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宛如暴風般的魔力席捲阿斯塔尼亞稍早之前的事。
信徒們聚集在地下一個遠離牢房的空間。這裡多半是整個地下通道當中最為寬敞的空間,魔道具在此排列成一個圓圈。
為數眾多的柱子散發著淡淡光暈,每根柱子前面都站著一名信徒。
「魔力增幅裝置一切正常。」
「不可能有任何異常,這是模仿師尊的造物所製成的。」
「沒有錯。」
執行使命的時刻近了,所有人都壓抑著昂揚的心情,靜待時間到來。
「距離發動時間不到六百秒。」
「裝置一啟動,這裡的入口就會被掩埋,到時盡速離開。」
「這裡本來就是密室,足以在裝置被發現之前拖延一點時間。」
一旦啟動,裝置就會不斷運作到增幅的魔力用盡為止。
雖然魔力量也不足以讓裝置連續運作數天之久,不過對他們來說不成問題。這段時間已經足以讓師尊的魔法將魔鳥騎兵團擊落地面,並把那情景烙印在所有人眼底。
他們追求的只是一個證明,證明師尊的魔法至高無上、無人能及。即使造成的破壞僅限於一時,騎兵團一經蹂躪,雙方的魔法便高下立見。接下來,他們只要旁觀這場騷動,悠哉游哉地前往撒路思就好。
「時間差不多了。」
其中一名信徒以憂鬱的聲音這麼說。
說完他才發現,身為這計畫核心人物的男人還不見人影。不久前他還為了做最終調整,在這裡對眾人下達指示,離席之後卻一直沒有回來。
「他到哪去了?」
「貢品那裡。」
「是想給他個忠告吧。」
「萬一他在路上大鬧也麻煩。」
信徒們與魔道具同樣排列成一個圓圈,他們也不特別看向彼此,只是自顧自發表意見。
說話聲在冰冷的空氣當中微微迴響,沒有停止的趨勢。對於為敬愛的師尊所準備的那個貢品,無論贊成還是反對,每個人都各有看法。尤其越是親眼見過利瑟爾本人的信徒,意見就越明確。
但這些說話聲,都在一名男子的發言之下戛然而止。
「該開始了。」
在場所有人的視線都轉向聲音的主人。
「預定的時間還沒到。」
「我們現在就能馬上執行。」
「他剛剛交代說等他回來再開始。」
「我們有什麼理由聽從他的命令?」
聽見這句話,信徒們沉默以對。
沒人同意,也沒人反駁。沉默持續籠罩,彷彿在衡量男人這句話的價值。
信徒們之所以聽從現在不在場的那名男子的指示,是因為他待在支配者身邊的時間最長,擁有最接近師尊的地位。然而對他們而言,除了敬愛的師尊以外沒有任何人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他們只是因為彼此目的一致,所以才共同行動而已。
「師尊理當立於眾生的頂點,刻不容緩地排除那些意圖玷汙巔峰之座的鼠輩才是吾等的使命……既然手中握有執行使命的手段,我們沒有理由再等下去。」
「說得對。」
「現在這個瞬間還有鼠輩不明白師尊才是至高無上的存在,實在讓人哀嘆啊。」
空氣緊繃起來。
聚集於此的所有人都自願成為支配者的部下為其效命,儘管沒說出口,但人人當然都有著自己才最瞭解師尊的自負。
而剛才主張應該立刻執行使命的那個男人也一樣。再加上他獲得了某位冒險者的肯定,這種想法特別強烈。
「我們又何必服從於一個連這點都不瞭解的人。」
懷抱著強烈的優越感,男人露出嘲諷的笑容,加強了語調這麼說。
「太鄙俗了。」
「那個貢品確實能夠取悅師尊沒錯。」
「但首要之務還是吾等的使命。」
「既然能夠執行,我們沒理由再等下去。」
魔道具散發的光芒一個接一個轉強。
少了一個人也不礙事,因此他們決定執行計畫,現在已經沒有猶豫不決的理由。
