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藝術家談起另一個藝術家,
他談的其實始終是自己。
文壇大師米蘭.昆德拉與文學、美學、藝術的相遇!
出版10週年紀念,書封由昆德拉親筆繪製插畫,最具珍藏價值!
我的感覺是,《百年孤寂》這部小說帶給小說藝術神化的殊榮,同時也是向小說的年代的一次告別。
唐吉訶德死了,小說完成了。只有在唐吉訶德沒有孩子的情況下,這個完成才會確立得如此完美。如果有孩子,他的生命就會被延續、被模仿或被懷疑,被維護或被背叛。
反仿真在卡夫卡的作品裡是由描述撐起來的,描述是完全無人稱的,而且極其引人入勝,讀者不由得被引入一個想像的世界,宛如一場電影。
偉大的大師所做的形式創新總是有某些低調之處,這才是真正最了不起的,只有那些渺小的大師所做的創新才會刻意提醒人去注意。
這是渴望,要將過去的時代留存在小說的地平線上,不讓那些人物被遺棄在再也聽不見先人聲音的空無之中。
昆德拉說相遇是「石火,電光,偶然」,雖然短暫,未必深入,但有時卻足以啟發一場偉大的文學邂逅和思維激盪,甚至影響小說藝術的歷史與生命。本書便收錄了昆德拉與其所崇敬的小說家、藝術家和偉大作品之間難忘而驚喜的相遇,透過隨筆、論述及訪談,暢談他所熱愛的文學、美學與藝術,也讓我們得以走入昆德拉龐大而深邃的思考世界,一睹這一次次相遇所迸發的思想火花。
作者簡介:
米蘭.昆德拉 Milan Kundera
一九二九年生於捷克的布爾諾。一九七五年流亡移居法國。作品有長篇小說:《玩笑》、《身分》、《笑忘書》、《生活在他方》(榮獲法國文壇最高榮譽之一的「麥迪西大獎」)、《賦別曲》(榮獲義大利最佳外國文學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不朽》、《緩慢》、《無知》、《無謂的盛宴》;短篇小說集:《可笑的愛》;評論集:《小說的藝術》、《被背叛的遺囑》、《簾幕》、《相遇》;此外還有一部舞台劇劇本《雅克和他的主人》(靈感來自狄德羅小說《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
譯者簡介:
尉遲秀
一九六八年生於台北,曾任報社文化版記者、出版社文學線主編、輔大翻譯學研究所講師、政府駐外人員,現專事翻譯,兼任輔大法文系助理教授。譯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笑忘書》、《雅克和他的主人》、《不朽》、《戀酒事典》、《渴望之書》(合譯)、《HQ事件的真相》、《馬塞林為什麼會臉紅?》、《哈伍勒的秘密》、《童年》等書,近年開始投入童書及人文科學類的翻譯。
章節試閱
小說及其生殖
賈西亞.馬奎斯:《百年孤寂》
重讀《百年孤寂》的時候,一個奇怪的念頭出現在我腦海裡:這些偉大的小說裡的主人翁都沒有小孩。世界上只有百分之一的人口沒有小孩,可是這些偉大的小說人物至少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直到小說結束都沒有繁殖下一代。拉伯雷《巨人傳》的龐大固埃沒有,巴汝奇也沒有後代。唐吉訶德也沒有後代。《危險關係》裡的凡爾蒙子爵沒有,梅黛侯爵夫人也沒有。菲爾汀最著名的主人翁湯姆.瓊斯也沒有。少年維特也沒有。司湯達爾所有的主人翁都沒有小孩,巴爾札克筆下的許多人物也是如此,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也是,剛剛過去的那個世紀,《追憶似水年華》的敘事者馬賽爾也沒有。當然,還有穆齊爾的所有偉大人物──烏爾里希、他的妹妹阿加特、瓦爾特和他的妻子克拉麗瑟,和狄奧蒂瑪;還有哈謝克的好兵帥克;還有卡夫卡筆下的主角們,唯一的例外是非常年輕的卡爾.羅斯曼,他讓一個女傭懷了孩子,不過正是為了這件事,為了將這個孩子從他的生命中抹去,他逃到美國,才生出了《美國》這部小說。這貧瘠不育並非緣自小說家刻意所為,這是小說藝術的靈(或者說,是小說藝術的潛意識)厭惡生殖。
