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是土法煉鋼,她是土法流浪!
一個台灣女孩走出舒適圈,
隻身勇闖黃土高原,找回真正的自己!
「一条」網站專題紀錄片介紹!《蘋果日報》特別報導!
畫畫其實是畫心。
這些山人牛驢,就像一面鏡子,
如實折射出我內心最自在的相貌。
生命是什麼?
人活著又是為了什麼?
頂著台大哲學、美國伊利諾香檳大學哲學碩士的亮眼學歷,哲琳卻在都市生活裡感到窒息,於是毅然放棄別人眼中的似錦前程,一個人遠赴陝北黃土高原的魏塔寫生基地作畫,只為了尋找生命的答案。
在這裡,健保卡和提款卡失效,手機通訊不良,甚至常常停電。她睡的不再是軟綿綿的彈簧床,而是硬梆梆的炕,就連習以為常的「上廁所」,也變成「蹲茅坑」。然而這裡的粗野厚實,卻將哲琳無病呻吟的文青性格鍛鍊得有血有肉。
每一天,房東老蔣陪她爬遍村裡的山頭,騎摩托車載她探訪窮鄉僻壤。每一年,她跟著村民踏實地生活,參與他們的婚喪喜慶,也見證了生命的誕生和逝去。哲琳從蒼白的學術象牙塔出走,把小村子當作大畫室,樸實的農民是她的模特兒,而人心的真誠就是溫熱的顏料。
直到一個夏天清晨,一個奇怪的人從黑龍江開了兩千多公里路的車來到這裡。兩人從起初為了不同的藝術觀點爭執,到後來成為寫生的最佳拍檔,哲琳沒有想到,這份奇遇將變成「奇蹟」,而這片黃土地帶給她的,遠比想像中更多……
作者簡介:
廖哲琳
1983年生,台灣台中人。台灣大學哲學、外文雙修學士,美國伊利諾香檳大學哲學碩士。入選第7屆「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並以此為契機前往中國陝北,旅居黃土高原寫生繪畫,體驗生活。
曾多次舉辦個人畫展,包括「慢步中的速寫──廖哲琳創作個展」、「理想還埋在土裡──廖哲琳水墨創作個展」等。
章節試閱
太陽底下轉一圈
早晨起來,太陽還只是一抹橘色的光線,淺淺地掃過群巒疊嶂的黃土高原。山底下是一具冰封太久的屍體,凍得發紫發白。誰知一個眨眼,太陽就給這片高原打了一劑強心針,讓那僵硬的血液再度甦醒,流到每座山坡,每寸土壤,每棵樹上,每戶院子,直到它奔騰成一首歡快的歌,流過身體裡的每一個細胞。
此時,忙了一上午的農村人開始緩緩走出來,到鄰家院子串門,拉起了東家長西家短。我本該去畫畫,但此刻也難擋太陽的熱情,懶洋洋地和村民坐在院子裡的沙發上,閉起了眼睛。紅紅的,體內的每一根血管都在湧動,讓我煥然一新。
我眼睛半張,跟坐在隔壁的老吳拉起話來。老吳今年七十歲了,個頭很小,不論說什麼總是咧嘴而笑,像個小孩。六年前他開始進城打工,在網咖做掃廁所的清潔工作,積攢了六萬元,準備回村裡養老。結果回鄉時,大風一吹,一扇門打到他的胸口,讓他跌下了平台,摔斷了腿,醫藥費剛好付了這六年積攢的六萬塊錢。
這幾天老吳的腿裝上了釘子,拄著枴杖,但是他始終樂天自在,除了在院子前重新修好一片菜園,種上小黃瓜和番茄,他也仍然成天笑容滿面,到我窯洞裡串,身為我畫畫最忠實的粉絲,他總要樂孜孜地看我有沒有生出啥新作品。在他眼裡,太陽底下一切事物都是美的好的。我想不透這樣一個人是不是真沒什麼陰暗面,還千方百計想讓他說出生氣或難過的事。但是老吳偏偏就是沒有,唯一遺憾就是老婆已去世十二年了,他會想著吃老伴做的菜。也許只是做為感嘆,我隨口問了一句:「老吳,你說人活在這世上有沒有意義啊?」
