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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門敞開,跳出三個身影。
「我們走啦,晴明。」
「再見啦。」
「下次帶禮物給你。」
晴明穿著單層和服,只把外衣披在肩上,走到外廊,對跳過瓦頂板心泥牆的小妖們揮手說:
「要好好保護公主殿下!」
應該已經跳到牆外的小妖們,又蹦地跳到牆上回話:
「交給我們!」
「有我們陪著公主和藤花,不用擔心!」
「還有烏鴉和車呢!」
一團黑色的東西從晴明的肩膀旁振翅飛過。
『你們幾個!還不趕快走!』
「是──」
被大聲喝斥的小妖們絲毫不以為意,從牆上跳下去。
在庭院上空盤旋了一會兒的漆黑烏鴉,回到晴明身邊,停在高欄上。
『安倍晴明,雖然懊惱,但我家公主就交給你了。』
「知道了。」
晴明鄭重回應,烏鴉伸長脖子望向晴明背後,表情凝重地說:
『公主……好可憐……』
晴明背後是他老人家的房間,寬敞的室內堆滿了許多書籍和道具。從半敞開的房間木門,可以看見躺在鋪在地上的衣服上的風音和勾陣的側面。
從九条的藤原文重的宅院回來的勾陣,背著用罄氣力、體力、靈力而陷入昏迷的風音。
向晴明報告了文重與柊子的最後結局,以及九条宅院燒燬的事後,勾陣就像斷線的木偶般癱倒下來,一動也不動了。
晴明命神將天后去把嵬找來,嵬立刻以風馳電掣的速度飛來了。
風音和勾陣看起來都很難在這一兩天醒來。
晴明請朱雀把她們兩人抱進室內,趁這時候做了式。
那是用來當風音的替身。不能讓竹三条宮的人,因她不在而起疑。只能讓替身睡在侍女室的墊褥上,再拜託藤花應對宮裡的人。
風音給了藤花紅瑪瑙的勾玉,只要隨身帶著,不必封鎖詛咒也能撐過七天左右。但是,超過七天不在,困住藤花靈魂的妖怪詛咒就會開始作亂。
若是風音復原所需的時間過長,就必須找個什麼理由,由自己或成親或昌親前往竹三条宮,施行封鎖詛咒的法術。
『聽著,安倍晴明,我不在時,你拚了命也要保護好我家公主!』
「嵬大人,有我布下的結界與十二神將的通天力量固守我家宅院,你不必擔心。」
『嗯,的確是……那麼……』
嵬檢視過綁在背上的替身後,倏地起飛,眨眼間融入黑夜裡消失不見了。
以嵬的翅膀,到竹三条宮不須兩刻鐘,應該會比剛才那幾隻小妖更快回到竹三条宮。
晴明抬頭望著烏鴉飛走的方向,嘆了一口氣。
應該快到亥時了吧?天空微陰,偶爾可以隱約看見升起的十三夜 的月亮。隨著時間流逝,雲層似乎越來越厚了。月亮快升到天頂時,可能會被雲遮住,就看不見了。
凝神望向雲的前方,可以勉強追逐到月光,但星光就不行了。
曾經被完全祓除的陰氣,又開始飄浮了。在陰氣完全消失前,恐怕很難看到萬里無雲的夜空。
吹起了風,庭院草木沙沙顫動。
樹木的枯萎沒有蔓延到這裡。安倍宅院環繞著晴明本身的結界以及天空的神氣,現在也還充滿清淨的空氣。
晴明回頭越肩望向室內。動也不動地躺著的風音的側面,滿是濃厚的倦意。
風音身上的衣服,有片紫黑的乾漬從肩頭延伸到胸口。
再仔細察看,會看到最粗的血管旁,有道橫向的傷痕,那是被銳利的刀刃劃傷的。
晴明不知道是誰、為了什麼這麼做,他只知道風音的身體因大量失血,冷得像冰一樣,目前的狀況絕不樂觀。
血可以說是生命的根源,血流失,生命就會流失。血不夠,身體就會發冷。
發冷就離死亡不遠了。
晴明思忖,身體接觸陰氣會發冷,可能是因為被剝奪了生氣,也等於邁向死亡。