「「願榮光歸於吾等師尊。」」
魔道具散發出強烈的光芒。光芒凝成一點、又化為線狀互相連結,就這麼在眾人頭頂上描繪出眾多複雜紋樣交疊而成的魔法陣,覆蓋了整個房間上空。
他們確信計畫即將成功。隨著光芒逐漸增強,他們胸中激昂的心情也隨之沸騰,信徒之間不覺傳出了悶悶的歡呼聲。
就在下一秒──
「什麼……怎麼回事!!」
一陣魔力有如狂風怒濤般席捲而來。
除了唯一一人以外,那股絕對的魔力對旁人毫無顧忌,卻強大得讓人錯覺這種霸道也應當被容許。信徒們被衝擊得腳步踉蹌。
「剛才那是魔力……?」
「怎麼可能……」
「那些都無所謂!!」
令人不敢置信的現象引發一片混亂,卻立刻被其中一人悲痛的吶喊打斷。
眾人游移不定的視線飄向聲音的主人,看見他瞪大了眼睛直盯著天花板;所有人跟著往上一看,終於親眼目睹了真正的絕望。
「這是……怎麼回事……」
喃喃溢出喉間的聲音微弱而嘶啞。
他們混濁至極的眼睛裡並未映出剛才已經完成的魔法陣。不久前還在頭頂上散發燦爛光輝的魔法陣,此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裝、裝置呢!」
聽見有人尖聲這麼大喊,所有人反射性回過頭往背後的裝置看去。
無論他們血絲滿布的眼睛再怎麼瞪視魔力裝置,剛才還散發著朦朧光暈的裝置仍然一片黑暗,毫無動靜,無論他們如何設法喚醒,都像顆石頭一樣在原處沒有反應。
「開什麼玩笑,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要是等到預定的時間,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信徒們忍無可忍的吶喊中滿是絕望。
他們耗費漫長的時間執行計畫,完美進展到了今天這一步。然而,來到使命即將達成、只差最後一步的瞬間,那股魔力卻讓一切歸於虛無,對他們所有的努力不屑一顧。
實在豈有此理,他們不可能接受。心中交雜著絕望與憤怒,信徒們發狂似地揪住其中一名男子:
「都是你的錯!都是因為你說要提早執行!」
「竟敢背叛師尊,這是無可饒恕的大罪!」
「閉嘴!我才是最瞭解師尊的人!我才是最正確的!!」
眾人群起毆打被抓住的男人,力道大得彷彿不怕打壞自己的拳頭,而男人在這陣痛毆當中依然不屈地大喊。
那雙已然失去焦點的眼睛蘊藏著奇異的光芒,他不斷吶喊出自己對師尊的無私奉獻,直到再也發不出聲音。
奴隸男子毫不猶豫地衝進席捲而來的業火。
那火焰無法燒灼他的肌膚,刃灰色的髮絲細碎反射著火光,紋著刺青的褐色軀體躍動有如野獸,他只消一瞬間就衝出了這片火紅搖曳的風景。
他緊盯著前方那名信徒。信徒以魔法造出石壁阻擋他前進,但此舉毫無意義,石壁立刻被他身上割裂肌膚般伸出的刀刃切開。
奴隸男子一把握住獵物的脖子,狠狠將他整個人往牆上砸,力道大得彷彿要掐斷他的頸子。
「唔……區區的奴隸,竟敢違逆吾等的命令!」
「已經、不是了。」
那道嗓音蘊藏著金屬摩擦般不可思議的聲響,語調堅定地說:
「不是,你的。」
叩、叩,傳來鞋底敲響石板地的聲音。
在甚至無法自由呼吸的狀況下,信徒瞪視聲音傳來的方向。利瑟爾站在那裡,他已經走下床舖,彷彿確認般低頭看著自己手腕上的手銬。
低垂的紫晶色眼眸緩緩抬起。他抬起雙手,在鎖鏈摩擦的聲響中將頭髮撥到耳後,又溫柔地撫過耳環才將手放下。
「把他按在那裡別動。」
利瑟爾口中說出的那句話,是甜美而溫柔的命令。
奴隸的手繃緊了力道,那是出於喜悅,同時也是出於對下一道命令的期待。被掐著脖子的信徒以殺人般兇狠的視線瞪向利瑟爾。
