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首刷限量附贈：「海之魅影」海報+全新番外特典〈泡沫之下〉！）

楔子

當全身都浸在水中時，有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明明該是失去重力浮著，卻又覺得重到一直往下沉。
不對，他不該往下沉的，他的下方是椅子，勒住自己的是安全帶，他在車子裡頭的後座才是。
如果他已經離開了車子，那爸爸呢？媽媽呢？妹妹呢？
一想到這點，他便焦急地想左右張望，可當動作一急，便吃進了更多的水，他感覺肺部充滿了液體，每一秒的時間流失都只有痛苦。
請讓這痛苦消失，也讓我解脫吧。
他在心裡這麼祈求，反正就算他睜著眼睛，在一片漆黑的海水中，也什麼都看不到……
然而一道飄揚、宛如銀河般的光亮出現在眼前。
這或許是死前的最後錯覺，也或許是死神來迎接他了。
所以他閉上眼睛，迎接死亡。





Chapter.01
大海

韓初恩一直都記得，自己終於滿十八歲的那天所發生的事情。
一直以來，他輾轉寄住在不同的親戚家中，唯獨叔叔家中是他待的最久的一家。
雖然這些年來的生日不是沒有吃過蛋糕，但相比十八歲那天的大張旗鼓慶祝，讓他沉浸在那份難得的喜悅之中，稍稍抱持著希望。
他們送上了禮物、蛋糕以及祝福。還問了他有什麼生日願望，韓初恩在內心想著，希望能繼續住在這邊，成為真正的「家人」，但是他嘴上還是說出了「希望大家都身體健康」這樣無傷大雅又大愛的願望。
那天晚上，他還作了夢，夢見了他真的成為了叔叔的家人。
然而夢總是會醒，隔天嬸嬸堆著笑臉，問他住的地方找好了嗎？
「我想，離你大學近一點，你上課也方便是吧？」
嬸嬸連他大學考上哪裡都沒有問過，卻預先想像了他一定會搬出去。
是，他一定會搬出去，應該說，他勢必得搬出去。
「當然，嬸嬸，我已經找好了。」他也堆起了笑容，不讓場面太過難看。
他知道正在客廳的叔叔正張大耳朵偷聽，也知道堂弟正從房間的門縫偷看，還有正在倒咖啡的堂姐從廚房發出笑聲。
他們一家人，都等著他離開已經好久了。
「事實上，我今天就打算去簽約，然後馬上就搬過去。」他說謊。
「真的啊？為什麼這麼急呢？需要我們幫忙嗎？」嬸嬸眉開眼笑地，遮掩不了她的喜悅。
「不用的，我的東西不多，等等簽約就直接入住了。抱歉這麼臨時通知你們。」
「沒事，別擔心。」堂姐輕快的聲音從廚房傳來，韓初恩扯了嘴角一笑，在客廳的叔叔則走來餐桌邊。
「要送你過去嗎？」他的表情有一絲絲愧疚，但分不出是對於自己，還是對於家人，又或是對於他的哥哥，也就是韓初恩的爸爸。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了。」韓初恩在這些年早就放下了對家人的期待，對於昨晚竟然還產生希望的自己感到羞恥。
他回到與堂弟共用的房間，堂弟則在一旁看著他從角落的櫃子拿出背包並且把為數不多的衣服與物品放入。
「欸。」堂弟忽然開口，「那枝筆是我的。」
韓初恩看了一下手中的藍筆，原本還想說些什麼，但想想還是算了，他將筆放到一旁的筆筒，筆筒裡少說還有幾十枝比手上這枝油性筆好上一百倍的筆，但堂弟就是要他手中這枝。
「那我就走了。」他背起了包包，在這住了三年，而他的東西少得可憐。
沒錯，三年，而這已經是他待過最久的家了。
「掰掰。」堂弟喜孜孜地笑著，而他在嬸嬸、堂姐、堂弟與叔叔的目送下穿上了鞋子，對他們行了個禮，然後便準備開門。
「等一下。」忽然叔叔喊了聲。
「老公。」嬸嬸像是害怕叔叔反悔，出聲喝止。
「我送你去吧。」叔叔拿起車鑰匙和外套。
「不用啦，叔叔，我自己……」
「走吧。」叔叔穿好鞋子後直接開門，韓初恩又望了下嬸嬸和堂姐、堂弟震驚的表情，還是朝他們頷首後離開。
「我終於可以獨占房間了。」關門前，他聽到了堂弟這麼說。
他和叔叔一路無語甚至有些尷尬地到了地下一樓，韓初恩還在猶豫要不要上車，但叔叔又喊了他一聲。
叔叔是他爸爸的弟弟，爸爸死之前跟叔叔家借了不少錢，死了當然沒有錢可還，不僅如此，還留下他這個拖油瓶拖累了他們整個家庭。
韓初恩自小就在眾親戚間如皮球般輪轉，在媽媽的姐姐家住了兩年，最後被說家裡有青少女不適合韓初恩在，之後轉到了媽媽的弟弟家，但弟弟的老婆發瘋似地拒絕他的到來，於是住了一個禮拜就離開。後續其他親戚也都大同小異，每個人都認為韓初恩是個大麻煩。
這不能怪他們，因為父母經商失敗，跟親戚們都借了為數不小的金額，又因為意外落海而無法還款、保險也不理賠，唯獨他奇蹟生還，這下子他變成了眾親戚的負擔。

