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從老家的窗口望了出去。
街上景觀這幾年消瘦得異常,彷彿是名癌末病患,肉體被癌細胞一天天吞食,身子骨只剩一具骷髏架在硬撐,佝瘦得有些難看了。
阿秋搞不清楚怎麼一回事,老家附近街頭的人潮,逐漸地微弱了,不再像以前老牌歌廳還在時的人聲鼎沸,那喧鬧聲如同激情浪濤,始終日日夜夜拍打畏縮的岸邊。
如今,老家街上如此安安靜靜,人車難得經過此處,好像這裡是怎樣的深嚴禁地,不准進進出出。尤其夜裡靜得出奇,連蚊子飛來阿秋耳旁發牢騷的喃喃細語,她都聽得一清二楚。她總猜想,這是街頭的世代輪迴吧!以前的喧嘩翻騰,換成今時的噤聲不語。
無論如何,阿秋卻發現街上的盡頭處,總是站了那麼一個人,日日夜夜,都在那轉角徘徊,欲走還留。他的身影被街上起起落落的看板,那麼不小心地遮掩住了,阿秋看不清楚他身子的輪廓。
看久了,那人成了一團勾纏的黑影,在阿秋的雙眼中穿行漫走。
在那不清不楚的矇矓裡,阿秋望見,那人提著一只小皮箱,做勢要出發去遠方……
佇足在遠方的那人,究竟是誰?
阿秋很熟悉卻又陌生。
這種感覺在她生活裡,開始習以為常。
有些人事物明明貯存在記憶裡,既固定又安全無虞的一角,卻在她轉身瞬間,這些東西竟然被大力甩出身魂之外,不知丟向九霄雲外的何處。
她 以為自己老了,記憶如同黑髮一樣染上歲月的銀霜。
最初遺忘是每天的行程。
一早起床,望著街上的空盪,人也就愣呆了,不知一整天要做些什麼,魂魄就這樣被街上來往的車影,帶去遠方漂浪。
阿秋在前一天,開始將所知的今天行程,逐一謄寫在小紙條上:「十點去教堂做禮拜」、「下午二點三十分印刷廠進貨」、「打電話給兒子問過年何時回家……」。她將這些記憶的小拼圖,仔細地用口紅膠黏貼在國昌以往慣用的那張書桌上。
桌子一直擺在剛走進店裡的右方角落,數十年如一日,不曾變換過它的位置。二十多張勾勒阿秋一天生活的小貼紙,將桌面一步步緊緊占領,不留一點喘息的餘地。
阿秋心裡慶幸,至少她還記得國昌是誰,他最愛端坐在書桌前,挺起腰桿,幫學生出英文試題。他老是歪著那張帥勁的小三角臉,望向牆上那圓型老時鐘,他惟恐時間一分一秒滴答往前走,讓他來不及在下一堂課前出好試題。
想起國昌,阿秋杞人憂天的毛病又發作,她老是害怕自己到最後,還是會遺忘這人所有的一切。她得將國昌待在家裡的時光,想辦法一點一滴地存錄起來,不能讓有關國昌的記憶,在她手掌心處急速溜走,留下一灘滿地的碎片。
阿秋學著國昌望向斑駁危牆的圓型老時鐘,心裡將鐘面上的十二個數字,設定成國昌在家的每一年。
一九六○年是國昌被帶走的那年,二月初是他在家的最後一段時日。老時鐘上的「1」,就是他離開家的那一瞬間。只要她對生活厭倦了,害怕忘記國昌的種種,她就扳開那時間的小空隙,向不知有多深的漆黑裡窺看。
只是,大部分時間,阿秋望著窗外。現在是下午五點多,太陽依然慵懶地霸占在大街的正中央。滿街的金黃陽光,往四方映射,將店裡的阿秋照得睜不開雙眼。她還是在腦袋裡,用力轉動了牆上圓型時鐘的時針,將它往後方推動,直到時針來到了「1」的數字上。
