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個人的信

序幕 惡魔




1

父母親大人膝下
一直到昨天傍晚為止，幸子都待在爸媽身邊，但此刻我在東京下町的天空下寫這封信。真的就像做夢一樣。
我是在今天早上七點二十五分抵達上野車站。從花卷持續坐了八小時的車，真的很累。而且從水戶那一帶開始便雨下個不停，教人深感不安。不過，當火車駛進上野車站，從車窗望見四周的月台後，我的疲憊和不安頓時全吹跑了，所以請你們放心。上野車站人山人海。人潮不斷湧出，完全沒有中斷的跡象。我心想「原來這就是東京」。只要在心裡想「有這麼多人在東京生活工作。從今天起，我也是他們其中之一」，精力便不斷湧現。
社長站在月台上，高舉著寫有「船山商事」的一張大紙。社長比爸爸還年輕，聽說今年二月才剛滿四十一歲。他為人很親切。還專程開車到上野車站來接我，從這點也看得出來。他在車內還對我說「妳今天早上應該沒空刷牙吧。如果覺得自己口氣不佳，就嚼這個吧」，給了我口香糖。也請爸媽寫封信向社長道謝。
我過了八點半才抵達船山大樓。過了一條名叫荒川排水渠的骯髒大河後，再走一段路，便是一條名叫青戶的熱鬧市街，而青戶車站前面一棟五層樓高的大樓，就是船山商事的總公司。地下是咖啡廳，一、二樓是柏青哥，三樓是餐廳，四樓是麻將店，五樓是事務所和員工的宿舍。從明天起，我就要在這間事務所工作了。我對珠算和簿記很有自信。我決定要努力工作，希望社長日後能很開心的說一句「雇用了一個好女孩」。
我的房間坐北朝南，約三張榻榻米大。窗外是一片燈海，聽說有一處特別亮的地方就是小岩。剛才社長來看我房間，對我說「我要回家了，妳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從明天起，我會好好努力。爸、媽，你們也要好好保重，別為我擔心。弘就麻煩你們照顧了。
三月二十三日　幸子　叩上


2

上野啟一老師尊鑒
上野老師，昨晚謝謝您送我到車站。託您的福，今天早上我平安抵達上野了。由於船山社長親自到上野來接我，我才沒迷路。船山社長還提到老師您，他說「我在他面前實在是抬不起頭來」。還說這是因為「大學時代，每次考試都是靠他罩我，讓我看答案」。
老師，真的很謝謝您幫我介紹這麼好的工作場所。是我自己提出無理的要求，說想到東京工作，不想留在地方上，但老師您實現了我的請求，您的大恩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會仔細琢磨老師您在校時的訓示，好好努力。我也會遙寄對故鄉的這份思念，請您今後繼續給予指導。那麼，在此祈求老師身體康泰，容我就此擱筆。
三月二十三日　柏木幸子 謹上


3

三田光代惠鑒
阿光，謝謝妳昨晚為我送行。我剛寫完給上野老師的信。給老師寫信，果然還是會比較緊繃。寫到一半覺得麻煩透頂，所以結尾的部分索性完全照《女性書信寫法示範》這本書中的例句照抄。
對了，我們社長真的很年輕，我很驚訝。才四十一歲呢。我原本心想，要是社長年紀再大一點，有個大學生年紀的兒子，那就太好了。我一直夢想著能和這樣的大學生談戀愛，就此當起少婦。不過，社長家離船山大樓走路只要五分鐘，我到他家問候時，露面的是小六的長男和小二的長女。我失望透了。社長人不錯，但他太太可就不行了，姿態擺得很高。我向她低頭行禮，她卻始終臉轉向一旁，我離開時正準備在玄關穿鞋，他太太竟然對社長說：
「以後別再讓雇員從我們家大門進來，走後門就行了。這方面你得仔細做個區隔才行……」
好壞心的老太婆，真受不了。
對了，妳問過我很多次，為什麼原本說好要到岩手殖產銀行上班，卻改去東京呢？我就告訴妳原因吧。
簡單來說，因為我已不想再住家裡了。我爸媽成天吵架。如果是像之前那樣扭打在一起，那還有救，但最近都是冷眼互瞪。一冷戰起來，可不光只是一個禮拜，往往長達十天，有時甚至達半個月以上，彼此一句話也不說。而且我爸還會發酒瘋，動不動就打我弟。他們夫妻冷戰的原因，好像是因為我爸外遇，但我可不想再受牽連了，所以我才會放棄岩手殖產銀行。雖然很可惜，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像這樣寫下自己來東京的理由後，感覺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看來，我真應該和阿光妳一起到銀行上班的。好了，不講喪氣話了。就算是逞強，也得好好加油才行。阿光妳也要好好保重。記得寫信給我。
三月二十三日　阿幸