「他們死了還不乾脆點，留下個拖油瓶，就連死後也要繼續給大家添麻煩。」
他不知道聽誰說過，也或許每個親戚都這麼想。
韓初恩不時在想，或許他當時也應該一起死才對，獨活下來就像是背上插著劍，每一步路都走得艱辛、每一次呼吸都是疼痛，但他唯一能做的卻是活著。
他活得，很無力。
「初恩，上車吧。」叔叔見他待在原地，便喚了聲。
「真的不用，叔叔，我自己搭公車就……」
「我送你吧。」叔叔堅持。
一直以來，叔叔都像是逃避韓初恩的存在，無論堂姐、堂弟怎麼對他冷嘲熱諷，或是嬸嬸若有似無地表達了不滿意他的存在，叔叔總是裝聾作啞。
所以韓初恩不明白叔叔此刻的反常，但他想，或許叔叔不想當個壞人罷了。
當車子駛出地下室時，叔叔開口問了：「你跟房東約在哪邊簽約呢？」
韓初恩拿出手機點開了訊息，然後說：「我們約在捷運站簽約。」
「捷運？」叔叔狐疑，「不會被騙吧？你有看過房子了嗎？」
「看過了，因為他是二房東，等等要去中和簽約，所以才跟我約在捷運站。」他行雲流水說著，「所以叔叔送我到捷運站就好了。」
叔叔嗯了聲，轉彎後過個路口就到捷運站了，其實非常的近。
「謝謝叔叔，保重身體。」韓初恩端起了微笑，準備下車。
「等一下。」叔叔忽然從口袋拿出了存款簿和印章，「這個給你。」
韓初恩一愣，那上頭寫的是自己的名字。「這是？」
「沒有多少，但是我唯一能做的。」叔叔的臉上，露出了這些年來沒有過的表情，是愧疚？虧欠？罪惡感還是什麼？韓初恩不知道。
「不用，叔叔，不……」
「拿著吧，這樣我會心安一點。」他將這塞入了韓初恩的掌心，「我、我真的……」
他知道叔叔想說什麼，但也知道叔叔說不出口。
叔叔和爸爸雖然是兄弟，但叔叔有自己的家人。
「謝謝你，叔叔。」他明白這是叔叔所能做到的最極致表達親情的方式了，所以他點點頭，接下了這份心意。
「有空的話，記得打電話給我。」叔叔說。
韓初恩笑了，並沒有回答。下了車後，他看著駛離的車子，內心默默想著：「叔叔，你也有我的電話，如果真的想念我，也可以打給我。」
然後他轉身，並沒有走入捷運站。
他根本，沒有找好房子。
或許在他內心深處也期待著，雖然親戚們不樂見他，但不會一成年就把自己趕出來，他原本以為自己還有時間，沒想到會這麼匆促。
他的生日在九月初，距離大學開學還有一個禮拜，他以為最少、最少也會等到他開學半年……不……是他的問題，他怎麼這麼多年還沒認清自己對親戚們來說就是累贅呢？
「唉，當時或許該一起死比較好吧。」他淡淡地說，最後能去的地方只有便利商店。
他很早就學會不哭泣，現下的狀態就是快點找好房子。叔叔給的金額比他想像的還要多，至少能保全一年的房租與押金，而他這些年來存下的一些錢，也能抵幾個月的生活費。
於是他一面在網路找尋租屋消息，一面也看看有沒有可以增加的打工機會。
感謝網路的發達，他很快地在大學討論區裡頭找到了合租的消息，於是馬上打電話詢問對方。
「請問你是幾年級哪個系？單身嗎？會抽菸或是有沒有養寵物？」一個稚嫩的聲音從話筒那方說著，韓初恩立刻說出自己的資訊。
「那好吧，我一個小時後要去打工，你方便三十分鐘內到嗎？」
「可以。」韓初恩邊說邊快步走出便利商店，搭上捷運。
他的大學其實並不遠，當初懷抱著希望的他甚至想過能從叔叔家通勤。可惜的是他還是太天真了，他終究是個外來者。
但是他不怨懟，因為他的確就是外來者。叔叔家裡對他仁至義盡了，尤其在他的爸媽……不，不想這些了。
他得自己努力地活下去，縱使知道活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
於是他用力眨眼，讓眼眶中的水氣散去，並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為了「家人」的事情感到受傷，從今以後，他唯一的家人就是自己。