「居然偷走別人的奴隸,手還真賤……該死的、野蠻冒險者。」
聽見信徒咬牙切齒地這麼說,利瑟爾微微偏了偏頭,露出微笑。
「要是不想被別人偷走,你就該把他綁好呀。」
鎖鏈晃動的聲音響起,利瑟爾招來什麼似地動了動指尖。
信徒瞪大了雙眼。飄浮在利瑟爾身邊的東西他沒見過,但他知道那是什麼。
人們都說這種武器派不上用場,但一旦成功擊發,威力強大得任何武器都瞠乎其後。這種武器叫做火槍,看見利瑟爾宛如控制自己的雙手般將它操縱自如,信徒終於明白了自己此刻的立場。
「而且……」
也明白了他視為貢品對待的這個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
那雙眼睛蘊藏著高貴色彩,高潔的氣質足以壓倒所有對手,就連信徒心目中位居唯一頂點的師尊,地位也要為之動搖。對於信徒來說,沒有任何事情比這事實更加令人絕望。
他張嘴喘息,以破碎的聲音拚命乞求原諒;乞求的對象究竟是不是敬愛的師尊,就連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這跟你所做的好事相比……」
「……!等──」
魔銃咻地滑過半空。
槍口對準了信徒的太陽穴,在即將觸碰到額角的距離停下。信徒咬緊牙關壓抑渾身的顫抖,眼神死命追逐著飄浮的魔銃。
「……根本不算什麼吧?」
尖銳的槍聲響徹整個地下空間。
但子彈並未貫穿信徒的腦袋。利瑟爾閉上眼睛,再睜開眼時,雙唇勾勒出和緩的笑容。
「呃……唔、呃……」
信徒的身體一下又一下地抽搐。
鮮血從他喉嚨噴湧而出,連臨死的慘叫聲也發不出來。他的瞳孔放大,圓睜的雙眼像無機物一樣倒映著鋪滿石板的天花板。
奴隸在千鈞一髮之際急忙退開,因此信徒的脖子上已經沒有手掌掐著,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厚重的短刀刺在上頭。短刀割裂血肉、破壞了頸椎,直接刺上信徒身後的壁面,把男人像標本一樣釘在牆上。
鮮豔的紅髮在唯有油燈照亮的空間中反射出光澤,豔得彷彿帶有劇毒。
「這種事不用你動手喲。」
聲音裡不帶情緒,讓人聯想到暴風雨前的寧靜。
聲音的主人伊雷文深深呼出一口氣,試圖平復略微紊亂的呼吸,目光向著利瑟爾。
「你沒事吧?」
短刀被他握得連刀柄都發出吱嘎聲,伊雷文說著鬆開手。
同時,他也放下了推開槍口的手臂,目光牢牢鎖在利瑟爾身上,一瞬也不曾移開。
「伊雷文。」
「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伊雷文問道,臉上的表情一如他的嗓音,沒有半點笑意。
他的視線從利瑟爾身上移開,轉而看向被切斷成一截一截、已經沒有用處的鐵牢,然後凝視著束縛利瑟爾雙手的手銬。他之所以用這個問句打斷了利瑟爾沉穩的呼喚,是因為不希望自己內心激烈的情感就此被抹消。
男性信徒被釘在牆上,身上溢出的血液逐漸失去了起初的噴湧力道,最終癱在原地動也不動,但伊雷文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在充斥血腥味的空間當中,伊雷文往前跨出一步。
「他們做了什麼,才讓你這麼生氣?告訴我。不要擔心,你什麼都不用做,所以……告訴我。」
細微的聲響也能在這裡造成回音,伊雷文的步伐卻沒發出半點聲響。靜悄的腳步使得空氣更加緊繃,在這緊張的氣氛當中,彷彿所有人都只能束手無策地等待死亡的利刃割斷自己的咽喉。
