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娟
最有滋味的散文,
以時光熬煮的飲食人生。
當我們舉起筷子,
就該忘記一切憂傷和煩惱,
向美味致敬,向生命致敬。
▍我重新回到童蒙,回到少女,
▍回到初初成年,回到歲月任何一個發光點。
▍那些食物永遠在等待著我,
▍它們一直在等待著,從來沒有改變。
我其實明白,我一向明白,所有的美味和遇合,都將消逝。
但是,黃魚聽雷,深深入海,
海面上的陽光與雲影,鳥飛和魚躍,都將是永恆的瑰麗記憶。
因此,當我們喜愛的食物放在面前,
當我們舉起筷子,就該忘記一切憂傷和煩惱,
向美味致敬,向生命致敬。
──張曼娟
飲食是寫給時間的詩。
就像海裡的黃魚聽過了雷聲,縱身沉入深深海底;
我們嘗過了人生不同時節的煙火,
因而甘願走向下一道未知的餐點或考驗,
輕輕拾起刀叉碗筷,繼續享用舌尖觸著滋味的剎那,愉悅苦澀酸甜。
ღ 為所愛的人記錄,美味與成長之書
「這是我的第一本飲食書寫,沒有什麼珍奇的食材與特殊的豪華饗宴,只是再樸實不過的,用飲食記錄了自己的成長。當一切都已改變,才真切明白,原來,當時的我所擁有的,是那樣美好的生活。」──張曼娟
ღ 好吃又好看的散文就要像這樣
作家孫梓評談張曼娟:「菜單翻開,我們總是先觀望她想點用的食物,如果不想出錯,最好跟著點一式一樣的餐點。」揀選文字的字句音韻、挑剔故事的敘述情節,正是她看待飲食口味的執著。書寫食物之外,更多的是難忘的回憶、深愛的人……
ღ 43篇「唇齒留香」的飲食散文──
我喜歡半生熟的荷包蛋,蛋白邊緣最好還有一點焦脆,淋幾滴醬油,配全麥吐司麵包吃。用烤過的麵包蘸著蛋汁吃,然後再將凝固的部分切成小片,細細吃盡,可以抵得過一個甜蜜的親吻。──〈敲開一隻蛋〉
餃子上桌了,我有點錯愕,這……是餃子,不是水煮包子吧?它們的個頭還真大,皮尤其厚,內餡粗糙,我用了好多醬油、醋和辣椒醬,勉強啃完五個,已經棄械投降,誰要再逼我吃完,我鐵定和他翻臉。──〈張家小館餃子兵〉
「那有什麼好吃?你們家就愛吃鼻涕餛飩。」忙碌地招呼大家吃餛飩的父母親,彷彿完全沒聽見這樣的嘲諷,仍很起勁的笑著,張羅著芹菜、胡椒和醋。我頭一次意識到,人會不為什麼原因的傷害另一個人。──〈飛翔的雲雀〉
他點了洋蔥湯給我,說洋蔥燉化了,湯的味道就齊全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歡他?那些情感的火苗或許還沒開始就被太強的道德感和潔癖給扼殺了?但是,寫著這首詩,確實像切開一顆洋蔥的嗆咳欲淚。──〈剝開我,你只會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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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曼娟
人生總有些追求,她追求的是好滋味,
並不是甜美,而是酸甜苦辣的調和,都有可能令人留戀不捨。
她細細將這些好滋味記錄下來——
那些食材,那些人情,那些故事,都值得往復品味。
閱讀著她也像閱讀自己,我們都甘心把生命交給歲月,
薈萃成一道道因懂得而慈悲、因諒解而深刻的靈魂料理。
這是一回生命的野宴,品味張曼娟,領略人生好滋味。
張曼娟官方網站:www.prock.com.tw