正想替風音施行暖和的法術時,朱雀默默制止他,自己釋放出纏繞風音全身的神氣。這麼做是擔心身體尚未痊癒的晴明。平時,朱雀這麼做只是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但是,對現在的朱雀來說卻是很大的負擔。
朱雀做完就回去異界了。
沉睡中的風音,表情看似忍受著痛苦。
她是受前往播磨與阿波的昌浩之託,去了位於九条的文重宅院。
她會不惜把自己搞到這麼傷痕累累,也要聽從昌浩的意思,協助他、幫助他,是因為心底深處有贖罪的意識。
在她自己釋懷之前,這種事永遠不會結束。即使晴明、昌浩都說不要再那麼做了,她也不會停止。
晴明思忖,風音只要活著,就不會停止對昌浩的贖罪吧。這樣究竟是對、是錯,晴明也不知道。
或許是錯的,但是,希望風音的心靈哪天可以因此得到救贖。
如同岦齋的心靈得到救贖。
「昌浩有察覺到嗎……」
把皇上和藤原敏次的魂虫放進靈力編織而成的光球裡,小心抱回來的太陰的身影,浮現在晴明腦海裡。
她說是昌浩救回來的。敏次的魂虫為了保護皇上的魂虫,一度被敵人的兇器打散了,是昌浩賭上性命與神替換了將死的命運,才好不容易度過了難關。
「你真行呢。」
晴明合抱雙臂,露出難受的表情。
聽太陰說這件事時,晴明冒出了一身冷汗。
把人的壽命與其他東西替換來救人的法術,晴明以前也用過。那次得到神的助力,成功了。說是賭上性命的法術,並非比喻。
而且,聽說是把將死的命運與神替換。那麼,那個被替換的神應該是順從命運,已經死了。
神一死,就會產生扭曲。無論是怎麼樣的神的死亡,都會給周遭帶來可怕的影響。
昌浩恐怕是自己承受了一切,沒有讓扭曲波及到其他人。雖說這純粹只是晴明的猜測,但是,連道反的勾玉都碎裂了,所以一定是超越想像的負荷。
晴明很想叫他先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也很想稱讚他做得很好。
打從心底想告訴他:
「你說不定已經超越我囉。」
當然,如果晴明說出這種話,神將們一定會聯合起來,一直說昌浩還差得遠啦、還不夠成熟啦,說個沒完沒了,所以,晴明把那些話都留在了心底。
「真的做得很好。」
晴明望向皇宮喃喃自語。
咻地吹來一陣風,是來自皇宮的方向。
皇上的魂虫和敏次的魂虫,都平安回到了宿體。
晴明沒有採取什麼大動作,只是施了咒,讓魂虫回到該回去的地方,再請神將們把魂虫送回宿體那裡。
太陰送去後,直接返回了阿波。
受命陪著一起去的天后和天一說,魂虫被釋放後,在宿體上空搖搖晃晃地飛了一會兒,好像在做確認,不久後才從嘴巴鑽進體內,消失了蹤影。
然後,另一半脫離的魂,也在魂虫的誘導下,回到了宿體。
神將們先確認魂有沒有受到污染、有沒有被亡魂入侵,然後等宿體的主人醒來後,才回到晴明身旁。
據神將們說,魂虫的軌跡是像線般延伸,所以,虫的形狀只是暫時的模樣,原本應該是魂線。
失去魂線,就沒有東西可以把魂魄綁在體內。魂魄完全脫離的宿體,會停止運作,那就是宿體之死,是人類知道的所謂死亡現象。
失去魂虫的敏次的魂魄,脫離了一半,所以應該可以把魂虫視為魂線改變後的模樣。
改變模樣的關鍵是名字。
失去魂線的敏次,是靠昌浩唸的布瑠之言 ,以及陰陽寮所有人熱切的期盼,在垂死邊緣獲救。然後,因為昌浩救回來的魂虫回到宿體,才完全逃脫了已經敞開的死亡之門。
昌浩一定很想問,皇上和敏次是怎麼樣醒過來的?魂虫是怎麼樣回到了宿體?
