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賦〉
一般人對三國時期的印象,大都聚焦在赤壁之戰的英雄事蹟,以及三國之間爾虞我詐的征伐。
其實,三國時期也是文風鼎盛的時代,赫赫有名的「建安七子」,加上在浩瀚的中國文學史上,大概只有宋代蘇軾一家人可堪比擬的曹操、曹植、曹丕,父子三人,共同構建了剛健清新的時代文風,後世稱之為「建安風骨」。唐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一詩中的「蓬萊文章建安骨」,指的就是這個時代的文學風格。
而其中最傑出的則非曹植莫屬。
南北朝時梁代著名文學理論批評家鍾嶸,在《詩品》中說曹植的詩︰
「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古今,卓爾不群。」
而他所留下八十多首的詩歌之中,最被大家津津樂道的就是〈洛神賦〉了!
根據曹植在洛神賦的序文中所敘述,黃初三年,曹植去京師朝拜天子,回程時經過洛水,想起洛水神靈宓妃的傳說,因此模仿起戰國時代宋玉寫的〈高唐賦〉而完成了〈洛神賦〉。
宋玉的〈高唐賦〉裡記載有一回楚襄王與宋玉君臣同遊雲夢之澤,眺望高唐(春秋時齊國地名),見其上有雲氣,變化不停,於是襄王問宋玉說:「這是什麼氣?」宋玉回答道:「是朝雲。」並為襄王說了一個故事:
從前先王(即楚懷王)曾到高唐遊玩,因為疲倦而睡著了,睡夢中見一婦女對他說我是巫山神女,是高唐的客人,聽說您到高唐遊玩,願薦枕蓆,懷王於是和她交好。
第二天神女離開時說:「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
這原本是個人神相悅的故事,然而,後來「巫山雲雨」,卻成了男歡女愛的代名詞。
〈洛神賦〉中,曹植效法宋玉,以他華麗的詞藻,描述了他與洛川之神的奇遇,以及他對洛川之神的愛慕。
首先,曹植是這樣描述他與洛神的首次邂逅:「睹一麗人,於岩之畔。乃援禦者而告之曰:爾有覿於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豔也!」
大意是:在岩石之畔,看見一位美麗的女人,於是驚訝地趕緊拉住駕車的僕人問:「你有看到嗎?這是什麼人?怎麼如此豔麗?」
接著,他以一貫瑰麗的詞彙來描述洛神的美麗:「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
簡直是鉅細靡遺道出了洛神的神韻、風度、儀態、樣貌等等,並且具體生動地描繪了洛神的明眸、削肩、細腰、肌膚、朱唇、美頸,使得洛神的形象,從文字裡呼之欲出。
接著,曹植還進一步敘述了洛神舉手投足之美:「休迅飛鳧,飄忽若神,陵波微步,羅襪生塵……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同時,曹植也不忘描述洛神的華麗服飾:「披羅衣之璀璨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
洛川之神,經過如此生花妙筆,已然活生生顯現在我們面前。
這樣的美女,如何能不令人神魂顛倒?因此,曹植接著描繪了自己對洛神的愛慕之情,並且苦於「無良媒以接歡兮」,遂「解玉佩以要之」,洛神於是受到感動,並且有了回應。
可是人與神畢竟不屬於同一個世界,這種愛慕當然無法有圓滿的結局。於是,到頭來也只能百般無奈的將這段感情,永遠埋在內心的深處。