張曼娟Facebook:www.facebook.com/manchuan320
章節試閱
張家小館餃子兵
一顆顆皮薄而飽滿的餃子,
每一顆的大小形狀幾乎一模一樣,
端端正正排在板上,
直著看橫著瞧,都能成排成列,
就像精神抖擻、制服筆挺的士兵,
只要包餃子,就覺得父親好像餃子兵團的總司令。
星期三在學校裡有八堂課,中午一小段空檔,我並不很餓,卻覺得有進食的必要,於是,便來到大直,走進一家餃子館吃午餐。在我想來,既是標舉餃子館,他們的餃子應該很不錯。服務生問我要幾個餃子,十個吧,我說,在家裡吃餃子,我都能吃十幾個的。餃子上桌了,我有點錯愕,這……是餃子,不是水煮包子吧?它們的個頭還真大,皮尤其厚,內餡粗糙,我用了好多醬油、醋和辣椒醬,勉強啃完五個,已經棄械投降,誰要再逼我吃完,我鐵定和他翻臉。當我結賬時,服務生還追上來問:「要不要打包?」不用不用,我差不多是逃出來的。一個人緩緩走在秋日街頭,忽然覺得感傷了,我知道終有一天,我會沒有餃子可吃的。
說到底,都是因為我家是餃子世家,而傳到我這一代,看起來是要徹底失傳了。我家有一個擀麵板和一支擀麵棍,年紀都比我大,應該是這個家庭剛剛組成就來到的。新鮮麵條還不好買的時代,父母親要想吃麵條,就得自己和麵擀麵拉麵條。每當有客人上門,像是父親的海員朋友,或是母親的護士同學,小小的屋子擠滿最能吃的青年,大家便一起包餃子,每個人都動手做,邊包邊聊,親密又合作。所以,從我有記憶以來,包餃子就是最平常的活動了。
父母親說在他們黃河流域的老家,通常是過年才包餃子的,而在我們台灣島上的家裡,只要市場有賣韭菜的,就是包餃子的好時節了。
有客人來我家,常常也指定了要吃餃子。吃餃子其實並不省事,從一早起床就開始準備,揉麵啦、料理餃子餡啦,包心菜洗好切碎之後要用紗布包起來將菜汁擠乾;絞肉買回來總還得剁個好幾遍才能生黏;細細的韭菜一支支揀乾淨,再加上蝦米之類的配料,可得忙和個半天。所以,每當有客人指定吃餃子,並且順道加一句:「簡單點,就吃餃子吧。」我總有點不忿,吃餃子哪裡簡單?等我長大一些,稍稍見過世面才明白,吃餃子確實是可以「簡單點」的,而是我們家把它複雜化了。
到底有多少人在我家吃過餃子,已經無法記數,但是,吃完之後最常有的建議就是:「張伯伯張媽媽開個張家小館賣餃子吧。」在那些人丁興旺的時代裡,我家的餃子都是一板一板的堆放著,大鍋煮著滾水,要煮好幾鍋才歇火。母親負責擀麵皮,父親負責包餃子,一顆顆皮薄而飽滿的餃子,每一顆的大小形狀幾乎一模一樣,端端正正排在板上,直著看橫著瞧,都能成排成列,就像精神抖擻、制服筆挺的士兵,踢著正步從司令臺前經過。朋友有一次驚呼:「哇!好像在閱兵喔。」從此之後,只要包餃子,就覺得父親好像餃子兵團的總司令。
我家過年當然也吃餃子,卻是選在大年初五,說是「破五」,把過去一些不好的事都破除掉;又有一說是「捏小人嘴」,吃了初五的餃子便能封住小人的口舌。有幾年我的年輕女學生總要在初五趕來吃餃子,像是一種祝福的儀式。母親的麵皮要揉很久,愈揉愈柔軟,再放兩個小時,讓麵醒一醒。父親在餡裡加了金黃蝦米、拌肉時加入生蛋增加鮮嫩,還有一個秘方,便是自煉花椒油。將花椒在油裡炸得快要變黑了,花椒的氣味全化進油裡,便將花椒丟棄,等油降溫再淋進餡料裡,撲鼻的香味噴起來,全體拌勻之後,就可以包餃子了。
我待在家裡的星期日,有時還沒起床便聽見剁餡兒的聲音,我知道有餃子可以吃了,便覺得一整天都讓人喜悅。人口簡單的家裡只包出一板餃子,我看著頭髮斑白的父母親,依然專注的擀麵,將包好的餃子排列成兵,覺得上天對我確是特別恩寵的。