「人一輩子活著,就是在太陽底下轉了一圈。」像往常一樣,他依然笑嘻嘻地,答得這樣不假思索。大太陽底下,我卻不禁琢磨了半天。
是啊,都說太陽底下無新鮮事,人忙來忙去一場空。辛辛苦苦一輩子,世界又毫不留情地把你打回原點。但哪怕土地再貧瘠,太陽仍然升起,慷慨地眷顧每一位子民。當他們咧開笑容,黃剌剌的牙齒也就開出了一朵朵的向陽花。
懶洋洋地坐著,這太陽很真實。就連影子也很純粹,不黏黏糊糊。啥也不想,哪怕是轉一圈,也要面朝太陽走上一回。
糞土味的生活氣息
漸漸地,我開始習慣這裡的一切。吃飯要吃「饃饃」、「饅饅」、「窩窩」,綁東西用「繩繩」,裝雞蛋用「籃籃」,扛貨拉水要用「拉拉車」,手機沒電要記得「充電電」,燒好的熱水要裝入軟木塞封住的保溫「壺壺」,出門東走西遊叫「串串」,沿路有老漢在聽收音機相聲說「醜媳婦拜公公」,忘記路怎麼走老婆婆會告訴你「女女,前方的路路望不到頭頭……」
一切像是坐時光機來到了古老渾厚的小人國。根據我的經驗,來了大概三個月,就認得村裡的每一個人;過了半年,就知道每個人住哪裡,誰是誰的親戚這家姓侯那家姓高等等。一年以後,這家共養了幾頭驢和幾頭牛,那條狗是誰家的,也能瞭若指掌。到了第二年,要「把把」的時候,我還可以經驗老到地說出全村的茅坑長什麼樣。
在魏塔村的茅廁中,老蔣家的屬於高級豪華的。它分成男女用磚砌成,每間有四個坑,用牆半掩著,還有磚頭砌出的窗戶可以通風。比它們隱蔽性差一點的是不分男女的獨棟廁所,用化肥袋或牛仔褲做成一個簾子,掀開簾子就是廁所本身,兩塊木板,一個大坑。剛開始我真的蹲不下去,一堆堆別人的糞堆出了小山丘,讓我沒有地方下腳。我會憋屎,想要趕快了事。後來我就慢慢習慣了,還學會「蹲廁所」,觀察廁所裡的一舉一動。哪個牆角多了幾道蜘蛛絲,新長了豆角,哪個糞坑又有蟲爬出來。每當我一走,有一條在外盤旋已久的小黃狗,也會溜進來光顧,看看今天是否能掏到什麼寶。
這種半遮半掩的排便方式,可以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可以在方便的時候聽到牛驢的叫聲。偶爾有一陣風吹過,屁股感到一陣涼意,還會從心中發出一種愜意的感覺。特別是村東頭有一間廁所,杵在山坡邊緣上的時候,你面前是一片開闊的黃土高原全景。呵呵,城市哪有這種方便的機會,可以讓你在方便的時候欣賞大自然啊。
走在村裡,會有牛驢羊的糞便不定時在路中央等著給我驚喜。牛驢拉屎很爽快,走著走著大尾巴一翹,一坨坨的營養就排泄出來。牛糞呈泡狀,又大又黃又稀,有點像泥;驢糞略濕,結成黑色圓球狀,有點像土。至於羊糞,直接從小屁眼,一粒一粒連珠炮般落下,像是黑色的「正露丸」。這些糞落到土裡,冒出熱氣,總在無盡的踩踏與風吹雨打中混為一體。而陝北人也和他們養的牲口一樣,似乎不會便秘。經常是我在廁所和便秘奮戰得青筋暴露,拉的還只是羊糞等級的結粒乾屎,他們走進來褲子一脫,咕咚一下就搞定了。哎,這是怎樣的一套腸道系統,該是他們和牛驢一樣心寬體健吧。
