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把王婆的茶坊當成汽車旅館,一天到晚上茶坊和西門慶偷情。小說裡說這個秘密「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舍都曉的了,只瞞著武大一個不知。」
唯一去給武大打小報告只有鄆哥一個人。鄆哥會這樣做,和友情或道德感一點關係也沒有,他的這番作為,完全基於分不到王婆的好處眼紅。
鄆哥知道了西門慶和潘金蓮的事之後,曾經威脅過王婆說:
「乾娘不要獨自吃,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什麼不理會得。」
王婆想獨吞好處,一拳把鄆哥和他的雪梨籃子全打出街上去。《金瓶梅》的敘述風格有種很豐富的畫面感。小說是這樣描寫這段過場的:
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栗暴(用手指骨敲頭)。鄆哥道:「你做什麼便打我?」
婆子罵道:「賊!娘的小猢猻!你敢高做聲,大耳刮子打出你去。」
鄆哥道:「賊老咬蟲,沒事便打我!」
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栗暴,直打出街上去,把雪梨籃兒也丟出去。那籃雪梨四分五落滾了開去。
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罵,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兒,指著王婆的茶坊罵:「我不與他不做出來不信!定然遭塌了你這場門面,交你撰(賺)不成錢!」(第四回)
除了字面上的意義之外,這段像電影的畫面裡,四分五落在地上滾開的雪梨,隱隱約約讓人感到一種失控的不安,彷彿那些雪梨正是秘密本身,原本在籃子裡好好的,現在被這麼一打,全在大街上散開來了。
鄆哥懷恨在心,跑去向武大透露西門慶和潘金蓮的姦情。明明是想分一杯羹的惡棍,變成了揭發八卦的英雄,末了還要誆武大一頓酒。可歎的是,這種小奸小壞的寄生蟲之所以能存在,還在於背後裡有一整個腐敗的社會用冷漠不斷地提供他們養分。
武大聽了鄆哥的通風報訊當然很不高興,決定要抓姦。依照鄆哥擬定的計畫,由鄆哥躲在茶坊門外負責監視,一旦西門慶來了,立刻通知在附近賣炊餅的武大來到現場。行動一開始,由鄆哥先搶入茶坊和王婆理論,等王婆要動手打他時,他立刻一頭頂住她,武大再利用這個時候,趕緊衝進屋子裡面抓姦,並且開始大叫,來個人贓俱獲。
這段抓姦的場面,寫來不但畫面生動,並且喜感十足,我們且看看原文:
那婆子大怒,揪住鄆哥便打。鄆哥叫一聲:「你打我!」把那籃兒丟出當街上來。那婆子卻待揪他,被這小猴子叫一聲「你打」時,就打王婆腰裡帶個住,看著婆子小肚上,只一頭撞將去,險些兒不跌倒,卻得壁子礙住不倒。那猴子死命頂在壁上。
只見武大從外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搶入茶坊裡來。
那婆子見是武大,來得甚急,待要走去阻擋,卻被這小猴子死力頂住,那裡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來也!」那婦人正和西門慶在房裡,做手腳不迭,先奔來頂住了門。這西門慶便鑽入床下躲了。
武大搶到房門首,用手推那房門時,那裡推得開!口裡只叫:「做得好事!」
那婦人頂著門,慌做一團,口裡便說道:「你閒常時只好鳥嘴,賣弄殺好拳棒,臨時便沒些用兒!見了紙虎兒也嚇一交!」(第五回)
這段令人噴飯的情節背後其實是耐人尋味的。
有人覺得西門慶之所以躲到床下是因為他「惡人無膽」,但我卻覺得會有這樣的反應是因為直覺偷人老婆理虧──這起碼還有道德考量。可是頂著門的潘金蓮卻提醒他:武大郎又矮又弱又窮,你到底在怕什麼呢?這可就完全是現實的生存考量了。讀到這裡,所有的喜感頓時全化成了一陣心涼,原來生存考量只消不到一秒鐘,就可以輕易戰勝道德考量的。
西門慶在床底下聽了婦人這些話,提醒他這個念頭,便鑽出來說道:「不是我沒這本事,一時間沒這智量。」便來拔開門,叫聲:「不要來!」
武大卻待揪他,被西門慶早飛起腳來。武大矮小,正踢中心窩,撲地望後便倒了。西門慶打鬧裡一直走了。鄆哥見勢頭不好,也撇了王婆,撒開跑了。街坊鄰舍,都知道西門慶了得,誰敢來管事?