* * *
甜蜜如漿烤番薯
老闆娘從暗處走出來,戴上棉手套,
她問:「要幾個?」
我喋喋地說著,不要紅的,要黃色的喔,
我要烤得很軟很軟,有蜜油流出來的那一種。
小時候回家的路上都要經過一片番薯田,綠油油的番薯葉長得好茂盛,大人說這些葉子要餵給豬吃的,我們吃的是埋在地下的番薯。我家裡並不烹煮番薯,卻在菜市場裡買一包用糖熬煮的竹山甜番薯,黏黏地,曾經,咬一口就黏下了我已經脫搖的門牙。
最讓人期待的還是天冷以後的烤番薯,賣烤番薯的都是推著車的老人家,穿一身洗得泛白的藍色厚棉衣,搖一節嘩啦嘩啦的竹子,我們一聽見便圍聚攏來,一塊錢、兩塊錢就可以買一隻肥肥的番薯了。多年之後,我挑了一個肥肥的番薯,老闆慎重其事的秤了秤,說:「五十元。」我嚇得半天不敢伸手去接,一塊錢是怎麼變成了五十元了?如果烤番薯可以買來囤積,我對它的信心會比股票和房地產強很多。母親每次聽見我花那麼多錢買一隻烤番薯,都替我不值,她說五十元她可以買一大袋生番薯。
家裡的番薯多半都是煮稀飯吃的,這還是在「清粥小菜」的情調彌漫開來之後興起的,母親去吃過一碗「地瓜稀飯」,問出價錢之後,當下就說,她的五十元生番薯可以煮一個月的地瓜稀飯,於是,每次吃地瓜稀飯都覺得是一種賺錢的行為。番薯煮得將化未化,白色米粒也熬出了番薯的甜香味,我喜歡從稀飯裡挑出糯糯的番薯,滿滿咬一口,既不會掉牙又好滿足。
地瓜湯是番薯壯烈成仁之後的另一道美味。那一年為了泡溫泉與朋友入山去,山上霧氣濃重,寒意砭骨,一個轉彎,山道旁懸一盞燈,上面寫著「地瓜湯」三個字。我們下車,絲絲細雨裡鑽進空無一人的小店,爐灶上煮著地瓜湯,鍋旁豎著牌子:「十五元,請自取」。我們一人一碗加了薑的地瓜湯,吃得臉頰潮紅,整個身子都暖起來。老闆始終沒出現,我們付了錢繼續上路。泡完湯回程時霧開了,一路下山都沒看見那個小店,後來再去也沒遇見。我和朋友常常提起這件事,笑說我們闖進了聊齋,吃了蒲松齡的番薯。
我在春日裡的最後一道冷空氣裡下車,穿越馬路,入夜的街道,熙來攘往的人群,便利商店的門一開,便聽見「歡迎光臨」的呼喊聲,充滿元氣。而我停在便利商店旁邊,一間幽暗的小店門口,對著一整排垂掛如魚的番薯,扯開嗓子喊:「老闆!要買烤番薯喔。」老闆娘從暗處走出來,戴上棉手套,她問:「要幾個?」我喋喋地說著,不要紅的,要黃色的喔,我要烤得很軟很軟,有蜜油流出來的那一種。老闆娘會心一笑,戴著手套的手探進甕窯,熱騰騰一隻番薯在她掌上滾來滾去,像剛剛捕捉住的黃色小老鼠。老闆娘說有人喜歡軟的有人喜歡硬的,各人有各人的喜愛。我捧著我的烤番薯,香味撲鼻。
我等著過馬路的時候,忽然,時光的甬道裂了一個口子,也是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與我相戀的那個情人,倚著街邊的欄杆,雙手交握,注視我捧著烤番薯,一步步向他走去。
那是一個陌生的城市,是一段初初開展的情愛,我們沿著街道走,常常迷路了,便停下來休息。我看見一個賣烤番薯的自行車,歡天喜地跑去買了,再與他一起分食。我是那麼專注於手中的番薯,他是那麼專注於吃番薯的我,專注,絕對是愛情中最迷人的部分。
他後來是怎麼失去專注的?而我又怎麼始終沒失去對於番薯的專注呢?我迷戀於那甜蜜如漿的滋味,那是愛情中最難保持的滋味。
* * *
敲開一隻蛋
我喜歡半生熟的荷包蛋,
蛋白邊緣最好還有一點焦脆,
淋幾滴醬油,配全麥吐司麵包吃。
