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游泳

導讀

初戀那件傷筋動骨的事――讀《在黑暗中游泳》
※文中將提到部分劇情，請斟酌閱讀。
作家／凌性傑

　　初戀之後，也許人人都是倖存者。經歷初戀狀態然後倖存下來，自我的形狀已經變得很不一樣，此後人生要背負的是甜美還是哀傷，的確難以預料。事隔多年回頭檢視初戀，那實在是太過傷筋動骨的事。對愛情一無所知的時候，忽然有某個特定對象出現，勾起前所未有的身心震盪，才終於讓人明白那就是愛。愛一方面根源於對象，一方面牽動了自我認同。愛情的發生，是偶然與巧合，是彼與我無從迴避的命運。初戀（或初次暗戀）的情境，會使每一個孤獨的個體明白，渴望完整是怎樣的心情。「自我」將會在情愛關係裡體驗到掙扎、矛盾、迷惘，甚至是爆裂、狂喜。一個人要確定性傾向，辨別自己是不是同志，迷戀的眼光投向何處，那或許正是關鍵。

　　第一部小說《在黑暗中游泳》，挖掘記憶中的初戀時光，走出了一條屬於自己的認同之路。托瑪許．傑卓斯基的父母是波蘭人，他也曾居住在波蘭，這本《在黑暗中游泳》便是以一九八○年代的波蘭作為主場景，藉由主角人物的回憶，勾勒一群年輕人的生活，吐露黑暗中尋找希望的心聲。讀這本小說的時候，我好像同時上了一堂波蘭歷史課，遇到有疑義的人名、歷史事件，就透過網路搜尋，試圖理解波蘭的集體命運。

　　一九七○年代之後，波蘭陷入經濟危機，民生凋敝。一九八○年代的波蘭，人民開始罷工、集體示威，當局決定以武力限制這類活動。後來宣布戒嚴，軍隊定期巡邏，重要企業部門遭嚴格監控，並且實施宵禁，城際旅行也需要經過批准核可。共產政權主宰的波蘭，糧食短缺問題嚴重，人民信件被檢查、電話被監聽，反對派人士未經審判即被捕入獄。這種情境下，活著是既艱辛又卑微的事。《在黑暗中游泳》這本小說將這些歷史素材處理得相當細緻，恰如其分地為故事上了底色，藉此讓主角人物的情感變得鮮明，凸顯個人的意志與選擇。我一直認為，學歷史最重要的不是去硬記那些年份、人名、地名、專有名詞，而是知道人類是怎麼面對回憶的。理解人類面對回憶的方式，那是歷史課最珍貴的部分。

　　《在黑暗中游泳》的敘述設定相當巧妙，透過主人翁「我」（路德維克．葛洛瓦基）對「你」（亞努許）傾吐心事，回述那段共同經歷的青春時光。這像是告白，也像是告解。因為這樣的人稱設定，托瑪許．傑卓斯基寫得從容不迫，大量的獨白、描述讓情節舒緩，一格一格畫面銜接得相當優雅。不妨放大檢視主人翁路德維克的感官知覺、個人經驗，那正是全書最精彩之處。書中那個被時代壓縮到極微渺的「我」，何其幸運可以遇見一位「一起游泳的人」。敘述的開端，「我」已經遠離波蘭來到美國（令人畏懼的安全之中），牽牽扯扯地講起往日記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要你看到，但知道自己需要寫下來，因為你已在我心頭太久。」「我現在逐漸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會讓人失去理智，有如斷頭臺把人生切成兩半，死去和活著，之前和之後。」主角人物以類似倖存者的眼光看待過往，那起波蘭的感情故事就是人生一分為二的關鍵。

　　政治的黑暗令人恐懼，性的覺醒也彷彿暗中摸索的歷程。某一天夜裡，「我」將深藏於行李袋的《喬凡尼的房間》取出，趁他人熟睡之際用手電筒照明閱讀。美國非裔作家James Baldwin《喬凡尼的房間》於是成為《在黑暗中游泳》最重要的文學典故。（另一個典故則是傅科的遭遇。）同志文學經典《喬凡尼的房間》裡，美國作家大衛有個美麗的未婚妻，他婚前來到巴黎，被酒吧裡的酒保喬凡尼深深吸引，喬凡尼對大衛付出真心，邀請大衛同住……「敘述者對未婚妻的愧疚感，對喬凡尼的欲望，以及他為他帶來的深切遺憾，還有字裡行間的節奏、語言，暗示的知曉及內心的厄運感，都給我一種直接和我對話的感覺。」《在黑暗中游泳》延續了《喬凡尼的房間》兩男一女的三角關係，拓展出新的知覺結構。《在黑暗中游泳》裡，兩個對上眼的男孩像是活在黑暗之中，最奔放、最做自己的情境無非一起游泳。然而，他們的價值觀不同，抉擇互異，最終必須分道揚鑣。

　　「雷根總統發表演說，波蘭持續戒嚴」那個章節，某攝影師將照片送出波蘭，向全世界報訊。主人翁想著：「無論世界發生什麼事，無論多麼殘暴或反烏托邦，只要有人冒著危險記錄下來，就還有一絲希望。」托瑪許．傑卓斯基寫這本小說，已經不用冒著危險，但他揭露了那種曾經存在過的危險。書中主角曾經自我宣誓，永遠不要「屈從體制，過著虛假的人生。」我想，有了這樣的認知，或許才能解放自我，盡情去游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