晴明放了式通知他,兩人已獲救,但上面只寫了簡要的敘述。
「以後再彙整寫給他看吧……」
當然,也會口頭跟他說。但是,寫下來讓他反覆看,說不定哪天會有幫助。
晴明莞爾一笑。
離壽終還有一小段距離,還有時間。但是,還有時間也不能安心,因為要傳達的事還有很多。想到這樣,就覺得不論有多少時間都不夠用。
晴明放式去昌浩所在的四國阿波,是在午時過半的時候。呈現白燕模樣的式,直直飛向了阿波。沒有意外的話,傍晚應該會到。
這種時候,不能使用風將的風,讓晴明深感不便。
因為愛宕天狗颯峰請求援助,所以白虎跟太裳、玄武去了愛宕異境,到現在都還沒回來。
可能是異境之地的封鎖破綻,狀況比晴明想像中還要嚴重。
「話說,我要是能趕快痊癒就好了。」
晴明合抱雙臂,「嗯嗯」點著頭,回應自己說的話。
他敢說這樣的話,是因為聽到這種話會大發雷霆的神將一個也不在身旁。
以白色異形模樣現身的紅蓮、勾陣,也都躺在室內動也不動。天空在生人勿近的森林裡,無休地守護著結界。
神將們的臉一一浮現腦海。他讓天后和天一回到了異界;青龍討厭怪物小怪,不肯從異界下來;朱雀把勾陣和風音送回來後,馬上回到了天一身邊。
白虎、太裳、玄武被他派去了愛宕的異境。
他望向了阿波的方向。
太陰與六合在昌浩那裡。聽說太陰還勉強能動,六合因為神氣被智鋪祭司放射的邪念連根祓除,失去了意識,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恢復神氣。
青龍和朱雀也還沒完全復原,萬一發生什麼事,恐怕會跟勾陣一樣,體力一下子消耗殆盡,倒地不起。
晴明深切意識到,現在幾乎沒有出事時可以作戰的人。
原本這些戰力的空缺,都是由風音補上,但是她也倒下了。
「不知道昌浩退燒了嗎……」
太陰的風捎來訊息,說昌浩傍晚醒來過一次。但是,熱度太高,醒來沒多久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如果在他身旁,就可以為他唸痊癒的咒語或做任何事。但是離這麼遠,什麼都做不到。
「爺爺最近都幫不上你的忙呢,昌浩……」
像以前那樣,隨時待在他身旁,就能為他做任何事了。
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晴明眨了眨眼睛。
對了,寫封書信,請道反女巫做新的勾玉吧。
失去靈視能力的昌浩,沒有勾玉就看不到靈異的東西。
明天早上放式,應該過中午就能到達道反的聖域了。最晚在幾天內,就能準備好新的勾玉,到時候再派太陰或六合去聖域拿。
「不對,六合的神氣被連根祓除,失去了意識,只能叫太陰去……」
忽然,好像聽見了呸鏘水聲。
晴明四處張望。
被風吹來的葉子落在庭院的水池上,掀起大大的漣漪。
重重漣漪泛起又消失。
十三夜的月亮被越來越厚的雲層遮蔽,完全消失了。
在沒有月亮、星星的夜裡,晴明定睛注視著水面。
「預言是咒語啊……」
折磨了岦齋好幾十年的件的預言,把小野時守逼瘋了、把尸櫻界的屍逼瘋了,文重和柊子也是死在預言之下。
那些可以說是起因的預言,都是「件」放出來的。收到太陰的風,得知那個「件」是智鋪眾操縱的式時,晴明受到莫大的打擊,眼前一片漆黑。
件這個妖怪確實存在。
幾十年才會生出一個件來宣告預言,這個預言無不靈驗。
晴明、岦齋和其他人都知道這件事。
現身的件所說的話是預言,說完預言,件就死了。
宣告預言的件總是說完就消失了,因為不見了,所以大家都認定是死了。
說不定,連件的消失都是智鋪眾的宮司或宗主、祭司策劃的一部分。
發現肩上有被風吹落的葉子,晴明拿起來,在口中輕唸咒語。
剛開始微微枯萎的葉子,變成小小的飛蝗,從晴明手上飛走。
「──……!」
晴明咬住嘴唇,快要被羞愧的心情壓垮了。
為什麼沒有察覺呢?