用烤過的麵包沾著蛋汁吃,
然後再將凝固的部分切成小片,
細細吃盡,可以抵得過一個甜蜜的親吻。
中國開天闢地的神話裡,有一則是這樣說的,說在宇宙初生的時候,是混沌不清的,如一隻雞子,後來,濁氣下沉成了大地,清氣上升便是天空,天地都安排好,就生出了第一個人,一個孤獨的巨人,叫做盤古。我喜歡這個神話,喜歡他們將那清濁相混的鴻蒙比喻成雞蛋,雞蛋變成了宇宙。
誰不愛吃雞蛋呢?在平底鍋裡煎一個荷包蛋,當做早餐,嗅聞著咖啡香氣,聽著油鍋裡吱吱吱蛋在凝結的聲音,真是非常幸福的感受啊。我喜歡半生熟的荷包蛋,蛋白邊緣最好還有一點焦脆,淋幾滴醬油,配全麥吐司麵包吃。輕輕挑破蛋黃,金黃色的汁液湧出來,像陽光溫柔篩過窗邊掛在睫間。用烤過的麵包蘸著蛋汁吃,然後再將凝固的部分切成小片,細細吃盡,可以抵得過一個甜蜜的親吻。
我也曾在酒店的早餐桌旁,看過一個彷彿宿醉還未醒來的男人,整張臉埋在碟子上,噘起嘴來囌囌囌地將蛋汁全部吸進嘴裡,這或許是對於蛋的禮讚,卻顯得太過貪狠。
小孩子多半都滿喜歡蛋,端午節爭先恐後的搶著將蛋豎起來,常常是失敗的,而且還要經過冗長的過程。大人陪著我們豎蛋,說是念書都沒有這樣的誠意專心。母親說起她小時候的故事,說起她家裡養的雞生了蛋,便讓母雞孵,母雞孵了好多天也沒動靜,外婆便盛一盆溫水來,將雞蛋擱在水上,如果雞蛋在水面上滾啊滾的轉動,就表示小雞幾乎生成了,在踩水呢。若沒生成小雞的蛋,便靜靜沉下盆底。「可以撈起來吃啊。」我們一旁嚷嚷。母親說孵不出來的蛋也壞了,吃不成,只得丟掉。我想像著在黃土高原上,那個被太陽曬得黧黑的小女孩,滿懷希望的在母雞肚子下面取出孵過的蛋,卻都是吃不得的。
四十年後,我們在黃土高原,在那座傾圮的院落裡,遇見最豐盛的雞蛋宴。陪著母親返鄉探親時,外婆已經過世好些年了。十一、二歲的母親離家時只當是去遠方旅行,腳步如此輕巧的跨過院牆,卻花了四十幾個寒暑,才又走回來。姨媽們一路哭著迎著我們回家,稍稍休息之後,為我們端上一大碗一大碗補品,白糊糊的,原來全是水包蛋煮白糖水。每人的碗裡大約有七、八隻水包蛋,我們五個人可能吃掉他們半年或者一年的蛋了。在圍繞著的孩子歆羨的眼光中,親人催促我們,吃吧,吃吧,多吃點,好補的。那個黧黑的小女孩,隱約也在窗邊,看著我的蛋。我將白糖水喝了幾口之後,放下筷子說,我不喜歡吃蛋,給小孩子吃吧。孩子歡快的一擁而上,他們的大快朵頤減輕了我說謊的愧疚感。
其實,我是愛吃水包蛋的,特別是酒釀煮蛋。從小家裡總有親朋好友送的自製酒釀,寒流來臨的夜晚,就用小鍋煮甜酒釀,廚房裡全是甜酒蒸發的香氣。起鍋前敲開蛋殼將生蛋墜入酒釀裡,整顆水包蛋浮在酒釀上,我故意戳破蛋黃,就成了黃金酒釀了。
有些人不敢吃生蛋,如果可以吃生蛋,這裡倒有一個治久咳的秘方:沒進過冰箱的粉紅色土雞蛋,在一個碗裡打勻,撒少許碎冰糖,放一、兩滴麻油,煮沸的熱水澆下去,再用盤子蓋起來,等蛋汁似凝非凝趁熱飲下。母親得了這秘方便做給我和父親吃,味道不錯,也還有效。
我近來感到興趣的是蝦仁烘蛋。新鮮蝦仁先用薑和酒浸過,再用蛋清裹一裹,放進油鍋裡炒熟,撈起備用。打幾個蛋放進油鍋裡翻炒,將熟時放入蝦仁,再翻幾回,兩面都呈現麥黃色,成一個蛋餅。蝦仁埋在蛋裡,保持幼嫩;蛋汁吸收了蝦的鮮甜,特別惹味。
不會做菜的人常會說:「我會炒蛋啊。」連蛋都不會炒的人,煮泡麵時也會放一顆蛋,蛋是這麼親切的東西。或許是受了母親講的故事的影響,我在敲開一隻蛋的時候總會想,這個未知的小宇宙裡,是否曾經發生過一隻雞的可能?
