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學會了愛自己

 

 

　　《後來我學會了愛自己》是我多年來的散文結集，重讀這些年所寫的文章，一邊讀一邊回想當初寫下這些文章的心情與那時所寫的人和故事，竟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都說物是人非，我很慶幸，文章裡的人大部分都在，許多事情卻也許改變了；雖然改變了，終究是我當時所愛的東西，也是我那一刻最真實的感情。

 

　　在〈一生一愛〉這篇散文裡，我說：「假如一生只能擁有一瓶香水，我會選Nina Ricci（蓮娜．麗姿）的L'Air du Temps（比翼雙飛），它是我收到男生送的第一瓶香水。雖然我後來買過很多別的香水，雖然我總是買了香水回家又常常忘記擦香水，但它終究是難忘的第一次。也許，等到我六十歲生日的那天，我會再買一瓶，讓記憶的香味在我老去的鼻子周圍繚繞，懷念愛情初始的甜蜜。」沒想到，還沒等到六十歲，就在我重讀這篇文章的一個月前，我剛好又買了一瓶。可惜，從前的水晶瓶子成本太高，早已換成玻璃瓶子，瓶塞那一雙比翼齊飛的鴿子也變成了塑料，幸好，是跟從前一樣的香味，對我來說，那是回憶的味兒，是沒法取代的青春。

 

　　我又說，假如一生只能喝一種酒，我會挑粉紅香檳。Ruinart（汝納特）的粉紅香檳是不錯的選擇，它很好喝，我喜歡看著玫瑰色的氣泡在杯子裡飄飛，那麼燦爛又那麼短暫。事隔多年，我的酒量早已比不上當天，可我始終迷戀粉紅香檳。

 

　　我也在文章裡說，假如一生只能讀一本書，我會選賈西亞．馬奎斯的《百年孤寂》。這部小說，我每年也會重讀一遍，不同的年紀讀它，會讀到不同的味道，我曾讀到愛情、讀到命運、讀到魔幻、讀到歡愉和悲傷，最近一次，我讀到了人世間的荒涼。

 

　　在〈你是什麼氣味的？〉這篇散文裡，我寫道：「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味道的，曾經有一個人告訴我：『你身上有著嬰兒剛剛喝完牛奶的氣味。』那一定是因為我喝牛奶喝得太多的緣故了。」往事重回心頭，我記得是誰跟我說過這句話，只是忘記了什麼時候說的。最奇妙的，是我在往後許多年已經很少喝牛奶，每天早上只喝豆漿，直到去年，因為胃不好，又找到很好喝的牛奶，我重新愛上牛奶，它始終是我的最愛。天天喝牛奶，我身上會不會再有一股奶酥味兒？可惜，我聞不到自己的味道。那個說我身上有牛奶味道的人，也曾對我說：「你是不愛我的，但我愛你。」那時候，我還不能夠理解這種感情，我也不同意。後來，我不得不承認，我沒有他愛我那麼愛他，我也不浪漫，但我是被一個很高貴的人愛著。這輩子，是他提升了我，是他讓我學會愛。

 

　　許多人說，那些美麗的愛情故事和童話故事從來就沒有說到後來的事，譬如說，睡公主和她的王子後來幸福嗎？可是，我們又為什麼要知道後來的故事？現實人生裡，有些故事不如當初美好，甚至沒有後來，有些故事卻比當天幸福。在世間的無常變幻裡，有什麼是永恆的？我只知道，後來，許多事情都改變了。

 

　　從這一刻到遙遠的後來，不都是過程嗎？有些愛情，回頭再看，只是當時寂寞；有些愛情，曾經如許深刻，卻黯然消逝。愛恨、苦樂、榮辱，如同聚散，俱是過程。若干年後，當你回首，恍然明白，你走過的路，是必然的；你曾經以為是偶然，只是一開始看起來好像是偶然而已。這世上哪裡會有偶遇呢？有些遭遇和經歷，甚至愛過的人，你以為是自己的無知、愚蠢和不幸，卻也不是偶然，你必須經歷這一切，才會長大和老去。我們每個人，也要走過一段又一段路，翻山越嶺，百折千迴，然後遇到那個對的人，或者那個更好的自己。

 

　　孩子最早愛上的是照顧他的人，他給他吃的、愛他、保護他。漸漸長大，他愛的是自己，他會占著那些他認為屬於他的東西。長大了，我們愛一個人的時候，甚至會超過愛自己，尤其當那個人是得不到的。直到後來，我們才終於學會珍惜那些愛我的人，也學會愛自己。那是多麼漫長的路，那得老掉多少歲月？原來，人生的每一條路，都是歸途。　　

 

　　曾經在別人身上尋找幸福和安全感，後來才知道，那是多麼虛渺的渴求。即使得到了，又是否可以永遠牢牢握在手裡？當失去的時候，誰又能夠給你幸福和安全感？安全感其實一直都在你心裡，你有智慧，你就有安全感，那是誰也給不了你的。一天，當你領悟無常，當你知道一切都會變，都留不住，你再也不會沒有安全感了。幸福又是什麼？幸福是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 

 

　　走過漫長的路，愛過一些人、犯過很多的錯、哭過笑過，曾經的不踏實、曾經的虛榮、迷惘與年少無知終於成為過去，然後你發現，轉了一圈，又回到最初的地方：過最簡單的生活、做最真誠的自己、愛一個讓你覺得最自在的人。 

 

　　人生的路難道不是這樣嗎？取悅自己、善待他人、珍惜所愛、做最好和最真誠的自己。你知道你在這個世上是個有價值的人，你值得被好好對待，你不會因為別人對你不好而自卑和難過，這才是愛自己。愛自己不是自戀、自大和自私，而是認識自己，珍惜自己，好好去用自己。

 

　　所有不愛你的，都配不上你。今後都是餘生，有所愛，有所期待，有所夢想，有所作為，也有所不為，別委屈自己，也別委屈別人就是。一生的光陰有多長？忽然而已；好好愛自己就是你對自己的一往深情。無論多麼艱難，努力做一個有情、有愛、有夢、有趣、堅強、獨立、聰慧而慷慨的女子吧。願有一天，你會跟我一樣，用一瓶粉紅香檳來歡慶，敬自己，敬生命，敬往事，敬一切愛恨、苦樂、榮辱，敬你嚐過的所有甜酸苦辣，敬那些使你長大和堅強的人。 

 

　　後來我學會了愛自己，那得走過多遠的路？流年似水，重讀自己的舊文，竟有一絲悵然。年少時，看花是花，看山是山，眾生之中，只看到自己喜歡的那個人，看到喜歡的那個人，眼裡全是星星、月亮、太陽；而今，看一切，包括自己，都是夢幻泡影。可是，我愛這個泡影。

 

張小嫻

二○二二年初夏　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