對於城裡人來說,農村是骯髒的。窗台、地上,都蒙上了一層土,怎樣也達不到城裡一塵不染的地步。但正出於對比,農村長出的生物,卻顯得異常乾淨、聖潔,像是初生小娃白裡透紅的臉龐,又像是立冬蕭條的大地生出鮮嫩翠綠的白菜。同樣地,土和糞是骯髒的,但是在農村,卻是新鮮健康的。在缺水的陝北,當村民抓起一把黃土用雙手來回搓揉,就等於洗了手。然後他們會用這雙手揮舞著鋤頭和鐮刀,開墾出一片片金黃的小米地,接著餵豬,趕羊。土與糞,孕育出一種憨厚的性格,形成一個善良的迴圈。
隨著畫家來得多,這地方也漸漸小有名氣。入口處,有國畫院院長用斗大紅字,立了「魏塔古村落」的石碑。然而村裡人還是那樣自在,在石碑上拴了一隻小黑豬,還在周圍壘上石頭,砌了石牆,圍成豬圈。主人李寶平在裡面放了幾片綠菜葉,一隻雞咚咚咚飛進去與豬搶食。這就是魏塔,我的第二家鄉,大大剌剌,帶著糞土味的生活氣息,卻又無比地真誠厚實。
蛻變後的重生
時間回到二○一四年,在我待在魏塔的第三年,老蔣家來了一個神奇的人。他開著一輛「黑A」的黑色轎車,帶著手電筒畫筆和一台黃色的小燉鍋,從黑龍江一路開了兩千多公里,到這裡來調養生息。原來他是個熱愛藝術的文藝小青年,有點黑,膚色跟我很像,有點倔,對畫畫的事總是很有精神。他有一雙小鹿一樣的眼睛,友好地觀察著這個世界。
清晨,從第一縷魏塔的陽光裡,他開始加入我和老蔣的畫畫集訓營,陪我們一起畫牛畫驢。過了沒多久,這個來自學院體制的大男孩,對我粗野的畫法漸漸按捺不住了。有天晚上,他突然用手機傳來簡訊,說有話要跟我說,說我的畫裡有大問題,我於是好奇地把他請進我的窯洞,深夜的魏塔就這樣讓兩個固執的人擠到了一起。我們咧嘴大聲說話,好像全人類的藝術史都被我們捧在掌心裡。說到底他是想說我的畫缺少畫理,該多學學大師和傳統的規律,而我想告訴他的是,大師不比一個普通人的感受強,梵谷不比一個平凡的母親偉大,他是被大師的畫理愚鈍了腦筋。畫畫是要橫衝直撞撞出來的。要跟上時代,直奔生活,直接開畫。我認真地看他,他激動的時候說不出多少話,手會用力地比劃。我心想:小弟弟,你說得那麼多,到底畫出哪些畫了呢?快別不自量力吧。
也許是我激怒了他的自尊心,也許是陝北鮮活的生靈喚起了他繪畫的欲望,從那晚起他就整天跟在我和老蔣屁股後面,一起出動,早上畫牛驢,白天畫風景,晚上畫人物,回家數著誰身上被跳蚤咬的包多。為了把老蔣畫像,他每晚把老蔣關在他的房間裡,不是讓他坐著就是讓他躺著,變換姿勢輪番轟炸,最後還真弄出幾幅看得順眼的。不過學院的手法加上城裡人的體質,面對老鄉憨糙古樸的形象還是稍嫌稚嫩。於是他開始漸漸改變自己的畫風,學起我和老蔣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畫畫也是一樣,要想畫好陝北人就要像陝北人一樣憨一樣可愛。還好他先天底子不是那麼太精明,是個可以改造成陝北老漢的苗子。小弟,加油吧,這樣我們就可以做志同道合的朋友囉!
就這樣寫生畫畫,時間過得飛快,有一天晚上村裡來了放電影的,我們搬著小凳子過去,邊看邊畫。那天月亮很大,不用手電筒也能找見夜路,我們看完後走在夜路上,越走越遠,樹影搖蕩在路上,像一汪深色的湖泛起了漣漪。在過河的時候,他拉住我的手向我告白,說他第一天來看到我的畫就喜歡上我了。那兩個小孩蹲著握向日葵的畫,令他覺得「莫名其妙的單純」。而他原先預計自駕遊,一路深入西藏,環繞大半個中國,也因為我在這裡而改變了計畫。不過,誰信啊,老弟(雖說後來知道他比我大一歲),你這樣做是想動搖我這個革命大姊的鬥志吧!
