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

讀左拉的《酒店》時一直想起褚威格對莎士比亞的形容：整整一代人的最強有力的表現，當代人心靈的表露，是一個激情如熾時代感性的表達。他草草幾筆就把英吉利那了不起的時刻，那絕無僅有的歡樂瞬間勾勒出來。這樣的瞬間猶如在每個民族每個人的生活中會突然閃現，把所有的力量都匯集起來，變成一次強勁的衝擊進入永恆之中....



　　只不過左拉的這部作品寫的是法國拿破崙三世，資本主義剛堀起的年代裡，社會底層的勞工在生活的重壓下，虛無生命漸漸墮落的過程。書中有許\多熱鬧的場面，仿佛重現那年代的生活－水花四濺、棒棍此起彼落的洗衣房、男女主角婚宴前大群市井小民漫步華麗巴黎的粗鄙對話、杯斛交錯的婚宴狂歡、聖徒日大宴吃肥鵝的場景、庫柏大媽的守靈夜及葬禮，地中海民族出身的左拉，以其開朗、直率的性格，單純地描繪出其時其景，記錄之詳實，讓人猶如置身十九世紀末。



　　除了賦予書中集體人群以活生生的靈魂，左拉也賦予某物體以神祕的生命，那就是酒館的蒸餾器，這具引誘人們向深淵跳下的機器，在書中被描寫成魔鬼：蒸餾鍋有奇形怪狀的貯存器和數不清的蛇管，看起來冷酷又嚇人；沒有蒸氣噴出，卻有一道看不出來的內部呼吸或地下運轉過程。仿佛一個愁眉苦臉、強壯又沈默的工人大白天進行半夜的把戲....機械無聲無息繼續轉，黯淡的銅面上沒有火焰灼人的強光，酒精像一道和緩而持久的清泉慢慢滲出，最後流到屋裡，擴散到林蔭道，漲滿了巴黎的廣大空間。



　　就是這樣一個悄無聲息的模糊意識，默默地侵蝕雪維絲與庫柏的生命，促使他們緩步沈淪而不自知，被情人蘭蒂爾惡意拋棄的雪維絲，隻身帶著兩個幼子，堅毅地向生活宣戰，之後和庫柏結婚，夫妻兩辛勤工作了四年，攢下一小筆積蓄，這一段奮鬥的過程書中只一筆帶過，但日後十年左右的衰敗過程，卻鉅細靡遺地加以著墨，這種超寫實的手法，意圖展現人們的獸性，可以想見的，如果用相反的寫法，專注於兩人駢手胝足的上升過程，而對下墜的後半段迅速略過，男女主角的遭遇會得到讀者深深的同情，但左拉選擇揭露生活的真實面，冷漠地宣判人性並不一定有昇華與救贖。



　　墮落的過程實在太緩慢了，冗長的文字裡未曾出現轉折。這種寫法無味到使人睡著，幸好情節中許\多對比，一再出現怵目驚心的閱\讀感受。舉數例：



　‧雪維絲的形象由美麗、勤勉變成醜惡、酗酒

　‧榮譽感由原先上當舖時的絕望傷心，到最後恨不得連垃圾也當的無?

　‧初訪洛里羅斯家，雪維絲唯恐被誤會腳底沾金屑，後來卻想偷拿金子去換麵包

　‧年輕時總是露出膀子解決大堆髒衣，後來卻連彎腰撿掉落的東西都懶

　‧不需記錄便能分辨客人衣物的精明，成燒焦襯衫、污痕還在、弄丟衣物的迷糊

　‧驕傲的洗衣店老闆娘，後來跪在污水攤中幫人刷洗地板，受盡骯髒屈辱

　‧迷人的藍色店舖，成為滿佈塵土、濺滿泥濘、鬆垂的壁紙擺\盪和油膩噁心之地

　‧雪維絲落魄時的願望：有工可做、有東西吃、有地方可住、不挨揍、死在自家

　　床上，最後完全落空，不僅飢貧交迫、睡樓梯底下的黑洞、天天挨打，還在發

　　出屍臭時才被發現



　　好一場悲劇！但劇情的走向，卻有隱隱?責自甘墮落者的意味，勞工階層的生之悲歌並無見到任何作者的同情。雪維絲後來在初雪落下的巴黎街頭成為娼妓時，那悲慘痛苦的刻劃，較之《賣火柴的女孩》，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應該和左拉成名前所經歷過的刻骨銘心的貧窮有關，寫得真是入木三分。



　　除了上述的對比，書中還出現兩名角色，用來對比粗俗可鄙的小市民們－與雪維絲精神上相戀的高耶特，以及遭父親施虐致死的小拉麗。一位是終生自制，歷經手工式微、生活日漸菲薄的時代，卻仍刻苦自勵；一位是遭受人間至高苦難的稚齡女童，令鐵石心腸的人也為之哀戚。這兩個角色，同時還映照出雪維絲心中善良光明的一面，日漸沈淪無恥時，她在這兩位天使的面前也顯得羞愧\和澄澈，只是，最後她仍然按照原來的步伐走向地獄，奇蹟似的振作並沒有發生。



　　除了極度的沈重，就是極度的悲慘，恐怕不是那麼多人喜歡這部作品，不過這本書我看了三次以上，一來我喜歡悲劇的感動力，二來左拉這部作品詳實地勾勒出當代下層社會的面貌。還有一點，許\多人不以為然《盧貢‧馬卡爾家族》把遺傳學概念應用在文學上，我卻覺得其實蠻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