現代(Temps modernes)將人變成「唯一真正的主體」,變成「一切的基礎」(套用海德格的說法)。而小說,是與現代一同誕生的。人作為個體立足於歐洲的舞臺,有很大部分要歸功於小說。在遠離小說的日常生活裡,我們對於父母在我們出生之前的樣貌所知非常有限,我們只知道親朋好友的片片段段,我們看著他們來,看著他們走。人才剛走,他們的位子就被別人占了──這些可以互相替代的人排起來是長長的一列。只有小說將個體隔離,闡明個體的生平、想法、感覺,將之變成無可替代:將之變成一切的中心。
唐吉訶德死了,小說完成了。只有在唐吉訶德沒有孩子的情況下,這個完成才會確立得如此完美。如果有孩子,他的生命就會被延續、被模仿或被懷疑,被維護或被背叛。一個父親的死亡會留下一扇敞開的門,這也正是我們從小就聽到的──你的生命將在你的孩子身上繼續,你的孩子就是不朽的你。可是如果我的故事在我自己的生命之外仍可繼續,這就是說,我的生命並非獨立的實體;這就是說,我的生命是未完成的;這就是說,生命裡有些十分具體且世俗的東西,個體立基於其上,同意融入這些東西,同意被遺忘:家庭、子孫、氏族、國家。這就是說,個體作為「一切的基礎」是一種幻象,一種賭注,是歐洲幾個世紀的夢。
有了賈西亞.馬奎斯的《百年孤寂》,小說的藝術似乎走出了這場夢,注意力的中心不再是一個個體,而是一整列的個體。這些個體每一個都是獨特的、無法模仿的,然而他們每一個卻又只是一道陽光映在河面上稍縱即逝的粼粼波光;他們每一個都把未來對自己的遺忘帶在身上,而且也都有此自覺;沒有人從頭到尾都留在小說的舞臺上;這一整個氏族的母親老歐蘇拉死時一百二十歲,距離小說結束還有很長的時間;而且每一個人的名字都彼此相似,阿加底奧.荷西.布恩迪亞、荷西.阿加底奧、小荷西.阿加底奧、奧瑞里亞諾.布恩迪亞、小奧瑞里亞諾,為的就是要讓那些可以區別他們的輪廓變得模糊不清,讓讀者把這些人物搞混。從一切跡象看來,歐洲個人主義的時代已經不再是他們的時代了。可是他們的時代是什麼?是回溯到美洲印地安人的過去的時代嗎?或是未來的時代,人類的個體混同在密麻如蟻的人群中?我的感覺是,這部小說帶給小說藝術神化的殊榮,同時也是向小說的年代的一次告別。
單腿人偉大的長跑
如果有人問我,我的母國透過什麼在我的美學基因裡留下深遠影響,我會毫不遲疑地回答:透過楊納切克的音樂。身世的巧合在這裡也扮演了它的角色,因為楊納切克一輩子都在布爾諾(Brno)生活,我父親也是,他還是年輕鋼琴家的時候在這裡曾經是一個對他著迷的(孤立的)音樂社團的成員,這些人是楊納切克最早的行家與捍衛者。我在楊納切克辭世之後一年來到人間,從小,我就每天聽父親或是他的學生們彈奏他的音樂。一九七一年,在我父親的葬禮上,在被占領的陰暗年代,我不讓任何人致詞;只有四個音樂家,在火化時,演奏楊納切克的《第二號弦樂四重奏》。