4

弘
姊姊現在自己一個人過得很悠哉，但阿弘你還在水深火熱中對吧。不過你別沮喪，要努力用功。再過一年你就高中畢業了。只要撐過這一年，等到明年春天上東京就行了。在那之前，姊姊會認真工作，博取眾人的信任，然後請社長幫忙，讓你可以在這裡半工半讀上大學。我在信封裡附上一千日圓哦。
三月二十三日　幸子


5
父母親大人膝下
爸、媽，今天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領薪水。在信中附上五千日圓的匯票，請你們和弘三人一起外出吃點好吃的。公司生意好，拜此之賜，我的工作也相對忙碌。我每天都忙著整理帳單，忙到晚上八點左右。接著到附近的澡堂洗澡，十點就寢，這就是我這個月每天的例行行程。等到五月，附近立石街的第二船山大樓就完工了。到時候應該會更忙。工作忙碌就會加班，所以多多益善。弘就請你們多多關照了。要多保重。
四月二十日　幸子


6
弘
你猜姊姊的薪水是多少？有十萬八千日圓呢。很厲害吧。大學畢業生的第一份工作恐怕也沒我多吧。因為賺了許多加班費，所以才會有這樣的「高薪」。再告訴你一件我沒讓任何人知道的事，除了薪水以外，社長另外又給了我一萬日圓。這是獎勵我的好表現。我從中撥三千圓給你。不過，可別花在吃喝玩樂上哦。就用它來買參考書或是唱片，買些能留在身邊的東西。記得寫信給我哦。
四月二十日　幸子


7
上野啟一老師尊鑒
老師，前不久我領到有生以來的第一份薪水。該買什麼好呢？能用這筆錢做些什麼呢？當我思考這些問題時，老師的面容突然浮現我面前。我現在能領到這份薪水，說起來也都是託老師您的福。所以我想先用第一次領到的薪水買禮物答謝老師。趁今天休假，我去了一趟百貨公司，買了領帶和領帶夾寄去老師家。我想用它來搭配老師您常穿的那件褐色西裝，但可能太樸素了點。不過，如果太樸素的話，船山社長得負責。因為今天社長都陪在我身邊。每次我挑選禮物時，他總會在一旁插話說「喂，這對上野來說，太花稍了」。因為這種情況一再發生，使得我挑選的走向越來越樸素。總之，謝謝老師。請您多保重。
四月二十九日　柏木幸子　謹上


8
光代惠鑒
聽說妳有男朋友了，恭喜。不過，看妳今天的來信，一副神魂顛倒的模樣，根本就是炫耀文嘛。先聲明一點，我可不是因為不甘示弱才這樣寫，其實我也有喜歡的對象。他是個工作狂。長得不帥，體格也沒多好，但人很親切。我不時會和他兩人獨處。這種時候我總會感到胸口一緊，打錯算盤。還有端茶給他時，總不時會打翻。不過說來可悲，他是有家室的人。而更可悲的是，他還不知道我對他的心意。換句話說，我是可悲的單戀。
誠心祝福阿光的戀情能開花結果。
五月二十三日　阿幸


9
可憐的弘
我把老爸打趴在玄關的土間上，當時我好想一死了之─你在信中所寫的內容，我一再地回頭看。你在信中提到「雖然這是我自己任性的藉口，但如果老爸動手打回來，把我痛扁一頓，打趴在土間上，我應該還能和他和好。但我打贏了老爸，所以一切全完了。老爸和我打了這一架，今後一輩子都會當我是仇人。他絕對不會原諒我」，你的心情我很了解。
其實姊姊也沒辦法和媽媽和好。大概一輩子就這樣了。因為去年歲末的某個深夜，我撞見媽媽和爸爸睡在一起。如果他們感情好，那還能理解。畢竟是夫妻，蓋同一條棉被，光著身子抱在一起睡，是很理所當然的事。但白天的時候明明彼此一句話都不說，以令人看了發毛的冰冷目光互瞪。他們這麼做，明明就對我們姊弟倆帶來陰影，但入夜後，卻又主動摟著渾身酒氣的爸爸。多噁心的光景啊。看了教人反胃，我當時真的吐了。心裡想，這未免也太卑鄙了吧。當時我便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個家。既然要憎恨爸爸，就該堅持憎恨到底才對。
你想離開家的心情，我懂。但請再多等兩、三天。我會幫你拜託社長，看他能否雇用你。雖然一樣是離開家，但與其孤零零自己一個人生活，還不如跟姊姊一起住。我和社長討論看看，如果順利的話，就寄明信片給你。對了，我會在明信片上寫「我另外寄了兩件牛仔褲給弘」。你要是看到明信片上這麼寫，就偷偷離家出走吧。我在信裡放了五千日圓。就當作你到時候搭火車的車資吧。
六月六日　幸子