接著,伊雷文露出了無比甜美的笑容,甜得有如甘美的劇毒:
「是誰惹你生氣了?」
下一秒,刀刃相擊的聲音響起。
早已退到利瑟爾身邊的奴隸抬起手臂,擋下砍來的雙劍。短短幾瞬之後,一股殺氣支配全場,宛如流淌著猛毒的獠牙抵在咽喉。
一陣戰慄竄上背脊,奴隸明確地將眼前鮮豔的赤紅認知為敵人。遠古傳承至今的血統裡銘刻著戰士本能,促使他採取了臨戰態勢。
若非如此,第一擊早已讓他身首異處。
「……煩死人了!」
伊雷文的聲音中蘊含龐大的憤怒。
為什麼雙劍砍不穿他的皮膚?原因根本不重要,只要眼前的男人是擄走利瑟爾的兇手就夠了。這已經足以構成伊雷文殺死他的理由。
伊雷文暫且退開一段距離,仰望著天花板深深呼出一口氣。
「伊雷文。」
聽見喊他的聲音,他僅瞇起雙眼以視線回應,並未做出任何答覆,逕自蹬向腳下的石板地面。
「(被他瞪了……)」
利瑟爾露出苦笑,後退了幾步,背靠著身後的鐵欄杆。
伊雷文要他閉嘴在一旁看著,也就代表即使有人出手制止伊雷文也不打算罷休,這場打鬥是無法阻止的。看來這次他遭到綁架,果然還是讓伊雷文相當擔心。
既然如此,利瑟爾就不會出言干涉。孰先孰後,在利瑟爾心目中有個清楚的優先順序;而且伊雷文想必也感受到了他阻止的意圖,不至於真的殺死對方。
「……」
聽著金屬相擊的聲響,利瑟爾長長呼出了一口熱氣。
吐息隨著紊亂的心跳微微發顫,眼窩深處也逐漸熱了起來。情緒許久沒被這麼擾亂,情緒波動的餘韻讓人略感倦怠,他在自省當中垂下眼眸。視野微微閃爍,他閉上眼,試圖緩和此刻感受到的暈眩。
時間點太不湊巧了。利瑟爾一邊這麼想,一邊緩緩抬起眼瞼,這時內心已經恢復了平靜。
「……劫爾?」
「怎麼了?」
朝這邊接近的一道影子和熟悉的鞋尖映入視野,利瑟爾抬起下顎。
劫爾正逕直看著這裡朝他走來,對於激烈的劍刃相擊聲和濃烈的殺氣視若無睹。利瑟爾微微一笑,便看見劫爾皺起了眉頭。
劫爾在他面前停下腳步,面對著他脫下了一隻手上的黑色手套,然後將那隻手掌伸進瀏海底下,抵在他額頭上。利瑟爾舒服地瞇起雙眼。
「發燒了?」劫爾問。
「是的。」
「還有呢?」
「就這樣。」
劫爾的「還有呢」,問的是他除了發燒之外身體是否還有其他狀況吧。
他的肌肉痠痛差不多好了,信徒們也沒有對他施加暴行,因此利瑟爾點點頭這麼回答,不過劫爾聽了還是把他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像在確認這話是否屬實。那道視線在拴著手腕的手銬上停下,輕觸著利瑟爾額頭的手一瞬間僵住了。
劫爾就這麼看了利瑟爾背後的鐵牢一眼,接著輕輕嘖了一聲。
「你的外套呢?」
「和行李一起被沒收了。」
劫爾邊問邊從他額頭上抽開手掌。
那隻手掌接著觸碰束縛著利瑟爾雙手的手銬,指尖像在確認手銬與手腕之間的縫隙般撫過,癢得利瑟爾動了動指頭。但他仍舊將雙臂垂在身體前方,並未避開。
劫爾修長的手指摸索般勾住鎖鏈,稍微將手銬朝自己拉近,又隨即放開。動作乍看之下彷彿兒戲,但利瑟爾明白他不是在鬧著玩。
「什麼時候開始的?」
「從今天早上就非常不舒服,全身痠痛。」
「那燒得不輕啊。」
情報越正確越好,因此利瑟爾不會勉強裝作沒事。
劫爾知道他的行事作風,所以對利瑟爾的說法也毫不懷疑。他以指尖緩緩捏住手銬,以絕對不傷到利瑟爾的角度施力,金屬手銬隨之發出鏗的一聲脆響,出現了一道小小的裂口。
裂縫逐漸擴大,手銬沒過多久就完全裂開,散落在地板上。
「謝謝你。」
「另一隻手給我。」
手銬輕易被破壞,發出聲響掉落地面。