* * *
飛翔的雲雀
這種薄皮餛飩不能久煮,
因為麵皮很容易就化去了,
要煮得將化未化,呈現出明瑩的剔透感,
其實是需要經驗的。
一口咬下去,豐潤的汁液迸出來,齒頰溢香。
我一直不喜歡菜肉餛飩,總覺得它們很粗,皮是厚而硬的,餡也是粗的顆粒,嚼在嘴裡喀啦響,個頭又大,要幾口才能吃完。我認識過一個朋友,是溫州人,認定溫州餛飩是天下最美味的吃食,他帶著我吃過幾次,我把湯逼著喝乾了,餛飩沉在碗底,像臥著一隻隻的白兔子。他嘀咕著:「食量怎麼這麼小?」一邊把餛飩撿出來吃淨了。他也曾疑惑的問我:「不好吃喔?」我搖了搖我的頭,努力的微微笑。我想,我對於菜肉餛飩的感覺,不見得是實質的,卻一定是精神上的。
我家的餛飩比較小,去市場買餛飩皮的時候,一定要指名小而薄的那一種,拿回家之後,便開始剁肉做餡兒。以前肉攤沒有絞肉機,我喜歡聽見砧板上菜刀上上下下的剁肉聲音,那種韻律中有著歡慶的意味,剁到碎肉發黏了,再加進蔥末,或者是韭黃,一齊剁得細碎,用調料拌香了。將一張張餛飩皮攤整齊,把餡料放在四方麵皮的中央,對角包住餡料摺成三角形,再將裹住餡的一邊往三角尖端滾摺幾圈,左右兩邊成了細長的翅膀尖,用一點涼水沾著其中一根翅膀,將另一邊交疊黏住,就成了。從來我捏不成水餃的荷葉邊,卻可以輕易做成一隻隻餛飩,所以,參與感更強些也更雀躍些。
我家的餛飩個頭雖然小,卻仍裹著飽飽的餡兒。我看過外面店裡的餛飩,店家用竹片抹一層薄薄的肉末,便迅捷地裹出一隻餛飩,我算過,統共三秒,一隻餛飩。我看著那樣的神乎其技,幾乎獃了,等候已久的公車從我面前經過,我卻渾然未覺。可是,要吃餛飩,還是愛吃家裡包的。這種薄皮餛飩不能久煮,因為麵皮很容易就化去了,要煮得將化未化,呈現出明瑩的剔透感,其實是需要經驗的。一口咬下去,豐潤的汁液迸出來,齒頰溢香。
那時候家裡有個常常往來的親戚,我們小孩子喊做伯母的,她也有很好的手藝,能包菜肉餛飩。她特別瞧不上我家的小餛飩,而我還懵懂無知,熱烈的拉著她:「來吃餛飩,很好吃的餛飩喔。」她斜著眼瞄了一桌餛飩,頗為嫌棄地說:「那有什麼好吃?你們家就愛吃鼻涕餛飩。」我愣在那裡,半天回不過神。我偷偷看著正忙碌地招呼大家吃餛飩的父母親,彷彿完全沒聽見這樣的嘲諷,仍很起勁的笑著,張羅著芹菜、胡椒和醋。但,我的童稚的世界確實不一樣了,認識到被糟蹋是怎麼一回事,熱情與善意,原來是會遭到這種待遇的。那一整天,過度敏感的我與所有人都保持著距離,因為我頭一次意識到,人會不為什麼原因的傷害另一個人。
後來,去那位伯母家,她包了菜肉餛飩給我們吃,大家都吃得很起勁,而我吃得很少,胃裡鼓得脹脹地,什麼也吃不下,像是噎了太多東西,無法化解。我進入難堪的少女時代,什麼都不如意,不知道自己的價值在哪裡。伯母似有若無的嫌棄和嘲笑,都令我想到鼻涕餛飩,我甚至覺得自己根本就是鼻涕餛飩。
好幾年之後,母親的一位好友來家裡做客,我們叫她阿姨,她笑起來有個美麗的酒窩,她又愛笑,總是開開心心的,那天家裡包餛飩,阿姨一旁幫忙,我們都圍在桌旁,母親忽然說:「妳嘗嘗我們家的鼻涕餛飩。」我一時詫異,原來,母親一直都聽見的。阿姨搖搖頭說:「我們管這種餛飩叫做雲雀餛飩。」「雲雀?」我脫口而出。「嗯。飛在天上的那種小雲雀,體態又美,聲音又好聽。」阿姨滿心喜悅地說。她一定不知道,雲雀餛飩釋放了被憂鬱囚禁的我,使我相信自己展翅便可以高飛。