不過我的心確實波動了,往後的日子裡,他回來晚了我會擔心,白天起來總要看看他屋裡的門簾有沒有拉上。他沒有因為被拒絕而灰心喪氣,反而畫得更加起勁,彷彿他那倔強的畫筆要和這黃土地一起舞動,要證明給我看,他不是屁屁的文藝小青年而是要做個有擔當的大畫家。
有天早上,他拿了一根蒼蠅拍給我看,上面停著一個四不像的小怪物,像是半蛾半蟲,像是雌雄同體。牠尾部粗壯得像男人的那一根,往前來回抽送教人難為情。賴嘟嘟的身上,還頂著一坨亮麗的紅黑色毛團,就像蠢蠢欲動地在等著交配。我們看著這小怪物看得入神。過了好一陣子,這小怪物累了,停止了掙扎。牠的黑色尾毛像燒焦過了顯得疲憊。我們估計牠活不久了,既不能飛也不能爬,就把牠放在屋裡的牆角。誰知就在這令人屏息的沉默中,牠又抽送了一次。這次,牠衝破了翅膀,頭從身上的「王」字冒出了。牠奮力抬起了牠的前身。於是,牠的翅膀拍撲了。終於牠飛起了。
在此之前,我沒有這麼深入地接觸過一個人。來魏塔,是要用我的眼光,挖掘魏塔新的一面。然而他的到來,卻給了我一個新的眼光。這幾年來,我熟知了陝北的大小事,但是不是也有一些東西,阻隔在我的視線之外呢?
小怪物完成了蛻變,從奇怪變成奇蹟。我和他,則一同目睹了一個新生命的誕生。在這樣一個特別的時間點,老天安排了這個人與我相遇。他就是小劉,叫劉木童,和我一樣有股傻勁,我們原本是迷茫又苦苦追尋理想的年輕人。成為夥伴後,我們一起創作,一起幫老鄉拍照,幫他們修冰箱,換洗衣機,走到他們的炕頭上,一一聆聽他們的故事。我們都愛這片土地,難說我們不會一起蛻變,然後展翅高飛。
太陽底下轉一圈
早晨起來,太陽還只是一抹橘色的光線,淺淺地掃過群巒疊嶂的黃土高原。山底下是一具冰封太久的屍體,凍得發紫發白。誰知一個眨眼,太陽就給這片高原打了一劑強心針,讓那僵硬的血液再度甦醒,流到每座山坡,每寸土壤,每棵樹上,每戶院子,直到它奔騰成一首歡快的歌,流過身體裡的每一個細胞。
此時,忙了一上午的農村人開始緩緩走出來,到鄰家院子串門,拉起了東家長西家短。我本該去畫畫,但此刻也難擋太陽的熱情,懶洋洋地和村民坐在院子裡的沙發上,閉起了眼睛。紅紅的,體內的每一根血管都在湧動,讓我煥然一新。...
作者序
於是,我也被自己給感動了
十二點了,我拉上了村莊裡的最後一盞燈。
狗在窯頂上咆哮,吠著遠處的敵人。黃土高原上的千溝萬壑,頓時拖長了層層疊疊的尾音。我打開了木門,走到窯洞外面的院子,在漆黑的角落,蹲著撒了一泡尿。抬頭一看,夜空中灑滿的星星也在一閃一閃地看我。我全身瑟縮衝回窯洞裡,縮了一下屁股,打了個冷顫。
「滿天星星一顆明,天底下我就挑下了妹妹妳一人。」
不自覺地,我哼出了這首陝北民歌。灰沓沓的陝北人,感情卻是火辣辣的愛恨分明。而我對這片土地的熱愛,不知不覺竟也走過了四年。
陝北民歌,通稱為「信天遊」。信,不是信仰,而是隨興,隨心所欲。黃土地的農民,在一塊山套著山望不著邊的土地,為了宣洩心中的苦悶,信口吼出他們與天同遊的渴望。回想起當年哲學研究所一畢業,我就像是個讀書機器,學了滿腹空洞的理論,生活卻是一片空白。因為怕被冠上不食人間煙火的惡名,畢業後我也試著「混入社會」,在補習班、記者、業務與各類兼差工作上日夜奔波,昏天暗地,卻意外發現社會不過是另一所「大哲學院」。不論走到哪裡,總是兜售著一套套的價值觀、成功學、人情世故和人生哲理,總是有一個個「你應該怎樣怎樣」的聲音要試圖綁架你。而我自己的生命又是什麼?