王婆當時就地下扶起武大來,見他口裡吐血,面皮蠟渣也似黃了,便叫那婦人出來,舀碗水來救得甦醒,兩個上下肩攙著,便從後門歸到家中樓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當夜無話。
次日,西門慶打聽得沒事,依前自來王婆家,和這婦人頑耍,只指望武大自死。(第五回)
這裡最令人心寒的是踢完之後,王婆和潘金蓮竟然還合力把他肩攙著擡回家去,彷彿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似的。
被安置到樓上去的武大,得不到藥,得不到水,甚至連他的小女兒迎兒都被潘金蓮隔離不敢上樓來了。
躺在床上的武大一定很認真地想過了,才會鄭重地把潘金蓮找來,告訴她:
「(我)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卻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執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須知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憐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題起。你若不看顧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
如果尊嚴對窮人是太奢侈的奢侈品的話,那麼就不要尊嚴了吧。武大想說的應該是:現在我只想活下來了。
照說,這番誠意十足的告白應該也夠退讓,夠屈服了,可惜落到了西門慶和王婆耳裡,他們考慮與算計的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四百年前並沒有所謂的賽局理論。不過武大的這番說法,卻是個標準的賽局提議。在他的提議裡,雙方最大利益應是彼此都應對方的期望作出合作的選擇。因此,這個理想中的合作選擇應該是:
潘金蓮依照武大的期望照顧他,武大也依照潘金蓮的期望隱瞞武松姦情。
不過,這個看似合理的賽局遊戲操作起來,可能比武大想像的還要複雜。我們看看在這樣的賽局下,雙方之間可能的組合。
首先,潘金蓮如果選擇照顧武大的話,武大也有和潘金蓮「合作」與「不合作」的選擇。在這樣的情況下,可能出現兩種結果:
潘金蓮(合作)──武大隱瞞武松姦情(合作):兩人繼續利用武松不在時偷情。
潘金蓮(合作)──武大洩漏武松姦情(不合作):惹禍上身。
在這樣的考慮下,潘金蓮如果選擇了合作,那麼,她最好的情況只能是利用武松不在時繼續和西門慶偷情。但誰知道武大將來會不會後悔呢?萬一武大將來後悔了,選擇了不合作,把姦情洩漏給武松的話,麻煩就大了。
我們再看看假如潘金蓮選擇不照顧武大(不合作),可能發生的情況。
潘金蓮(不合作)──武大沒有機會告訴武松姦情(合作):結婚,做長夫妻。
潘金蓮(不合作)──武大告訴武松姦情(不合作):不可能發生。
我們發現,潘金蓮一旦選擇不合作,武大死掉,自然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告訴武松姦情。如此一來,潘金蓮就能改嫁西門慶,並且長長久久做夫妻了。
從以上的沙盤推演看來,對潘金蓮最有利的選擇反而應該是「不合作」才對。否則,潘金蓮一旦選擇合作,她反而必須面臨種種不確定的變數,甚至導致自己惹禍上身的下場。
顯然武大如果沒有武松這個打虎英雄的捕頭兄弟,或許還有活下來的機會。但是他自己提出武松這個變數以及這個賽局,反而逼得潘金蓮與西門慶必須選擇殺害他。我們當然可以說最後是王婆、潘金蓮和西門慶共同害死了武大。但在他們還沒害死他之前,武大其實已經先替自己提出一個幾乎是必死的賽局遊戲。
武大長得那麼矮已經很可憐了,可是更可憐的是愚蠢──是他的愚蠢逼得壞人們幾乎別無選擇的只能置他於死地。
這個王婆想出來的鴆殺計畫是這樣的:
他若問你討藥吃時,便把這砒霜調在心疼藥裡。待他一覺身動,你便把藥灌將下去。他若毒氣發時,必然腸胃迸斷,大叫一聲。你卻把被一蓋,不要使人聽見,緊緊的按住被角……他那藥發之時,必然七竅內流血,口唇上有牙齒咬的痕跡。他若放了命,你便揭起被來,卻將煮的抹布只一揩,都揩沒了血跡,便入在材裡,扛出去燒了,有什麼不了事!(第五回)
在這場必死的賽局遊戲裡面,如果要計較心狠手辣的話,依序排下來應該是王婆──潘金蓮──西門慶。西門慶一開始還躲到床底下去,表示他內心的道德倫理並不是完全泯滅的。潘金蓮比西門慶壞,因為去頂著門的人是她,叫西門慶踢武大是她,當王婆要她下毒手時,欣然同意的也是她。最壞的是王婆,因為所有的壞點子都是她出的,潘金蓮猶豫自己下毒之後不敢處理屍體時,王婆一點問題也沒有,她說:「這個易得。你那邊只敲壁子,我自過來幫扶你。」
