子已經過世多年,哲平見到的到底是誰呢?奈央滿心期待的同學會,又會遇上什麼離奇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