工作、焦慮、休閒、麻痺。明明已是「面對現實」,卻始終沒有一種切身的真實感。世界像是一個二手的世界,你身在其中,卻覺得離你非常遙遠。看著別人的生活路子總結得再美再好,就像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不是你的,一走進去只會滑倒。我是一個不怕髒不怕苦的人,寧願赤腳把地踩好,也不願穿高跟鞋走在光鮮亮麗的大道。這種想法盤旋了很久,偶然間我翻閱到一本石魯的畫冊,發現了他筆下的陝北,這塊寸草不生的遠古蠻荒之地,卻也誕生了翻天覆地的紅色革命。荒蕪裡開墾奇蹟。於是我想著到那裡,鬧革命。
革命,這回不是革階級的命,而是革自己的命,革虛假不實的命。就是這樣幼稚可笑的想法,讓我帶著一本地圖,幾本能塞在口袋裡的小學生畫畫本,和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勁,獨自一人闖進了這片黃土地,並且在還不太明白「延安革命聖地」是什麼的情況下,就被畫家介紹到一個叫「魏塔寫生基地」的偏遠農村。
全新的我,全新的地方。蹲茅坑,不能洗澡,這還算是小事。更要命的是,來到這裡就是要與五湖四海的大陸專業畫家一起畫畫,與勞動人民「同吃同住同勞動」。畫家把你當畫家呢,而村裡的老婆老漢都當你是當年的北京小知青呢,總得拿出本領吧。於是,根本來不及「適應」,事情就這樣一直來一直來,睡炕,吃大鍋飯,幹農活,扛畫箱外出寫生,步步都是臨場上陣,真槍實彈。
就這樣,才剛出發「流浪」,連放風的時間也沒有,就開始了一天數十張速寫,牛馬般的勞動。都說人是被逼出來的,身為「零基礎畫畫菜鳥」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搞起了「土法寫生」,用自己老實的笨方法,走到哪畫到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像這樣天天手不閒著在畫畫,該算能撐得起畫家的名號吧。
只是吃苦歸吃苦,私底下,我又為自己能有這樣的鍛鍊大感榮幸。記得過去在城市裡練畫畫時,不論在公園、捷運、大街上,我總要偷偷摸摸掏出口袋裡的本子,偷窺著來去匆匆的人群。但是在這裡,畫畫是這樣光明正大啊。這無疑就像發現了一片新大陸。試想,大太陽底下明亮燦爛的黃土高原,就是我的大畫室;而地上行走的老婆老漢和牛驢羊,無非都是我的模特兒!
這是一群自在的農民,在樹下如牛驢般坐臥。他們曾自嘲自己就像牲口,「就比牲口會多說一些話」。他們和城裡人不一樣,彎腰駝背揪成一團,土裡土氣,兩眼乾巴巴瞅著你看,並且壓根不管你怎麼畫他。看著這群渾圓如土豆的老婆老漢坐在樹下拉話、摳腳、挖鼻屎,那下翻的厚嘴唇,那直面撲來黃滋滋的一排大門牙,憨傻粗野,生猛帶勁,總是讓我看傻了,畫筆按捺不住激動,只管嚓嚓嚓地一畫再畫。這樣忘情不是為了什麼土地情結,只因他們是第一批啟蒙我畫畫的模特兒,而我笨拙的手用來捕捉他們樸實的身形,竟是如此地投緣。
黃土在臉上刮,畫筆在布上畫。農民在地裡揮舞鐮刀,我也在一筆一畫收割我的畫。「飯又吃不窮,炕又睡不爛,妳就踏踏實實待在我們家。」我的房東老蔣是個憨厚的陝北老漢,總是咧著一口牙,樂呵呵地說。而我確實也就這樣待著,一心想用陝北的粗野厚實,把我那無病呻吟的文青性格,鍛鍊成一個有血有肉有擔當的知青。颳大山風時,我學會了拔野草自製繩索,綁石頭固定住畫架;下雪天,我學會了帶饅頭與打火機出門,就地拔黃蒿草生火,烤饅頭墊肚子。這也是青年人創業啊。
寒來暑往過了四年,一天又一天,把自己曬乾在高崗上與小草為伴,把畫筆扎進混亂不堪的調色板裡,這一切有什麼意義?無數的夜晚,我也曾自問過。只是回頭看著滿屋裡的畫,留下的是生活一道道高濃度的印記。每個當下,就像赤條條來到這世上,認真純粹地要生活,如飢似渴地要把生活搬到畫布上。我是這樣一個執拗的傻子,喜歡一件事,總要把它「吃夠吃透」。既然上天在我青春之時給我出了一道題,不甘交白卷的我,只能像農民一樣,把畫畫當種田,一張一張把它種滿種好。想一想,人生裡頭能有多少個第一次,對自己曾有的摸索,全然不抱一絲的懷疑?