韓初恩抵達約定地點，便打了電話給方才的男同學，從他的聲音聽起來感覺像是白面書生，所以當一個滿身肌肉的大塊頭出現時，韓初恩嚇了好大一跳。
「就是你要來看房子對吧？」大塊頭問。
「喔，對。」韓初恩看了一下上方的透天厝，有些疑惑，「沒想到臺北還有整棟透天厝出租。」
「這裡是我老家，但我們全家都搬到臺南好幾年了，要不是我大學考回臺北，原本都要賣掉了。」大塊頭詳細說明，並帶著韓初恩來到客廳。這裡一應俱全，與其說是租屋，不如說是住家。
「反正我一個人住空間也很大，不如就分享給同學校的有緣人。四樓是頂樓陽台，洗衣機、曬衣場都在那，我和同系朋友住在三樓，二樓一間給你，另一間是運管系的男生。」他邊說邊要韓初恩坐到沙發上，並且把合約遞給韓初恩，「我叫徐品超，在你簽名前還有一件事情。」
「嗯？」正準備簽名的韓初恩停下了手。「要預繳嗎？」
「不，那個還好，每個月準時就好了。」他看起來有些欲言又止，「那個啊，我們幾個人其實有加入一個社團，總之就是缺人，如果方便的話……」
「我加入。」韓初恩說完便在合約上簽名蓋章。
「啊？這麼乾脆，你都還不知道是什麼社團耶。」徐品超很是驚訝。
「什麼社團都沒差，反正我對什麼都沒興趣。」韓初恩頓了下，覺得這樣回話並不妥，顯得有些無情且高高在上，於是補充，「也可以說對什麼都有興趣。」
「喔……也沒有強硬規定你一定要參加才能租屋啦，只是想說問問看，能參加當然最好，因為住在這裡的都是同一個社團，但要是你真的沒有興趣也不勉強加入……」這讓韓初恩有些意外，與外在硬漢形象有些落差的徐品超，居然會在意自己的感受。
但他也猜想，或許是自己回話的態度和語氣讓徐品超誤會了，他立刻更正，「我的表達能力不太好，但我沒有不好的意思，請不要誤會。我是真的覺得無論是什麼社團我都可以，一點也不勉強。」韓初恩解釋著，「那麼，是什麼社團呢？」
「呃，希望你不要覺得奇怪，但是這個要怎麼講，還真難開口……」這下子換徐品超有些扭捏了。
明明是徐品超先邀請了韓初恩加入社團，怎麼問了後又似乎難以啟齒呢？
「難道你覺得很丟臉嗎？」忽然一個男生雙手環胸地站在樓梯邊，他穿著輕便的居家服，皮膚白皙，看起來有些瘦弱，臉上掛著輕佻的表情。
「周文。和我同系也同樓的朋友。」徐品超對韓初恩介紹，然後尷尬地看著周文說：「不是丟臉，但就難以啟齒。」
「那不就是覺得丟臉的意思嗎？」周文走了過來，看了下租屋合約上的名字，「韓初恩？這名字有點女性化呢。」
「周文！」徐品超出聲制止。「抱歉，他沒有惡意，只是講話比較直接。」
「沒惡意。」周文笑著雙手高舉，但韓初恩並沒有特別感覺。
他早就失去了各種感觸，要是太過在乎每個人對待自己的態度，那他是沒辦法在親戚家撐過那些年的。
「因為我是爸媽朝思暮想好幾年才盼到的孩子，初恩的意思就是『最初的恩惠』，表示他們認為我的到來是場恩賜。」他說著自己都覺得諷刺的話。
「那怎麼不叫恩賜？」周文又說，卻被徐品超用手肘推了一把。
但周文的態度，倒是讓韓初恩覺得輕鬆了不少，像這樣不會同情氾濫的類型對他來說剛剛好。
「我們的社團算是研究一些傳說，每一次主題都不太一樣，就看當年大家對什麼有興趣。忘了說，我們是大三。」
「今年的主題比較特別，講出來也比較會惹人發笑。」周文聳肩，這時候大門傳來機車引擎熄火聲，門被推了開來，戴著安全帽的高䠷男人踏入。
「雷向日，大二生。跟你住同層。」徐品超介紹。
雷向日拿下安全帽放在入口的鞋櫃上，然後朝韓初恩點點頭。他有著一頭微捲的中長髮，髮尾部分紮起了一小撮。
「我們在跟他講社團的事情，但品超好像覺得很丟臉，一直含糊不清。」周文告狀。
「我沒有覺得丟臉，只是很難讓人相信啊。」徐品超解釋。
「喔，聽起來的確很怪啊。」雷向日一笑，「我們在探討人魚傳說。」
