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芳明推薦序
從孤島到孤島
從鹿港到香港的旅程,施叔青耗去半生的時光。當年她在少女時代登場文壇時,從未預見將成為一個受到眾多議論的作家。她以文字與書寫,以持續不懈的精神,改造個人的命運,也改寫了女性的歷史。如果說她的創作歷程,是與整個戰後臺灣歷史的發展等長同寬,並不為過。
一九四五年出生於海邊小鎮的施叔青,比她的朋輩還更早受到文學啟蒙。動筆寫小說,對整個社會來說,可能極其渺小;但是對整個家族而言,卻是驚天動地。小說的想像,文學的嚮往,把她帶到天涯海角。站在異國的土地,她回望臺灣時,才深深體會那生她養她的原鄉,竟是她所有故事生命的泉源。
遠在一九六○年代,她以少女的身分躋進現代主義運動的行列。早慧的她,立即受到矚目。文字中呈現的意象,變形而扭曲,幽暗而污穢,幾乎就是她內心感覺的再呈現。當她能夠以奇異的想像描寫內心世界,就足夠顯示具有過人的勇氣,直視人性中的邪惡與灰暗。那種洩露天機似的書寫,已經預告她將是日後的重要寫手。早期的小說《約伯的末裔》與《牛鈴聲響》,有意無意在現代主義技巧中,融入素樸的女性意識。她可能是文學史上的關鍵人物,完全依賴純粹的創作技藝,成功地把現代主義書寫引渡到女性主義思維。她是一個成功的典範,尤其她在紐約完成《琉璃瓦》與《常滿姨的一日》之後,屬於女性主義者的聲音已經卓然成形。
她是值得寫成傳記的作家,因為她的創作史與生命史,可以說全然重疊。她誕生於一個封閉的年代,當時社會中所謂的主流價值,就是以男性權力與異性戀觀念為中心。被壓抑的臺灣,使所有知識份子的精神出口遭到封鎖。如果男性在那時代都覺得非常苦悶,則身為女性所承受的枷鎖,還要加寬一倍。通過文學啟蒙,她看見自己的歷史、自己的身體,是如何受到綑綁。投身於現代主義運動時,她已經使用各種故事的述說方式,表達內心深層的不滿。她脫離臺灣的僅有選擇,便是出國留學深造。她結婚的對象是美國人,在那裡,她的創作技巧發生劇烈轉變。在陌生土地上,在異國通婚上,有生以來第一次察覺到,自己的東方意識與女性意識。這是生命中非同尋常的跨越,她的歷史記憶與身份認同,開始源源不絕注入她小說的靈魂裡。
她的生命歷程,其實就是從孤島到孤島的無盡止旅行。如此迂迴漫長的旅程,始於孤島臺灣,停佇於孤島曼哈頓,最後抵達孤島香港。這一段漂泊漫遊的經驗,正好暗示女性在歷史流動中,徬徨無依的命運。正是在香港的土地上,她寫出了一系列的短篇小說《愫細怨》、《情探》、《韭菜命的人》,以及長篇小說《維多利亞俱樂部》與「香港三部曲」。沒有這些孤島的先後連結,就沒有她小說的骨架血肉。每一個連結,其實是斷裂的,卻又是互通的。幾乎可以說,她的美學思維,不僅是從現代主義過渡到女性主義,當她開始寫香港的故事時,又從女性主義銜接到後殖民主義。孤島的象徵,可能是女性命運的隱喻;但她能夠利用精準的美學予以串起,而且是通過渺小人物的穿針引線,掌握歷史演變的主軸。
她最擅長的技巧,無疑是以小搏大的書寫策略。她的敘事觀點,總是選擇站在社會底層的邊緣立場,牽動整部小說的發展。「香港三部曲」如此,二十一世紀寫成的「臺灣三部曲」亦復如此。因為處在社會的最低層,最能發現權力誤用與濫用的真相;因為站在主流的邊緣,又更能明白整個歷史板塊的移動。她小說中的底層角色或邊緣人物,無非是被殖民者與女性身份。只有站在那樣的歷史位置,才能看見權力運作的全貌,從而感受時間與空間的重量。也只有從那樣的視野進行觀察,才能明辨被傷害、被壓迫的事實。
這部傳記,清楚描述女性現代主義作家是如何誕生,以及她的整個心路歷程的成長與轉折。通過作品的細讀,史料的探索,與訪談的經驗,逐步把施叔青的文學道路拼圖出來。其中有關她早期的啟蒙,特別是陳映真帶來的影響衝擊,著墨甚深,清楚掌握一個藝術靈魂最初形象。如果能夠進一步探索這位作家與臺灣歷史命運的辯證關係,當可理解她投入干涉歷史的動機與動力。離開臺灣歷史脈絡,等於是離開小說營造的核心精神。無論如何,傳記執筆者的用心與企圖歷歷在目。未來有關臺灣現代主義與女性主義的研究與解讀,都很難迴避這部可觀的傳記。作者所懷抱的敬意,既是朝向文學,更是朝向作家,自始至終都維持最飽滿、最誠摯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