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這一代的「書苦」
忽然不想再寫三千字以下的文章了。我剛寫了篇〈臺灣的「一九八四」〉,一萬多字;準備寫的那篇〈壽宴〉,少說也得三萬字。年齡見長,文章亦應更長,這算不算「人與書俱老」的翻版?且說某日,我如此盤來算去,正得意間,不小心接一電話,竟是臺灣的興文兄自北京打來的。他說他的《書緣瑣記》就要出版,其中大半首發於《晶報》「深港書評」,「不讓你寫序,感覺、似乎、好像、難免有些不太對頭。」
我迅速想像電話那端興文兄結結巴巴邊說話邊點頭如點數的樣子,隨即應承下來。不答應寫序確實不太對頭,應承或硬撐下來我又有點撩興。書中他的書話每篇多在千字左右,序文字數理應以不超千字為宜。可是,我忽然不想再寫三千字以下的文章了,這讓我如何是好?
於是我說,先把書稿傳來。
他說,其實你應該都看過了。
我說,我必須再看一遍。
這一「再看」,一篇一篇連起來看,我不期然而別有所悟:以這本《書緣瑣記》而言,別人讀時大可與興文同遊書海,共浴書香,分享得書之喜、淘書之樂,我卻獨獨對其字裡行間瀰漫的「書苦」體會尤深。原來如今愛書可能會愛得很苦;原來一生追尋「書香」的人遭逢互聯網時代,最終心裡裝的也許是「書苦」;原來這讀書愛書聚書藏書寫書出書終究是一件「苦中作樂」的事情。
既然是「苦中作樂」,我就樂得把纏繞吳興文數十載的書香暫置一邊,聚精會神數一數他的「書苦」─
二十世紀六○年代初,臺北藝文印書館嚴一萍先生發願重編並影印《叢書集成》。他優選底本,線裝精印,聚齊四千餘種,費時七年而大業告成。到了八○年代末期,興文購其《酒譜》等書而想見嚴氏其人,誰知先生已然病逝。書在人亡,豈不痛哉。況且這尚在的書,像《宋刊施顧注蘇東坡詩》、改琦繪《紅樓夢圖詠》,據說也已為大陸書友蒐羅一空了。某日興文兄懷揣思古念舊之情重遊印書館,發現店內雖說古韻猶存,但差不多就剩下滿頭銀髮的老闆娘了。此是一苦。
三十多年前,他上大三,主編一份四開雙週刊校報,常常跑到印刷廠體會活字排版的甘苦。鉛活字,老師傅,繁華街區的小印刷廠,而今安在哉?那時,他還去重慶南路書店街,逛商務印書館,逛中華書局與世界書局,覺得店內陳設俱是老派味道,處處與眾不同,儼然是哪位大藏書家的書房。曾幾何時,而今俱不復識矣!此又是一苦。
臺北牯嶺街舊書攤曾經多麼興旺,可是等到吳興文上高中時,書街已似漸空漸盪的末班車了。即使如此,此地此街,仍是他難以割捨之所。再後來,他的家竟然就搬到了南昌路妙章書店對面的巷弄,自相鄰一條巷子穿過,可直達牯嶺街。巷口右轉十公尺,即是赫赫有名的人文書舍。店內兩排書架面對面,中間路狹,僅可容兩人擦肩而過。他在這裡買過武漢大學旅臺校友會編印《珞珈》第二十七期「紀念陳通伯教授」特輯,還有一九六九年三月經濟畫刊總社限量重印的《弘一大師永懷錄》。凡此種種往事,隨著人換屋空,如今漸漸湮沒了。興文只好用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1932-2016)的話自嘲─「藏書是一種自慰、孤獨的現象,你很少找得到人可以分享你的激情。」自以為是天下至樂,到頭來只能自樂獨樂。再說此樂香甜,也難掩箇中苦味。
古舊書價越來越高了,冷攤揀漏也越來越難了,近十幾年間吳興文穿梭於北京、臺北之間,眼睛不停尋尋覓覓,心中難免慘慘戚戚。某日在某店,淘書畢,正結帳,目光不知為何就鑽進一張書桌腳下,見光暗處層層疊疊者,雜亂無章者,在在皆是零落殘籍。他抽出一紫色活頁夾,打開,竟是署名曹端群的〈我的練字經過〉散文手稿,寫在「國語日報社副刊稿紙」上。如亂葬崗瓦礫中得一片秦漢瓦當。吳興文長嘆「皇天不負苦心人」。唉,此嘆雖有幾分氣魄,所嘆之人畢竟仍是「苦心人」。
藏書家是與舊時月色打交道的人,其苦其樂都與歲月流逝有關。當年平鑫濤為瓊瑤印《窗外》單行本,料想不會暢銷,只印一千本給作者留個念想。誰知這小冊子自己爭氣,銷量一飛衝天,一週後加印兩千本,然後再加印三千本,再加印五千本,再加印一萬本……一年之內,銷量過百萬。即使在當時,《窗外》初版本也已十分難得,何況今朝。可是人家吳興文竟然輾轉從一位歐巴桑手上得到一冊。雖紙張泛黃,歲月留痕,然觸手若新,幾未曾讀。這該是興文開心時刻了,誰知他又「苦」從中來:英姿少年今老矣,初版青春安在哉?