韓初恩一愣，「人魚？」
是他知道的那個人魚嗎？小美人魚嗎？
「我知道你內心想什麼，一般人一定會先想到小美人魚。的確是美人魚，但不是小美人魚。」徐品超趕緊解釋，「我們雖然只是玩票性質的社團，但姑且還是有做點功課，也會趁假日田野調查。」
「是啊，我們去年是做什麼鄉間傳說，還到了徐品超阿嬤家住了一個月，探查鄉下的冥婚習俗。」周文邊說邊搓著手臂，「有夠詭異。」
「總之，今年在雷向日的建議下，我們決定探查人魚傳說，這樣子你有興趣嗎？」徐品超問。
「臺灣有人魚傳說嗎？」韓初恩皺了眉頭。他對人魚唯一的印象，就是美人魚的童話故事。
「有，在我老家，澎湖那曾經聽說過人魚的事情。」雷向日將防風外套放到了一旁的吊衣桿上。
「所以我們打算趁下次連假跑一趟澎湖，順便觀光一下。」周文興致勃勃。
「……我可以問一下，為什麼會對人魚有興趣嗎？」
「如果你沒興趣我們也不勉強，就當幽靈社員幫我們衝人數……」徐品超洩氣地說。
「不是，我只是想問為什麼會選人魚？相比鄉下冥婚習俗這種有依據的來說，人魚更像是傳說生物吧？很大的機會是什麼也查不到的。」韓初恩問。
「你聽過水手傳說嗎？」忽然雷向日開口，「相傳水手在夜晚的海上，會聽見優美的歌聲，想當然耳找不到來源，但那歌聲卻就像是在附近，水手們最終會發狂，跳入海中要尋找聲音……那就是人魚的歌聲。」
「人魚的歌聲會媚惑水手，但至於媚惑水手要做什麼就不得而知了。」徐品超補充。
「反正不是好事，總不可能是邀請他們到城堡作客吧？」周文冷笑了聲。「這樣就變浦島太郎了，傳說重複囉。」
「但這也只是傳……」
「我爸是捕魚的，他有次捕魚回來說聽見了傳說中的歌聲，我是第一次看見我爸露出了害怕的神情。後來為了家計還是出海幾次，每一次回來都說歌聲更清楚了，而他也越來越魂不守舍。某天夜晚，他說聽見了歌聲要出去看看，從此再也沒回來。」雷向日望向韓初恩，「這樣算是有依據了吧？」
「……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韓初恩咬著唇，「我小時候全家出遊時，不小心開車落海了。」
「啊？」所有人倒抽一口氣，也不明白為何他會忽然提到這令人遺憾又尷尬的話題。
「全家只有我倖存。」韓初恩說著，「海裡有什麼生物的毛髮是銀白色的嗎？」
「呃，這……」他們三個互看，不明白這意思。
「只有我獲救了，在我模糊的記憶之中，我感覺有人將我拉出車外，也感覺有人帶著我游往海面上，但我眼前只有一團銀白色的髮絲。」
「我的天啊，你要說……是人魚救了你嗎？」周文再次起了雞皮疙瘩。
「我不知道，我也從來沒想過人魚這個選項，甚至連這件事情也沒有跟任何人提起，因為我知道不會有人相信我。」韓初恩看著他們三個，「直到這刻。」
「哈、哈哈！」徐品超大笑，而周文則過來用力拍了韓初恩的肩膀，雷向日則聳肩，朝他伸出了手。
「那我們，就一起找出人魚吧。」

楔子

當全身都浸在水中時，有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明明該是失去重力浮著，卻又覺得重到一直往下沉。
不對，他不該往下沉的，他的下方是椅子，勒住自己的是安全帶，他在車子裡頭的後座才是。
如果他已經離開了車子，那爸爸呢？媽媽呢？妹妹呢？
一想到這點，他便焦急地想左右張望，可當動作一急，便吃進了更多的水，他感覺肺部充滿了液體，每一秒的時間流失都只有痛苦。
請讓這痛苦消失，也讓我解脫吧。
他在心裡這麼祈求，反正就算他睜著眼睛，在一片漆黑的海水中，也什麼都看不到……
然而一道飄揚、宛如銀河般的光亮出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