張家小館餃子兵
一顆顆皮薄而飽滿的餃子,
每一顆的大小形狀幾乎一模一樣,
端端正正排在板上,
直著看橫著瞧,都能成排成列,
就像精神抖擻、制服筆挺的士兵,
只要包餃子,就覺得父親好像餃子兵團的總司令。
星期三在學校裡有八堂課,中午一小段空檔,我並不很餓,卻覺得有進食的必要,於是,便來到大直,走進一家餃子館吃午餐。在我想來,既是標舉餃子館,他們的餃子應該很不錯。服務生問我要幾個餃子,十個吧,我說,在家裡吃餃子,我都能吃十幾個的。餃子上桌了,我有點錯愕,這……是餃子,不是水煮包子吧?它們的個...
作者序
原來,是那樣美好的生活
——出版二十週年自序
我已經創作出版將近四十年了,受到許多讀者的支持,每次在讀者票選最受歡迎的作家或最喜愛的書的活動中,總能得到名次。然而,我的創作卻從來沒能入評論者與學者的法眼,沒有得到任何獎項的肯定,唯一的例外,就是《黃魚聽雷》這本書,二十年前竟然獲選為「開卷好書獎」的「美好生活推薦書」。這是我的第一本飲食書寫,沒有什麼珍奇的食材與特殊的豪華饗宴,只是再樸實不過的,用飲食記錄了自己的成長。
獲選固然開心,但,到底有什麼美好生活的氛圍?我其實不是很明白。
那個年代,出新書都要舉辦新聞發布會,邀約媒體記者來參加。皇冠出版社在餐廳訂了一桌好菜,而我想著怎麼能更具話題性,還是把腦筋動到了父母身上。「要不然,我們包餃子帶到現場煮給大家吃?」
發布會當天,父母起得很早,和麵、剁餡、擀皮、包餃子,放進冷凍庫裡凍著,近午時捧著一板子的餃子,搭計程車趕往餐廳。我記得自己站在馬路上焦急攔車,好不容易上了車,我坐前座,父母在後座小心翼翼的護著生餃子,怕它們出水,怕它們黏在一起,好不容易終於抵達。果然,我和父母親捧著一板生餃子的照片,上了好幾家報紙,那一場新書宣傳的效果很好。
我記得最初開始創作飲食散文,是應中華日報的專欄邀約,每個星期寫一篇。每次寫稿前,我就會擠在父母身邊,纏著他們問長問短,詢問那些菜餚好滋味,那些歲月中的人情與故事。「好久沒吃餛飩啦。」我說,第二天餐桌上就有了餛飩;「那個酸菜煮小黃魚,為什麼現在都不做了?」隔兩天,這道餐便端上了桌。那時候的父母親還很硬朗,他們為自己安排了志工服務和活動,常常和朋友聚會,我也常安排旅行,帶他們去品嘗世界各地美食。
曾經,父母是我生活上的最佳伴侶,也是旅行時的最優旅伴,歲月平緩綿長,無憂無慮。直到父親罹患罕見疾病紫斑症,幾年之後又成了思覺失調患者,母親則因中風而得了認知症,我再沒有機會吃到父母的料理,再也吃不到家裡的水餃、餛飩、蔥油餅,在日復一日的失落中,深刻體會到「歲月靜好」已經成為絕響了。
隨著父親的離世,與父母相依相伴的時光,遠到無法觸及。直到這時,我才深刻感受到,二十年前,當我書寫《黃魚聽雷》,竟是我們仨最愉快親密的時光,為了一件往事,熱烈討論、大笑、懷想,想去哪裡就去,想吃什麼就吃,自由自在,心滿意足。
當一切都已改變,才真切明白,原來,當時的我所擁有的,是那樣美好的生活。
飲食是寫給時間的詩
——二○○四年初版推薦序