二十世紀八、九○年代之交,是吳興文獵書生涯中香噴噴的歲月。那時大陸懂書又有財力的藏書者少,臺灣愛書人有機會能來往兩岸者也不多,琉璃廠一帶,海王村店內,在他眼中俱是物美價廉之書。他說:「一九八九年九月,秦賢次、王國良、志文出版社少東與我,連子善兄一起,專門為淘書,從上海轉機到北京。有一天他們爬長城,我乘機溜到琉璃廠淘書,收穫頗豐。」其中淘到的一本書便是胡愈之的《莫斯科印象記》。可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讓中國書店於一九九三年拿到一本「第一屆臺北古書拍賣會」目錄。得聞此訊,吳興文心知不妙,暗暗叫苦,料定大陸舊書物美價廉時代行將結束,他這樣的海外書客北京上海一路揀漏偷著樂的好日子眼看一去不復返了。「果然,」他說,「當年九月,在他們舉辦『北京首屆稀見圖書拍賣會』的目錄,看到和臺北拍賣會的目錄,不但部分書種雷同,而且估價相近。事後北京收藏家回憶:書之底價,均是在中國書店門市部標價後一律加個零。」今天憶及此節,他仍是別有一番苦味在心頭。
吳興文獵書的舞臺不是拍賣會,而是大大小小新新舊舊的書店。書店越少,書店裡的書越少,他所嚐收藏之苦就越大。苦處越多,就越是不甘心。所以近些年他對兩岸書店的興衰最敏感,對拯救書店的思考也獨多。他逛臺北永漢書店,很不滿意這家過去標榜「貧者因書而富,富者因書而貴」的書店,面積不僅比從前縮小五分之一,主體區域也變了味道。他逛臺北一○一大樓的PAGE ONE書店,發現其營業面積也縮小不少,門面局促於一隅,宛如隱藏在迷宮般的商場。於是他以救苦救難之菩薩心,拋出普度書店之方略:全球化大都會在社區書店和重要商圈之外,都更需要地標書店,如巴黎莎士比亞書店(Shakespeare and Company)、紐約高談書集(Gotham Book Mart)、舊金山城市之光書店(City Lights Booksellers & Publishers)等;書店如紙質媒體,需具有一己之個性。營造書和人相遇的場所,誘使顧客留下來,拿起書來,多在書架前流連;書店不只是賣書而已,書店應該將聚集在那裡的資訊重新加以包裝,進而產生創意,創造出新的商品……
我原以為,像吳興文這樣的重症書痴,趕上這樣一個到處有人預言「紙質書即將消亡」的碎片時代,迷戀書籍雖飽嚐前輩愛書人不曾體會的種種苦處,晚上作起夢來,總應該是香甜的吧。他的室內、床上、身邊,環繞著情色美人藏書票、木刻石板插圖本、稀見絕版珍本書,還有竹刻硯臺紫砂壺,美夢的元素俱已齊備,待夜深人靜,酒意正濃,睡眼初閉,精神恍惚間,似有佳人擁書而至,一時間多少書香氤氳,多少書緣聚合,什麼美夢作不出來?可是,他卻在書裡說,他常常作惡夢。
俞曉群有書名曰《這一代的書香》,吳興文其實應該再寫一本書,名字不妨就叫《這一代的「書苦」》。如果真的要寫,興文兄又讓我寫序,我就不這麼費勁寫幾千字了。我只需把張養浩的〈山坡羊‧潼關懷古〉改編如下:
善本如聚,
價格如怒,
牯嶺廠甸無歸路。
望拍場,
意躊躇。
傷心網絡經行處,
古今萬卷都做了土。
興,書人苦;亡,書人苦。
寫至此,話已盡,無奈還不到三千字。食己言而肥己,這種事幹不得。好吧,結尾處我們再話說從頭:我和興文兄是如何認識的?且說第一屆香港國際舊書展上,我正和董橋先生聊天,晃悠悠過來一人,和董先生點頭寒暄。董先生見我對此人反應平平,大為奇怪,問道:「洪俠,你不認識他嗎?」我說我不認識。「你怎麼能不認識他呢?」董先生呵呵笑道,「他是大名鼎鼎的吳興文啊!」
一晃,這都是十年前的一幕了。
胡洪俠(資深愛書人,深圳《晶報》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