如同陰陽師會這樣做式,智鋪眾也能做出件那樣的式。
件宣告一次預言就會死,死後也會很快再出生,從來沒有人想過這是為什麼,原因可能是預言無不靈驗的傳說,以及心靈會被預言困住。
件會宣告預言,件的預言無不靈驗。
這是在知道件的同時,就會被施放的咒語。
晴明把手擺在高欄上,懊惱地咬牙切齒。
他知道件這個妖怪,是在行元服禮之前的孩提時代。除了件,還有很多妖怪、很多怪物。
是棲宿在京城的小妖之一,把件這個妖怪的事告訴了晴明。
更詳細了解,是在進入陰陽寮之後。因為某次受命調查的事件當中,也包括了件。
很多人都知道件。這些人都知道件會宣告預言、知道預言無不靈驗。
件也留下許多與死和滅亡無關的預言。
但是,會困住聽到的人、會讓人瘋狂的預言,是智鋪眾作為式的件才會施放的咒語。
也就是說,智鋪眾可能是在晴明和岦齋還未出生的很久以前,就把件當成式來操縱,或是做了名為件的式的替身,一直在施放以預言為名的咒語。
人生被件的預言攪亂的人,全都是法力高強的術士。
智鋪的件是選擇對象在宣告預言。
智鋪眾是利用件的預言這樣的咒語,埋葬了法力高強的術士。
「為了……什麼……」
喃喃自語也沒有答案。
樹木窸窸窣窣作響。風每每吹過,都像要控訴什麼,敲響枝葉,宛如高聲呼喊。
污穢的根源已被斬斷。導致樹木枯萎的柊子,恢復了原有模樣。
樹木不再枯萎,氣不再枯竭,污穢即將消失。
不知道需要經過多少時間,但是,氣應該會再開始循環吧。
又聽見了呸鏘水聲。
水池的水面泛起波紋。
晴明望向因波紋而變形的水面,在搖擺蕩漾的那裡看到一個人影。
他倒抽一口氣,抬起了視線。
水池那邊站著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不由得緩緩吐出一口氣後,晴明開口說:
「還真……難得呢……」
聽到老人的低喃,男人高傲地笑了起來。
晴明心想這樣站著,等於是俯視他,於是不露聲色地跪了下來。
「怎麼了?冥官,沒想到您會現身。」
難道又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
這個男人在幾百年前結束身為人的生命後,沒有轉世輪迴,變成了鬼活在永恆的時間裡。
偶爾會出現在夢裡或現世,提出無理的要求、或說些殘酷的話。啊,神將們也曾被他當成棋子使喚。
儘管如此,冥官說的話基本上都有道理,所以,晴明不會忤逆這個男人。
他不想惹他不高興,連累到現在應該也還在那個河畔等待的妻子。
忽然,他想起妻子曾經說過的話。
「對了,以前我妻子說過……」
「說過什麼?」
簡短回應的冥官,表情一成不變。
「她說官吏大人是個慈悲的人……」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離天命還有一段時間,他卻去過隔開彼岸與此岸的河川附近好幾次了。
晴明的妻子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儘管恐懼黑暗、害怕獄卒,卻還是留在邊境河川的河畔,等待所愛的丈夫壽終正寢來到這裡。
她應該會說,她是覺得一個人過河太寂寞了。其實,她是不想讓害怕寂寞的丈夫一個人過河,才會忍受恐懼在那裡等待。
晴明真的很想趕快去陪她,然而,同時也真的很想陪兒子、孫子們,再多度過一些時間。
晴明想起她生下吉昌後,產後的復原狀況不好,越來越衰弱的模樣。還想起,她香消玉殞後,在庭院綻放的山百合的花香,帶來了不可言喻的悲哀。
那是十二神將天后,為妻子從山裡採回來栽種的花。
今年秋天,栽種在庭院四處的山百合,也會再綻放大大的花朵吧。
「我是慈悲的人嗎……」
低喃聲掠過晴明的耳朵。
是冥官。
晴明忽地皺起了眉頭。
為什麼冥府官吏的聲音,似乎帶著自嘲的味道呢?
詫異地看著冥官的老人,不禁有些忐忑不安。
胸口深處莫名地發冷,心跳加速,可以感覺手腳末梢的體溫開始下降。
有不祥的預感。
冥官要開口說話了。
晴明真的很不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