〈洛神賦〉這麼一篇文采斑斕,深情動人的詞賦,一般人大概無法認同作者曹植是無病呻吟的吧?也很難想像,一個人的無病呻吟會把淒豔哀傷的情感描述得如此入木三分。於是,此賦「必有所本」的說法因之而起。
根據記載,〈洛神賦〉原名〈感甄賦〉,傳說是因為曹植被封鄄城所作;然而,根據《集韻》的說法,「甄」與「鄄」兩字共通。所以〈感甄賦〉又被稱為〈感鄄賦〉;最近很有名的電視連續劇〈甄嬛傳〉又被寫成〈鄄嬛傳〉,也是同一個道理。
巧合的是,曹丕有一妃子名曰「甄妃」。因此,也延伸出了一個浪漫的故事。
根據〈文昭甄皇后傳〉記載:甄氏乃中山無極人,上蔡令甄逸之女。原為袁紹次子袁熙之妻。後袁紹兵敗病死,曹操乘機出兵,甄氏成了曹軍的俘虜,繼而嫁給曹丕。
當時曹操正忙於征戰,曹丕也有官職重任。而曹植年紀尚幼,朝夕與甄妃相處,遂萌生了一段感情。後來宮庭爭鬥,甄妃被曹丕賜死。甄妃死後,曹植到洛陽見哥哥曹丕,與甄妃生的太子曹叡吃飯時,曹植看著侄子,想起甄妃,心中無限悲慟。飯後,曹丕將甄妃的遺物玉鏤金帶枕送給了曹植。
曹植睹物思人,在返回封地鄄城時,夜宿舟中,恍惚之間,遙見甄妃凌波御風而至,曹植一驚而醒。回到鄄城,寫了〈感甄賦〉。
唐朝詩人李商隱曾為此作了一首詩〈代魏宮私贈〉:「來時西館阻佳期,去後漳河隔夢思。知有宓妃無限意,春松秋菊可同時。」
其中「西館」是曹植的居所;「漳河」則是曹操引漳河,自城西東入,經銅雀臺下的人造河;「宓妃」是洛神:「春松秋菊」則出自〈洛神賦〉裡的:「華茂春松,榮曜秋菊。」
總之,原名既是〈感甄賦〉,當然是曹植有感於對甄妃的思戀而託宓妃之情寫成的賦。對象既為自己過世的嫂子,則真有如賦中所言「人神道殊」難以聚首,自是一種悲情。甄妃過世四年後,明帝曹叡繼位,因覺原賦名不雅,遂改為〈洛神賦〉。
詞賦與故事極盡浪漫感人,後人論者甚多。不僅詩人喜以此典故入詩,畫家亦然。其中最有名的當推顧愷之的〈洛神賦圖〉。
畫中一段,畫洛神逐漸離去,回首凝神望著曹植,彷彿悲痛欲絕:
「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
當然亦有人認為此說荒謬,宋人劉克莊認為,這是好事之人「造甄后之事以實之」;明人王世貞又說:「令洛神見之,未免笑子建傖父耳」;清代又有何焯、朱乾、潘德輿、丁晏、張雲等人,群起而鞭撻。
然而藝術之事,亦不必當真,細而究之就沒什麼意思了!否則李白的「白髮三千丈」豈不荒謬至極?
美麗的事發生在美麗的水邊,這就是了!
因此,自從讀了〈洛神賦〉之後,每當我在水邊看到美麗的花朵,尤其是娟娟秀麗的紫鳶,總會讓我想到洛神、想到子建那一段不可能的悲劇戀情。
二○一四年五月,我坐在東京椿山莊的小池邊,看著一群小魚游過水邊盛開的鳶尾花影下,想像著這魚與花的關係,正如洛神與子建,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在某種因緣下,卻有如此短暫且親密的交集。
於是我對洛神有這樣的想像:
微步凌波而來的,是怎樣的神祇?
不知人神道殊,幻化成紫色舞蝶,
以不飛、不躍、似飛、似躍的姿態,
在幽謐的水湄等候顧忘懷愁的人子。
子建已緲,於是只好年復一年,
花開花落,永不止息……
〈洛神賦〉原是曹子建所寫人對神祇的慕戀,是千古名篇,我試以洛神的角度,反觀神祇對凡人的情思,續貂一番,也自覺頗有別趣!
人神道殊,是不可想望的,一有妄念,便註定成了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