感覺輕了不少,利瑟爾興味盎然地抬起手腕。確認他手腕上沒有傷,劫爾也重新戴上手套,接著忽然脫下了自己的外套。
「你穿著。」
「先前伊雷文才說我不適合穿黑色呢。」
「蠢貨。」
儘管嘴上這麼說,利瑟爾還是毫不客氣地穿起了外套,劫爾見狀輕輕嘆了口氣。
然後他站在利瑟爾身邊,環起雙臂靠上鐵欄杆。利瑟爾身體狀況欠佳,血腥味也令人不快,還是盡早離開這裡比較好。
但是……劫爾看向揮舞著雙劍的伊雷文。從伊雷文身上,他感受到無法光以「利瑟爾遭人擄走」這件事解釋的強烈憎惡,比自己更早抵達的伊雷文想必是看見了什麼。
看見了某些無法原諒的、讓他沒有立即去關心利瑟爾情況的,而且不這麼洩憤就無法好好跟利瑟爾說話的事情。
「等他們兩人打完吧。」利瑟爾說。
「……喔。」
歸根究柢,只要利瑟爾說要等,劫爾就沒有離開這裡的理由。
這時,劫爾冷不防感覺到身旁的肩膀往自己靠了過來。他低頭往身邊一看,利瑟爾正倚在他身上,看著打鬥中的那兩個人。明明連站著都不舒服了,還要在這裡等什麼?劫爾不禁感到無奈。
這次讓他為所欲為之後,就強制他臥床休息吧。劫爾心想,一面望著眼前即將分出勝負的光景,一面尋思著利瑟爾這句話真正的意思。
感受到傳入骨髓的劇烈衝擊,奴隸男子皺起臉來。
他只經歷過單方面追殺魔物的戰鬥,此刻能使用剛覺醒的刀刃戰鬥完全得歸功於本能。他隸屬於遠古時代坐擁最強戰士之名的種族,每一名後裔都擁有這樣的能力。
然而,縱有多麼精良的刀刃,未經磨練就無法運用到十全十美。儘管面對常人能夠取勝,但實力超越一定水準的戰士,刀鋒卻淬鍊得比他更加鋒利。
「太慢啦!」
「……唔!」
來不及防禦。
不過他被砍也不會受傷,因此打從一開始就捨棄了防禦。若非如此,雙方早已分出勝負。
打從一開始,奴隸男子就知道自己敵不過眼前這擁有鮮烈赤紅色頭髮的男子,也知道對方為什麼想殺他── 因為他奪走了對方重視的人。
他已經要求利瑟爾不要原諒自己,此刻又有什麼臉開口請求利瑟爾阻止對方?他不會做出這種不知分寸的事情,看見利瑟爾袖手旁觀,他甚至還感到些許安心。
他並不想死,只是獲得利瑟爾的原諒比死亡更加令人懼怕。
「砍,沒用!!」
對方朝他砍來,隨著攻勢甩動的紅髮像蛇。奴隸並未防禦,硬是承受住這次攻擊,接著把長著刀刃的手臂往前猛地一刺。
這一擊卻在千鈞一髮之際被對方躲過了,並不是勉強閃過,而是完全看穿了他的動作。不過這也在預料之中,奴隸男子朝前伸出的那隻手使勁握拳。
新的刀刃倏地破開肌膚,瞄準對方剛閃過攻擊毫無防備的側臉伸去,略微劃破了沒有鱗片的臉頰,鮮血隨之飛濺。
「區區的雜魚……」
奴隸瞠大雙眼。
被他躲開了,對方是為了往前逼近才刻意承受這道輕傷。儘管驚訝,奴隸男子的身體還是反射性地採取行動,收回手臂準備採取守勢,卻立刻察覺自己已經來不及防禦。
「不要太囂張了!!」
對方彷彿糾纏著他準備收回的手臂般使出踢擊,他不可能來得及反應。
但這具身體刀槍不入,肯定承受得了這一踢。鞋底直逼而來,奴隸狠狠盯著對方,打算瞄準對方使出踢擊之後的破綻。他捨棄防禦,為了轉守為攻,將手臂收回到離身體更近的位置。
但這一切計畫都沒有機會實行。鞋底砸上他顏面的同時,他眼窩深處感受到燒灼般的劇痛。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奴隸按著一隻眼睛往後退,鮮血從他指縫間汩汩流出。
為什麼?他在持續不斷的劇痛當中這麼想,若不思考,他覺得自己隨時就要痛得失去意識。給自己帶來痛楚的某種東西,究竟在哪裡?