10
社長鈞鑒
我有件事想拜託您。這是我一生僅此一次的請求。很抱歉在您百忙之中還來打擾您，可以請您撥三十分鐘的時間給我嗎？今晚十一點，我在辦公室等您。時間或許有點晚，但因為這件事我不想讓別人知道。
六月六日下午四點　柏木幸子　謹上

序幕 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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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親大人膝下
一直到昨天傍晚為止，幸子都待在爸媽身邊，但此刻我在東京下町的天空下寫這封信。真的就像做夢一樣。
我是在今天早上七點二十五分抵達上野車站。從花卷持續坐了八小時的車，真的很累。而且從水戶那一帶開始便雨下個不停，教人深感不安。不過，當火車駛進上野車站，從車窗望見四周的月台後，我的疲憊和不安頓時全吹跑了，所以請你們放心。上野車站人山人海。人潮不斷湧出，完全沒有中斷的跡象。我心想「原來這就是東京」。只要在心裡想「有這麼多人在東京生活工作。從今天起，我也是他們其中之一...

【導讀】
敬啟者：未來
作家／陳栢青


我是車貸何小姐，更新了聯繫方式，快快聯絡我喔。

你好，我是之前與你聯絡過的愛咪啦。有急事找你，掃描我的QR CODE談談吧。

怎麼這麼久沒有聯絡，你是不是忘記老同學了喔，先加我的LINE帳號。


敬啟者，何小姐／愛咪／老同學：
收到你的訊息總能讓我怦然心動。
「我是之前與你聯絡過的」、「怎麼這麼久沒有聯絡？」光是這樣兩句話，就像舞台上已經來到中場，觀眾現在才進場，或是瘋狂追劇，點進第一集開頭卻發現故事已經要收尾，炸彈爆炸，子彈殼尖旋飛眉尖，「所以之前我們之間到底有過些什麼？」「你是誰？」疑惑開啟的那一刻，懸疑、引子，那就進入現代故事的核心──到底是什麼吸引了觀眾？我是一名小說家，有時我會想，真的有人打開我的書嗎？可你只憑著一則簡訊，劃開螢幕的那一瞬間，我就被你拉進去了。
親愛的何小姐／愛咪／老同學，謝謝你們傳訊息來。兩千年第二個十年，我的手機忽然湧進大量的訊息，日夜叮咚，都不認識，但十分感激，畢竟除了我爸媽，電話已經很久沒響過了。當然，人們會說，你們是搞詐騙的，別上當啊。但要我說，你們都是大小說家。
如果要打磨這門手藝，如果要精進這項技術──不，我不是指詐騙，我是說，說故事，雖然很多時候，它們像是同一件事情──我推薦你一本書如何？就是井上廈《十二個人的信》。
十二篇小說，要不是書信，不然就是各種文書體例：公文、出生與死亡證明、駕照、法院通知書……單看是應用文大全，很實用，一本工具書。可一旦把兩封以上的文件擺在一起看，活脫脫一個小劇場。有了人稱，便有了人物；多出事由，便浮現了事件；互有矛盾，連番衝突；前事未了，後事又來。「從兩行之間，讀出了第三行」，誰的話？張愛玲。井上廈做到了，兩封信前後撐著，堂堂一座舞台。
想跟你分享台灣小說家郭松棻對於文學的最高準則，「剔除白膩的脂肪，讓文章的筋骨峋立起來。」而在井上廈筆下，他不只是剔去脂肪，甚至連文章筋骨都不要了。我們以為的小說──敘述、形容、譬喻、情節被一封封書信取代。小說基礎的形式不見了，但故事基礎的元素又還在。
也許正因為《十二個人的信》的剔與替，我們才得以省視，故事／小說是什麼？
在井上廈的小說裡，一切都可濃縮為那句：「禿驢，敢跟貧道搶師太！」引號內九個字兩個標點，訊息量之大，是誰說這句話？（道士）對誰說？（和尚）為什麼說？（道門中人也沾惹紅塵情愛）小句子內爆一個宇宙。而在《十二個人的信》中，信件本身就是各種訊息的壓縮，井上廈則把戲劇性壓縮在信件裡。當一個人寫信給另一個人，角色出現了。為什麼寫信？寫了什麼？情節誕生了，身世浮現了；而另一個人回信，轉折就出現了。乃至於，寄信的時間差所展示出的情節先後、寄信人稱的改變（例如姓氏掛夫姓或者用本名、稱呼是否使用敬稱），皆表現關係的變化。而寄信地點是哪裡呢？家裡？監獄？還是殯儀館？那正是結局的誕生。