四年後,我移居法國,受到國家命運的震撼,我在電臺談了好幾次這位捷克最偉大的作曲家,談了很長的時間。後來,我很樂意地答應幫一份音樂期刊撰寫樂評,評論楊納切克的作品在這幾年(九○年代初)被錄製成的專輯。這是份愉快的工作,沒錯,但是演奏水準的不相稱(經常是極為平庸)令人不可思議,這就有一點掃興了。在這些專輯裡,只有兩張令我著迷,亞蘭.普拉內斯(Alain Planès)演奏的鋼琴曲,還有維也納的阿爾班.貝爾格弦樂四重奏(Alban Berg Quartett)演出的四重奏。為了向他們致敬(也以此與其他人論戰),我試著定義楊納切克的風格:「對比性極強的主題令人暈眩地緊密並列,快速接連出現,沒有過渡句,而且經常同時鳴響;在縮減到極致的空間裡,形成粗暴與溫柔之間的張力。還有,美與醜之間的張力,因為楊納切克或許是極少數有能力的作曲家,可以在音樂裡提出偉大畫家才會提出的問題──醜,作為藝術創作的對象。(譬如,在四重奏裡,有幾節是以靠近琴馬的運弓法﹝sul ponticello﹞演奏的,尖銳刺耳,將樂音轉化為噪音。)」可是就連這張讓我聽得這麼高興的專輯也附了一段文字,以民族主義的愚蠢觀點介紹楊納切克,把他說成了「史麥塔納的門徒」(他與此相反!),並且將他的表現性化約為對於逝去時代的浪漫感傷:
同樣音樂的不同詮釋本來就會有品質上的差異,這種事再正常不過了。但是,楊納切克的問題並不是演出的缺陷,而是人們對於他的美學的聾盲!人們對於他的原創性的誤解!這種誤解,我認為意義深遠,因為它透露了壓在楊納切克音樂上的魔咒。這正是<單腿人偉大的長跑>這篇文章的寫作緣由:
一八五四年生於貧窮的環境,他是村子裡(一個小村子)小學老師的兒子,他從十一歲到過世之前都在布爾諾生活,這是個外省的城市,在捷克知識分子生活圈的邊緣地帶(他們的中心在布拉格,而布拉格在奧匈帝國裡也只是個外省的城市);在這些條件下,他的藝術進展慢得令人無法置信。他很年輕就開始作曲,但是直到四十五歲創作了《顏如花》(Jenufa),才找到自己的風格。這齣歌劇於一九○二年完成,一九○四年在布爾諾一家不起眼的劇院首演,當時他已經五十歲,頭髮全白。他得等到一九一六年──其間始終被輕視,近乎無名──《顏如花》被拒於門外十四年後,才終於在布拉格演出,並且出乎意料地成功,更跌破眾人眼鏡的是,這齣歌劇讓他的名聲突然越過祖國的邊界。六十二歲那年,他的生命長跑加速到令人暈眩的地步;他還有十二年可活,他彷彿活在永不歇止的狂熱中,譜寫他最重要的作品;他受邀參加「國際現代音樂協會」主辦的每一個音樂節,他在巴爾托克、荀白克、史特拉汶斯基的身旁,宛如他們的兄弟(一個年長許多的兄弟,但終究是兄弟)。
他到底是誰?一個天真的外地小子,滿腦子民謠,如同布拉格那些高傲頑固的音樂學家所做的介紹?還是現代音樂的一個大人物?這樣的話,他做的是哪一種現代音樂?他並不屬於任何已知的流派,也不屬於任何團體、任何學派!他是不同的,也是孤獨的。
弗拉迪米爾.赫佛特(Vladimir Helfert)於一九一九年成為布爾諾大學的教授之後,立刻著手書寫他深深著迷的楊納切克,在他的計畫裡,這是全集四卷的巨型專論。楊納切克於一九二八年辭世,十年後,赫佛特在長期的研究之後完成了第一卷。那時是一九三八年,慕尼黑會議,德國占領,戰爭。赫佛特被關進集中營,和平降臨未久即辭世。至於論文,他只留下第一卷,而在這份論文的最後,楊納切克才三十五歲,還沒有任何成氣候的作品。
一則小故事:一九二四年,馬克斯.布洛德(Max Brod)出版了一本熱情的短篇專論,主題是楊納切克(用德文寫的,也是第一本關於楊納切克的書)。赫佛特立刻攻擊他,他認為布洛德缺乏嚴肅的科學精神!證據是,有些楊納切克年輕時作的曲子,布洛德甚至不知道這些作品的存在!楊納切克替布洛德辯護,他說:聽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幹什麼?為什麼要拿作曲家自己覺得不重要,甚至燒掉一大部分的東西來評判他?
這就是關於原型的衝突:一種新的風格,一種新的美學,這些東西如何捕捉?像歷史學家喜歡的做法,努力回溯,找到藝術家年輕的時候,找到他的第一次交媾,找到他包過的尿布?還是,像藝術實踐者,關心作品本身,關心作品的結構,並且去分析、剝解、比較、對照?