店裡不再那麼溫暖了,屬於春末料峭的冷風,隨著整片夜黑灌吹進店裡來。阿秋心底無來由地打個哆嗦,她轉頭一看,四十年的歲月竟然被整個大力抽走,她回到了一生一世始終心絞的那一瞬間。年輕的國昌正在書桌前,專心地出他的試卷題目,就算如何疲累,雙眼睜得多麼圓滾,他都不肯休息一下。
數輛吉普車轟隆地從遠方急駛而來,像是一道又一道急急又狠霸的春雷,由遠而近往他們這裡,劈打了下來。
阿秋不知發生了何事。
幾名軍人扛著長槍,從車上跳了下來,一切就像是電影裡的緩慢動作,尤其阿兵哥身上那襲灰呢色軍裝上彈起的毛球,以很慢很慢的速度,向四方彈開。她急急地往國昌面前站了過去,舉起瘦弱的雙手,想這樣子無力地就把軍人擋住。國昌壓根不知發生何事,沒時間抬起頭,看一眼他跟前捲起的風雲。
阿秋心想,看不看都無所謂,國昌的運命,反正就是那麼無情地被注定了。
兩名軍人強拉起國昌,一名看似長官的人,低聲對著國昌喃喃說了幾句話,這些話像是咒語般宣布國昌的罪刑,讓他的臉色如同土石流般剎那間從山上崩垮了下來。國昌抿著嘴,連再見都來不及和阿秋說。
他猛烈地被拉上吉普車,與一團突然照射進來的淡淡月光,一同被急急帶走。
阿秋眼巴巴看著車隊如同閃電般來去,電光火石之間,他們在街道的遠方,消失不見……
或許人生命運的轉動就是如此,如果對於一件事情的記憶過於深刻,它不止藏躲在腦袋裡一輩子,更可怕的是,歲月餵養它變得更為肥碩,時間對它毫無拘束性,它不但可以輕輕鬆鬆進出阿秋的身體,更能任意穿越時空,衝破歲月建造的厚實堡壘,如入無人之地。
國昌在四十年前被逮捕之後的林林總總,如今像是一把記憶的利刃,深深刺入阿秋的心肝,那種攪爛血肉的疼痛,養大了那些記憶。它們隨時進入阿秋的世界,來到阿秋的老房子,任意指指點點,惡作劇性地重複演出,記憶成了鋒利的匕首,一而再,再而三地戳入阿秋的心坎,血淋淋地拔出,又再用力插入。
國昌當年被捕後,阿秋為了害怕自己一旦也被牽連,家中小孩無人照顧,她開始把自己關鎖在廚房裡,所有門窗都一一緊閉,把那些看似有問題的書,丟入燒冥紙的銅盆裡,企圖放一把火全部燒個精光,也燒掉她內心最深的恐懼深淵。只是,火光燒出的陣陣煙氣,很快占領了小小廚房。那時阿秋竟然看到一片片魑魅鬼影,貼在門窗的玻璃上,不停往裡面張望。
過了四十年,如今阿秋坐在廚房裡,原本只是發呆發愣,腦袋空空如也地打發時間。但是,四十年前獐頭鼠目的鬼影們,如今卻一躍而出,躍跳過了時間之門,開始在阿秋家的窗玻璃上,用尖利的長爪,抓出一道道的長痕。
阿秋在餐桌前,不敢抬起頭來,她不想看見那些魑魅魍魎的空洞雙眼。
她知道,他們沒有眼睛,臉孔上只剩下一張蒼白的臉孔以及兩個巨大的窟窿,如同一座荒棄不用的學校操場,靜靜地待在原地,準備吸走世上的一切,進入那死亡的黑洞。
阿秋最後只得用力尖叫吶喊,鬼影們才倉皇逃跑,帶些知足的詭奇微笑,步步遠去……
記憶大軍的本領不止如此,他們可以挪移時空,撼動天地。
阿秋住的老房子,有數十年歷史了,牆上原本就有些絲絲裂痕,不足為奇。