與其說井上廈好會寫信，不如說，他好懂說故事。他真正透徹了小說的結構，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先說，什麼後說。當人們告訴你，內容為王；他用這本小說告訴你，形式就是內容。
所以，這是一本什麼樣的小說呢？推理？懸疑？後現代？我倒以為，它是充滿玩興的小說，那正是小說最好的地方。井上廈讓小說活起來了，小說家邀請讀者思考，他飽含機鋒，他玩形式，他搞敘述性詭計，他讓小說不會死，真的，小說活了多少年了，兩百年？三百年？你以為它身體僵了，它硬邦邦，它讓人看不懂了，但當你收到這封信、這本書，以為是小說的遺書──小說都不小說了。甚至變為一堆信，但它其實是故事的情書，你又一次愛上故事，心噗通噗通跳，想翻到下一頁，再來呢？
井上廈寫信來當小說，但我想說的是，這信裡是有刀片的。那不只是好看的故事而已，這其中藏有一種精神性的異質。
當我們說，形式就是內容。井上廈筆下展示了形式的極致，卻又在形式的表演中，藏著掖著一種思想性的東西，那事關主題。他藉由形式重新建構小說，在鬆動你對「故事」、「真相」、「人性」是什麼的重新排列組合過程中，同時開啟了思辨。你仔細讀，這本集子裡不只是好看的故事而已，不只是讓你嚇一跳，讓你覺得被騙了，小說家用核廢料的掩埋寫人的精神困境、他寫身障者福利、用孤兒院公益帶出對「善」的思索……形式本身帶來的趣味並未掩蓋議題的尖銳，甚至，正是因為形式上讓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全神灌注，那個議題才會冷不防地刺中讀者，那是小說的刀片，刺你一下，又不給你答案，但你會去思考。如果說小說本身就是對世界提出問題，那井上廈把問題變成信，專門製造問題，卻寄給對的人。
敬啟者，何小姐／愛咪／老同學，我不會封鎖你們。事實上，我很歡迎你們繼續來訊。我會妥善保存，甚至，回訊息給你，就像是此刻。
我一直在想，如果世界毀滅了，文明成為半空爆開來的蘑菇雲，很久以後的某一天，超未來的生物挖掘地層重新考察人類世，並陸續找到我們的手機，他們是否會覺得，在各品牌各機型封閉全人類文明的眾多黑盒子之中，比起其他人，獨獨我的SIM卡訊息匣充滿了大量的愛，被老同學、被久沒聯絡的、換了聯絡方式又想起的人們所塞爆。
我將成為世界上最被愛著的那個人。
那時候，在被塞滿的SIM卡裡，你們所有的消息會構成我。
所有的空洞都是為了填滿未來的那一刻。
為了那一天的到來，為了讓我成為我，請繼續騙我，好讓我欺騙未來。
有一個人已經先我們做到了。滿紙謊言，一片真心。什麼都說了，又什麼都沒說。坦坦蕩蕩，才能遮遮掩掩。非常好看，但又藏著比好看更重要的什麼。
讀了井上廈的小說，很不甘心，又很甘心。
不信，你往下一頁翻下去──

【導讀】
敬啟者：未來
作家／陳栢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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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這麼久沒有聯絡，你是不是忘記老同學了喔，先加我的LINE帳號。


敬啟者，何小姐／愛咪／老同學：
收到你的訊息總能讓我怦然心動。
「我是之前與你聯絡過的」、「怎麼這麼久沒有聯絡？」光是這樣兩句話，就像舞台上已經來到中場，觀眾現在才進場，或是瘋狂追劇，點進第一集開頭卻發現故事已經要收尾，炸彈爆炸，子彈殼尖旋飛眉尖，「所以之前我們之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