我想到《艾那尼》(Hernani)著名的首演。雨果二十八歲,他的朋友們還更年輕,他們的熱情不僅是為了這齣戲,更是為了這齣戲的新美學,他們認識這種美學,他們捍衛這種新的美學,他們為此奮戰。我想到荀白克;雖然他被這麼多人冷眼相待,但是他也被年輕的音樂家、被他的學生們和行家們圍繞,阿多諾也在其中,他將寫下一部為荀白克的音樂留下偉大詮釋的名著。我想到超現實主義者,他們急著為他們的藝術附上一份理論宣言,避免一切錯誤的詮釋。換句話說,所有現代流派一直在奮戰,為的不僅是他們的藝術,也為了它們的美學綱領。
楊納切克在他的外省地方,身邊沒有任何一幫朋友。沒有任何阿多諾,連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個阿多諾也沒有,沒有人在那裡幫他解釋他的音樂新意何在,他只能獨自前行,沒有任何理論支持,宛如一個單腿的跑者。在他生命的最後十年,布爾諾有一個年輕音樂家的圈子非常喜愛他,也理解他,但是他們的聲音微弱幾不可聞。他死前幾個月,布拉格的國家劇院(就是十四年期間都拒《顏如花》於門外的那個劇院)將阿爾班.貝爾格的《伍采克》搬上舞臺;這種過於現代的音樂激怒了布拉格的觀眾,噓聲四起,劇院主管不得不迅速做出順從民意的決定,把《伍采克》從節目單上抽掉。此時老邁的楊納切克捍衛貝爾格,公開地、猛烈地,彷彿只要時間還來得及,他就要讓人知道,誰和他是一夥的,哪些人是他的自己人,是他一輩子都沒見過的自己人。
此刻,楊納切克已辭世八十年,我打開《樂如思辭典》(Larousse),讀著他的簡介:「……他經常採集民間歌曲,這些歌曲的精神灌注在他所有的作品和政治思想裡。」(請試著想像,這段話所描繪的這個幾乎不可能存在的白痴是什麼德性!)……他譜寫的是「徹底的民族性與種族性」的作品(請留意,這段話是在現代音樂的國際脈絡之外寫的!)……他的歌劇「充滿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完全不知所云……);他們把他的音樂形式描述成「傳統的」,而且不談他的不因循、不流俗;關於歌劇,他們提到的是《夏爾卡》(Sarka)(這是不成熟的作品,理當被遺忘),而他的《死屋手記》(De la maison des morts),這齣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歌劇之一,卻隻字未提。
所以,看到數十年間,多少鋼琴家、樂團指揮在尋找楊納切克的風格時,被這些指示牌引入歧途,有什麼好驚訝呢?我對於真正理解他,並且毫無遲疑的那些人因而懷抱更多的敬意:查理.馬克拉斯(Charles Mackerras)、亞蘭.普拉內斯、阿爾班.貝爾格弦樂四重奏……。二○○三年,他去世七十五年,在巴黎,我出席了一場盛大的音樂會,聽眾極為熱情,那是皮耶.布列茲指揮演出的《隨想曲》(Capriccio)、《小交響曲》(Sinfonietta)和《慶典彌撒》(Messe Glagolitique)。我從未聽過比這次演出更楊納切克的楊納切克作品──魯莽放肆的清明,反浪漫的表現性,粗暴的現代性。當時我心想:或許,在一整個世紀的長跑之後,只用一條腿在跑的楊納切克,最後終於和他的自己人組成的跑者群會合了。
小說及其生殖
賈西亞.馬奎斯:《百年孤寂》
重讀《百年孤寂》的時候,一個奇怪的念頭出現在我腦海裡:這些偉大的小說裡的主人翁都沒有小孩。世界上只有百分之一的人口沒有小孩,可是這些偉大的小說人物至少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直到小說結束都沒有繁殖下一代。拉伯雷《巨人傳》的龐大固埃沒有,巴汝奇也沒有後代。唐吉訶德也沒有後代。《危險關係》裡的凡爾蒙子爵沒有,梅黛侯爵夫人也沒有。菲爾汀最著名的主人翁湯姆.瓊斯也沒有。少年維特也沒有。司湯達爾所有的主人翁都沒有小孩,巴爾札克筆下的許多人物也是如此,杜斯妥也夫斯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