那時黃昏,天暗得晚,因此遠方碼頭仍有一絲奇異的光澤殘留著。風很大,我們和曼娟老師走在巴賽隆納的加泰隆尼亞廣場,正為晚餐該吃什麼而拿不定主意。一行三人轉身進了蘭布拉大街,寬敞的街面除了有各式小販與方形書報攤,鮮花、磁器、香菸和雜誌優雅地陳列著;還有形形色色的街頭藝人,他們以各種古怪有趣的表演,矗立在街頭,成為街景的一部分。
我們的眼光仍耽留在一個頭部裝著電視機的先生身上,曼娟老師忽然仰起頭朝遠方一望,輕輕對我們問:「晚餐去吃那個好不好?」
大家的視線同時往廣場的方向望去,滿街好看的西班牙男女來往穿梭,無法確認是哪一間店面獲得這個榮幸。於是,老師拉著我們,穿過人群與黃昏,來到一間位於二樓的餐館,爬上恐怕有點年紀的階梯,專業的侍者把門拉開,我們還來不及辨認這餐館到底供應的是哪一國料理,老師已經好整以暇地決定,她等一下要點隔壁桌上一種胭脂色的酒,浸泡著各種水果,像微醺的、晚夏的風。
菜單翻開,我們總是先觀望她想點用的食物,如果不想出錯,最好跟著點一式一樣的餐點,如果想要冒險,也會習慣先聽聽她給出的幾個建議途徑。總是這樣的,她不但具備在混亂視野中洞悉美味餐館的能力,還能夠在完全看不懂的西班牙文菜單上,透過跟服務生一知半解的溝通,得到極可能最重要的資訊。認識曼娟老師將近十年,出錯率近乎零。然後,果不其然,我們在遙遠海風吹來的試探中,坐擁一室昏黃溫暖的燈光,淺酌甜美的 Sangria 酒,品嘗了截至目前為止最最美好無法比擬的橘醬鴨胸和紅酒腓力。
那一瞬間,舌尖彷彿有一場燦爛的煙火表演。
音樂慵懶地驅趕著夜晚,我看著開心品嘗美食的曼娟老師,她稱讚這些醬料搭配精緻小巧的馬鈴薯球,像入口即溶的雪。然後,忽然想起,一直以來,我如此喜歡閱讀她散文裡的那些美好的文字與人情,不也就是如同享用一道可以暖和人心的料理嗎?而曼娟老師在書寫文字時對於字句音韻、故事敘述的挑剔,其實正如她看待飲食口味的一貫執著。
滋味。
當我在夜裡細讀這本以飲食為主軸的《黃魚聽雷》,諸多難忘的生命經驗,以四季分卷,時間與季節的本質就像被挑選出來的各種記憶食材 ── 料理本身,刺激著味覺感官;美好或罪惡的人,徘徊在靈魂角落,遲遲不肯退場。因為咀嚼,我們的人生收割著難以言說的成長。
有趣的是,書裡許多被列舉出來的食材,多半是家常可見的,青蔥韭菜冬瓜茄子、蝦米蚵仔鮮貝海帶、紅豆綠豆雞蛋番薯、香蕉芒果葡萄番茄。都不是多麼珍稀難尋的膳飲種類,這些親切的海鮮肉品果物,以一種毫不起眼但又靜默永恆的姿態活躍在每個人的生活範圍裡面。當我閱讀這些氣味鮮明的素材,除了知道一些特殊的料理方法(原來滾水沖蛋再加糖可以治久咳不癒),舊時的生活氣味(已經遷徙或剝落的眷村風景),對於食材的珍惜與理解(甜蜜芋泥竟可以拯救婆媳問題),更多的,是隱藏於書寫背後所能形塑的家庭氛圍;一個懂得詠歎與勇敢的人,如何反省人身難得並深深感謝。
長久以來,就是這分特屬於曼娟老師的充滿溫柔理解的眼光,在注視著這個並不美好的世界。我們在浮躁塵世中,宛如旅人跋涉之後的頹唐心靈,才能像遇見細心修補雕像的藝術家,使朽舊還原為新,使傷口提煉為救贖。而一點點稍縱即逝的舌尖滋味,也才能重複回鍋上桌。