儘管手軟不敢處理屍體算不得什麼善良,但這恐怕是潘金蓮良知最後的底線了──代表她對於未知的死亡,天地鬼神,還有一種起碼的敬畏與恐懼的心情。王婆卻甚至連這一點畏懼也沒有了。對王婆來說,屬於人的世界應有的良知、道德,甚至是高貴在她看來根本是不屑一顧的。這個王婆最早提出賽局最後的優勢策略(dominant strategy),也預測到賽局最後的平衡(equilibrium of the game)。她那不帶任何情感的計算,簡直像是地獄來的夜叉那般地令人不寒而慄。
這場鴆殺武大的段落無論讀多少次都還覺得背脊發涼。
(潘金蓮)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藥便灌。
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吃!」
那婦人道:「只要他醫得病好,管什麼難吃!」
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只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那婦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吃下這藥去,肚裡倒疼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
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只顧蓋。
武大叫道:「我也氣悶!」
那婦人道:「太醫吩咐,教我與你發些汗,便好的快。」武大再要說時,這婦人怕他掙扎,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的按住被角,那裡肯放些鬆寬!(第五回)
武大就這樣哀號了兩聲,喘息了一回,慢慢身體不動了。小說裡形容潘金蓮翻開被子,看到的是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她很害怕,於是敲了敲牆壁。王婆立刻過來,替她處理了屍體。兩個女人就這樣從樓上合力把武大扛將下來,找出一扇舊門來,把屍體放在上面,替屍體戴上頭巾,換上乾淨衣裳、鞋襪,蓋了一方白手帕在臉上,一床被子在屍體上,兩個人還一起上樓清理了現場,王婆才悄悄回家。
相對於剛剛的粗暴,現在這種冷靜反而更有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殘酷。
現世的壞,從可憐到可惡、極惡也許只是一線之間。但無論如何,只要還有一點點尚未泯滅的良知、對天地神鬼的敬畏,一切還有救贖的希望。潘金蓮讓我們看見,人甚至還可以繼續沉淪,變得更壞,直到連最後一點救贖的希望統統都消失為止。小說裡說:
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當下那婦人(潘金蓮)乾號了半夜。(第五回)
經過了這個晚上,潘金蓮失去了她最後那道防線,變成了另外一個王婆。
4
在《水滸傳》裡,武松出差回來發現了武大的冤屈。他決定向官府提出申訴,但腐敗的官府卻退回他的狀子。武松一怒之下決定私了。他找來三位鄰居做見證,關起門來公審潘金蓮、王婆,不但殺了潘金蓮,還給她開膛破腹。武松餘恨未消,進一步拎著潘金蓮的人頭到酒樓找西門慶,盛怒之下把他從樓上推下來。趁西門慶還未斷氣,活生生地割下了他的人頭,用頭髮綁住,提著兩個人頭直奔家中,在靈前祭拜武大。
就在這種暴力血腥的氛圍中,《水滸傳》迅速又猛烈地實現了讀者心中的正義。可是在《金瓶梅》裡,這些正義暫時沒有發生。
蘭陵笑笑生讓這一片密不透風的黑暗繼續持續下去。在《金瓶梅》裡,武松回來了,發現了武大的冤屈。憤怒卻讓他錯殺了和西門慶在酒樓一起喝酒的衙役李外傳(這個外傳的名字取得格外意味深遠),因而被發派孟州監牢。合謀害死武大的潘金蓮和西門慶不但沒有死,反而繼續過著既富貴又淫慾無度的放浪人生,直到第七十二回武松回來報仇為止。
或許,藉著從《水滸傳》暫時借來的一口氣息,借屍還魂出來的一場夢幻雲煙,正是《金瓶梅》最深刻的寓意了。
大家喜歡說《金瓶梅》是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的名字組合。但就字義來看,這個名字更是插在「金瓶」上熱熱鬧鬧的「梅」花盛開。離根離土的梅花插在金瓶上看著固然鮮艷,但從盛開到枯萎,一切的美麗無非也就是轉眼韶華。當我們用這樣的目光閱讀《金瓶梅》時,一種完全不同的感覺慢慢地浮現了出來。那些從我們眼前流動而過,不管是時尚女子。風流男人。醇酒。美食。音樂。財富。愛慾。貪婪。嫉妒。仇恨。癡癲……一切的一切,全都變成了轉眼凋零的一場浮生若夢。所有最熱鬧的正是最令我們歎息的,而所有最令人眷戀的也正是最教我們感到空虛的。
是的,《金瓶梅》,一片盛開在金瓶裡卻失去靈魂的美麗璀璨。一場走在地獄邊緣的夢境。一個失去神明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