在外人看來,天地之大,而我居然揮霍四年寶貴的青春,把自己鎖在一個世界的死角。但青春無悔,我只遺憾自己沒把陝北那山那人的樂天與堅忍刻劃得更加徹底。身處於聯合國評定為世界上最難以居住的惡地之一,頑強的他們卻像一頭倔驢,迸發出頑強的生命力。剪紙、民歌、腰鼓,他們用大紅大火的藝術,把一粒粒貧瘠的黃沙冶煉成一顆顆耀眼的金子。原來,生活不是用問的,生命意義是需要開墾的。面對一張生活的畫布,你可以選擇用什麼方式,去畫它、銘刻它、印證它、致敬它。
仰望夜空,天空像個大頭蓋,滿天的繁星,像是一片片花白的頭皮屑。我們畫家曾經組成了隊伍,在山裡夜遊。大概下了山坡沿河岸走到某棵大柳樹邊,手機會開始有移動數據的信號。微信聲、短信聲,噼哩啪啦響。一路上,沒有車,只有狗在叫。畫家們都說,拋家棄子來這裡畫畫,真好。於是我們霸氣地決定要倒著走回去。一時間,天地顛倒,腦袋裡那套平衡感都不管用了,只能把腳慢慢地踩好。一個畫家想起了《立春》這部電影,一心一意想當歌劇家的女主角,資質平庸卻又不甘平庸地咧著大齙牙說:「我被自己給感動了。」
是啊,被自己感動。亮麗的城市,學術的象牙塔,難道不比黃土高原上的空氣還要稀薄?蹲茅坑,不能洗澡,蔣嫂對我說:「小廖啊,我們農村條件不好。」但是我卻覺得這裡具備一切條件。避開瑣碎的人情世故,別人無謂的眼光,心不累。一天生活費四十元1 ,愛咋畫就咋畫。天底下有這麼好的事嗎?既然喜歡,就要當仁不讓,以自己的方式,開天闢地。
我不酷,我不知道其他更炫的方法,我只會蠻幹。既然如此,那就用自己的土方法,向生活致敬。
是革命,而非旅行,早在一開始我就給自己選了這麼一條難的路。我知道我寫得不好,畫得幼稚可笑,而我去的地方有太多沉重的歷史包袱,說不好也畫不好,但是,我是這樣努力地在嚮往崇高。
走出第一步是難的,但更難的是走好接下來的每步路。記得村裡一個老婆婆納悶地問:「你們畫家,為什麼要千里迢迢來我們這破地方,畫這些山呀、人呀、驢呀、媽呀?」而別說村裡的老頭不能理解了,身為文明人,又有誰真正能理解這樣虛無縹緲的「藝術夢」?說的人只敢小聲說,只因它聽起來總不如貢獻社會服務人群的夢那樣冠冕堂皇。唯獨作夢的人覺得它是這樣地真實,比現實還真實,甘心為它做牛做馬,為的是在裡頭妳才能光明正大當個瘋婆子,毫無保留坦露自己的心跡。偶然黃土大風一颳,那些費心雕琢的寫生油畫扣倒在地上,沾滿了濕淋淋的雞屎。去你的,誰說英雄不能灰頭土臉?在這標新立異的時代,學會把屎把尿,接受生活的樸素,難道不算革命嗎?
從窯洞窗格望出去,細數這些走過的日子,真正讓我感動的,無非就是這些「山呀、人呀、驢呀、媽呀」。在這平凡的一晚,它們正靜靜地窩在星夜的臂膀裡。滿天星,我知道這代表明天天氣晴。瞇起眼睛,我也被這樣感動的自己給感動了。
於是,我也被自己給感動了
十二點了,我拉上了村莊裡的最後一盞燈。
狗在窯頂上咆哮,吠著遠處的敵人。黃土高原上的千溝萬壑,頓時拖長了層層疊疊的尾音。我打開了木門,走到窯洞外面的院子,在漆黑的角落,蹲著撒了一泡尿。抬頭一看,夜空中灑滿的星星也在一閃一閃地看我。我全身瑟縮衝回窯洞裡,縮了一下屁股,打了個冷顫。
「滿天星星一顆明,天底下我就挑下了妹妹妳一人。」
不自覺地,我哼出了這首陝北民歌。灰沓沓的陝北人,感情卻是火辣辣的愛恨分明。而我對這片土地的熱愛,不知不覺竟也走過了四年。
陝北民歌,通稱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