對於某一食材的好惡,可能因為身體年輪的改變漸漸有了新的感悟;對於一道菜的回憶,往往來自烹煮料理的人,享用時的場景、心情、溫度,還包含了一點點當年童樨稚氣的不理解。然而時間移動,舌尖上的鄉愁無預警地誕生了,我忽然明白,隨著夏天秋天冬天春天的遞嬗,成長、改變、跨越、懷念,來得那樣巧妙與輕快。無法拒絕。
因此,《黃魚聽雷》看似寫的是不同的料理與品嘗,其實,真正透過味道被保留下來的,反而是瑣碎生活的點滴細節。是那已經在時間中泡沫般揚逝的崩毀年代,青春時不經意拋擲的笑語、臉龐及其相關,是生命中某些總是擦身遺憾而終究透過飲食得到滿足或再度失去的這些那些。闔上書頁之際,隱隱然,我竟在各種快炒慢蒸的殊異氣味中,聞見某種懂得之人的慈悲。
飲食是寫給時間的詩。就像海裡的黃魚聽過了雷聲,縱身沉入深深海底;我們嘗過了人生不同時節的煙火,因而甘願走向下一道未知的餐點或考驗,輕輕拾起刀叉碗筷,繼續享用舌尖觸著滋味的剎那,愉悅苦澀酸甜。
孫梓評
原來,是那樣美好的生活
——出版二十週年自序
我已經創作出版將近四十年了,受到許多讀者的支持,每次在讀者票選最受歡迎的作家或最喜愛的書的活動中,總能得到名次。然而,我的創作卻從來沒能入評論者與學者的法眼,沒有得到任何獎項的肯定,唯一的例外,就是《黃魚聽雷》這本書,二十年前竟然獲選為「開卷好書獎」的「美好生活推薦書」。這是我的第一本飲食書寫,沒有什麼珍奇的食材與特殊的豪華饗宴,只是再樸實不過的,用飲食記錄了自己的成長。
獲選固然開心,但,到底有什麼美好生活的氛圍?我其實不是很明白。
那個年代,出...
目錄
二十週年自序 原來,是那樣美好的生活
推薦序 飲食是寫給時間的詩
【春日宴】
蕉裡的快樂
棉花上的沉睡者
敲開一隻蛋
瓜架雨如絲
一顆小小的偈
一片薄薄的冬瓜
似苦還甘一隻瓜
染上香芒色
貝上的一隻蝴蝶
蝦餅的膨脹儀式
葡萄成熟時
【秋日宴】
乖乖的栗鼠
小精靈的蘑法屋
剝開我,你只會流淚
茄子種在大觀園
黃魚聽雷
深海緞帶
怎能缺少馬鈴薯
相親相愛小蝦米
蚵仔的陽光
饅頭的預言
【冬日宴】
溪邊的打某菜
玻璃化為煙羅紗
甜蜜如漿烤番薯
上好大白菜
繁華舊夢一豆紅
童年的飛雞場
蔥笛悠悠
張家小館餃子兵
臘八粥的集合式
黏牙食年糕
沒有砂鍋的魚頭
涮出來的年味
【春日宴】
韭韭長長的春天
豬小妹的高跟鞋
翡翠鑲黃金
我的番茄寓言
如果你來,泡茶招待
甜蜜的毒藥
九層高塔的氣味
滋爾多士吃吐司
鐵板上的青春牛排
飛翔的雲雀
後記 舉箸前,忘記憂傷
二十週年自序 原來,是那樣美好的生活
推薦序 飲食是寫給時間的詩
【春日宴】
蕉裡的快樂
棉花上的沉睡者
敲開一隻蛋
瓜架雨如絲
一顆小小的偈
一片薄薄的冬瓜
似苦還甘一隻瓜
染上香芒色
貝上的一隻蝴蝶
蝦餅的膨脹儀式
葡萄成熟時
【秋日宴】
乖乖的栗鼠
小精靈的蘑法屋
剝開我,你只會流淚
茄子種在大觀園
黃魚聽雷
深海緞帶
怎能缺少馬鈴薯
相親相愛小蝦米
蚵仔的陽光
饅頭的預言
【冬日宴】
溪邊的打某菜
玻璃化為煙羅紗
甜蜜如漿烤番薯
上好大白菜
繁華舊夢一豆紅
童年的飛雞場
蔥笛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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