「嗚、嗚……」
奴隸男子承受不住地跪了下去,低垂著臉。伊雷文冷冷朝他走近,心裡毫無憐憫。
他邊走邊收起雙劍,同時把某種細小的東西收進腰帶內側。要看見他收起的那東西可說是相當困難,此刻伊雷文夾著它的指尖,看起來也彷彿空無一物。
那是加工到極限纖薄的某種魔物的鱗片。更別說垂直對準眼球射過去,在這幽暗的空間裡勢必不可能察覺。
「這傢伙該怎辦啊?」
在跪坐地面的男子面前,伊雷文終於恢復了平時的態度,朝利瑟爾這麼問道。
看來他平靜下來了,位於他視線另一端的利瑟爾從鐵欄杆上挺起背脊。他拉緊了劫爾的外套朝那邊走近,伊雷文見狀不高興地皺起臉來。
「你身體不舒服喔?還好嗎?」
「你要是這麼擔心,就別把他丟在一邊。」劫爾說。
「不可能、不可能,我太不爽啦,差點都要遷怒到隊長身上了。」
一反他輕佻的語調,伊雷文擔心地湊過臉來打量利瑟爾。
利瑟爾見狀褒獎似地微微一笑,然後在不碰到傷口的情況下戳了戳伊雷文的臉頰。經他這麼一戳,伊雷文也想起自己的臉頰被割傷了,於是立刻拿出回復藥,將傷口連著血液一併洗淨。
這麼小的傷口,本來就連使用低級回復藥都嫌浪費;但因為利瑟爾會介意,因此劫爾和伊雷文一旦受了外表看得見的傷總會立刻治療。
傷口馬上癒合,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利瑟爾輕輕將手掌放上他完好的臉頰。
「謝謝你來接我,伊雷文。」
「嗯── 」
伊雷文握住那隻手,把臉頰往他的掌心蹭。
利瑟爾放任他蹭了一會兒,伊雷文終於蹭夠了,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卻立刻毫不掩飾不滿地開口:
「你怎麼發燒了,要不要喝回復藥試試看啊?」
「那是可以喝的嗎?不說這個了,回復藥還是給他吧。」
利瑟爾的視線另一端,是仍然跪坐在地的奴隸男子。
他忍受著劇痛拔出了刺進眼球當中的鱗片,正按著眼睛試圖止住不斷溢出的鮮血。血液流過他的手臂,從手肘滴下,在地面上形成一灘血泊。
聽出利瑟爾他們談到了自己,男子緩緩抬起臉來,沾黏著血汙的刃灰色頭髮隨著動作晃動。
「嗄……」伊雷文說。
「我的行李都被他們拿走了。不可以嗎?」
伊雷文享受著被利瑟爾搓揉臉頰的感覺,在利瑟爾微笑說「拜託」的時候鬧彆扭似地別開視線。劫爾的身影因此映入他的視野,要是他拒絕了,利瑟爾想必會轉而拜託劫爾吧。
去找劫爾明明比較簡單,利瑟爾卻選擇拜託他,就是要他在此暫且跟對方和解的意思。儘管伊雷文百般不情願,但總不能讓身體不舒服的利瑟爾一直待在這種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