那天阿秋吃飽飯,走到二樓書房,坐在老舊沙發略做休憩。她只是無所事事地望著牆上的小裂縫。沒想到,擠進裂縫的陽光愈來愈多,竟把小縫一口氣大力撕裂,轟隆一聲,二樓的外牆像是被怪物的巨掌輕易轟倒,往外崩散,阿秋眼睜睜看著傍晚燦紅的夕陽,淋灑了自己一身。
阿秋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一切都是記憶大軍的陰謀策動。她坐在失去一面牆的房中,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從那不知名的遠方,伸來一隻巨手,像是拎起小動物般,把阿秋往上提拿了起來。她只感覺到冷風在耳畔急速吹過,眼前一片灰黑模糊。
等阿秋張開雙眼,四周看起來像是簡陋的小旅館房間,廉價的壁紙在四周水漬的牆上,張牙舞爪著歲月的老舊。有個十多歲的少年在叫喚著她。她很快就明白,那是記憶大隊施展了魔法,把她請回了東台灣濱海小城的現場。那年,她帶著小孩要越過浪濤漫天的大海,到達汪洋的彼端,走入一座比天地還洪荒的孤獨小島,去見少年的父親、阿秋的丈夫。
那應該是國昌被抓去的第十二年,或者是更久的年月吧!時間的鐘擺早已在阿秋的心底,停擺了多時,一分一秒失去它的意義。阿秋只曉得度過一日復一日的等待,彷若千舟為過萬重山,得忍耐所有河谷的集體追殺。往往阿秋坐了五六個小時的車,只為去監獄看國昌十分鐘的匆促容顏。
阿秋原本欺瞞小孩,說父親去遙遠的美國留學。她為了圓一個謊,得用無數謊言建造出更大的迷宮。往往她一個人在深更半夜,模仿國昌的筆跡及筆調,說道:「我在美國校園裡漫步,所思所想都是你們的身影,看你寄來的照片,你已比我還高大壯碩……未來你要為這個國家以及這個家多做些事……」
阿秋寫完信,把信連同白天偷偷買來的迪士尼米老鼠玩偶,一同塞進小盒裡。隔天再把盒子交給在航空公司上班的朋友,拜託公司的空姐們帶去美國,把盒子寄回台灣老家。她經常看著大兒子阿輝把盒子拆得稀巴爛,就只為了看他父親從美國飄洋過海寄來的禮物。有時阿秋瞥看出兒子眼裡小小的迷惑,她也只能欺騙自己,全世界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只有她,千萬不能讓兒子知道父親就關在本島附近的火燒島,咫尺竟成天涯。
兒子很會翻找東西,有天他從最高層的那個抽屜,翻找出他父親的判決書,拎在手上悄悄默默地拿進廚房。阿秋那時正在下鍋煮菜,壓根兒不知家裡深藏的核彈竟已爆發,一朵無形的蕈狀雲,在家裡轟然引爆。
她看見兒子手上泛黃的公文書,不用細看,心裡早被炸得七零八落,魂飛魄散。兒子比誰都鎮靜,連聲音都聽不出任何顫抖不安,他心底藏了一座大海,有關他父親的秘密,得好好保藏,外表看來全無異狀。他對著阿秋說:「我知道爸爸被抓去關,只想放暑假的時候,請媽媽帶我去見他……」
阿秋丟下了鏟子,火爐上的火忘了關,依然熊熊舞燒著。她轉頭用雙手抱住了兒子。她知道兒子在哭,她沒有阻止,只讓他盡情地哭到整身都抽搐了起來。
阿秋輕拍兒子寬大的肩膀,眼睛裡湧現淚水,喃喃地說:
「媽媽會帶你去,會帶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