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王雙傑的悲傷
在「開放的廚房」附近,有不少的商業大樓,晚上常有些東京的白領在下班後來吃法國菜及喝葡萄酒。有一幢挺高的大樓是屬於一家日本綜合性商社的,這個商社的名字挺有趣,叫「兩個太陽」,王雙傑是這家商社的職員。
他有一次單獨地來吃飯,叫了一杯葡萄酒、一份鵝肝、一盤涼拌菜,坐在那兒一邊看報一邊就著麵包慢慢地吃著。我起先以為他是日本人,後來發現他看的是一份中文報紙,立刻斷定他其實是個中國人,一問,果然沒錯。
王雙傑長得白白胖胖,腦袋上的頭髮有些稀疏,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從眼神中看得出,他對我沒有絲毫的瞧不起,而是挺高興能遇見我。我一邊照應著別的桌子,一邊抽空過來同他聊個兩三句;他說他今年剛五十歲,二十多年前來日本的,是上海人。碰見老鄉當然挺高興,但東京的上海人其實很多,若在池袋或新宿走路,經常會有上海方言飛進耳裡。
可能因為價錢比較貴,來「開放的廚房」吃飯的上海人不多;王雙傑卻說這裡的菜並不貴,他說這裡的法國菜和東京別處的法國菜的最大區別是這裡的量大,當然味道也很純正。他吃得酒足飯飽後又要了一杯咖啡,完了休息一會兒後付帳走了。後來我見王雙傑常常來這兒,大多數是和他公司裡的日本同僚一起來,也有他一個人來的時候。
有一次他來的時候是星期天,下著小雨的傍晚,他帶著一個婦人和一個年輕的女孩;我去招呼他時,他向我作了一下介紹,說那位婦人是他的太太,那個女孩是他的女兒。他的太太是個典型的日本女人,白白的臉比較秀氣,打扮得一絲不苟,神態很低調,女孩則挺機靈活潑,長得不錯,說是在念高中。我伺候他們吃了一頓全家團園的週末晚餐,走時全家都向我很有禮貌地道了謝。
同王雙傑接觸的次數多了,我漸漸地掌握了他的一些情況;這些情況都是他自己告訴我的:他一家三口住在郊區地帶小院子的小洋房裡,房子是貸款買的,老婆在家作全職太太,女兒在老婆的管教下挺懂事也挺聰明,將來考取有名大學是沒問題的。
他的收入差不多是我的工資乘以四。雖然他每月大部分工資都交給了老婆,可老婆很節儉,從不亂花錢。我說你能找到這麼好的老婆真是很有福氣(因為我在夜總會幹的時候見到過一些放蕩的日本太太),他只是朝我淡淡地笑了一下。
寫到這裡,大家一定能明白,我和王雙傑雖然都是來自上海的中國人,可是彼此的境遇相差實在太大了;我是個孤獨的打工漢,他是個白領精英(他的具體工作內容沒有告訴我),我回到家冷冷清清,他在家有老婆孩子圍著他……。
沒有任何理由能證明我比他幸福,倘若他說他不幸福,我想只能是因為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但是,從那天以後,我覺得有可能他其實不如我幸福了。那天是週末星期五的晚上,每個星期在這天晚上店裡總是最忙,我就覺得自己和前線衝鋒陷陣的士兵沒什麼兩樣了。
大約在八點來鐘的時候,王雙傑提著皮包疲憊地出現了,他忙完工作剛離開公司,還沒吃晚飯,店裡這時候稍許空了點兒。我招呼他入了座,說可能因為廚房太忙,菜會上得慢一些;他說沒問題,就想慢慢歇一會兒,因為餓過頭了,這會兒已經不太餓了,先來杯水就行了;結果給他上完菜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他成了店裡的最後一批客人;到他結帳的時候已經臨近關門了,他問我待會兒還有什麼事,我說沒事,就差回家睡覺了。他問我能不能下班後和他一起找個地方聊一聊天,我雖然真的是很累了,可都是體力上的疲勞,腦袋並沒有疲倦,再說成天說些法語和日語,我也挺願意能有人一起用中文侃一下大山。
王雙傑等著我,直到我作完了所有下班前的工作。他把我領到了一家他所熟悉的小酒吧,我們坐在鬆軟的沙發椅上,招待給我上了一杯啤酒,給他上了一杯雞尾酒;喝著酒,我們慢慢地聊開了。
聊天一般都是東一句西一句的,就像人的思緒,不會有什麼條理,總是竄過來竄過去的。我把我們那天聊天的內容整理了一番,去除了一些與主題無關的廢話,結果便成了王雙傑對我的一篇傾訴了。
他的話大致是這樣的:我已經五十歲了,忙了幾十年,可能別人看我還忙得挺有名堂,可我覺得自己有不少地方其實挺失敗的;別的先不說,我發現除了老婆、孩子,身邊連個知心朋友也沒有,你也明白,和日本人交往不到深處,而且我們中國人的許多事情沒法能讓他們理解。在東京我也有幾個上學時交下的中國人朋友,但大家都那麼忙,湊在一起的時間一年比一年少。認識了你真讓我挺高興的,能有個人說說話也真不容易,東京的生活節奏也實在太快了。
可能是我老了,懷舊的情緒越來越濃厚了;你看不看電視劇?不是什麼韓劇、日劇、港臺劇,而是國內近些年拍的一些電視劇?我經常到中國出差,商社嘛,出差最多了,我經常在中國忙裡偷閒地去找來一些電影、電視劇光碟,放假的日子一個人看,我老婆壓根兒看不懂,女兒也基本上是看不懂的,除了語言上的障礙,價值觀也是個問題;你如果想看的話,我以後可以借給你,那樣我們的共同話題可能就更多了。
「你有沒有結婚?」
「哦,沒有。」
「你有女朋友嗎?」「沒有,為什麼?剛斷?我明白了。」
我因為工作的內容就是替公司做買賣,能認識不少有錢的中國商人,他們差不多都有四、五十歲了;男人嘛,手裡有了點錢就會不安分,加上國內的貧富差距太大,有的是送上門的年輕女孩子,所以他們要嘛就是包小蜜,要嘛就是把老婆換成了年輕的,真正老老實實守著「舊老婆」的不多。
你大概以為我想給你說說我的「新戀愛故事」?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我對年輕的女孩子沒什麼興趣,她們打扮的再漂亮、再光鮮、再新潮,都沒法挑動我的心。當然我也並不是想說我喜歡歲數大的女人。我其實就愛看國內拍的那些電視劇,我喜歡的是電視劇裡的某些女孩子。你別笑,你以為我腦子有病?你今年多大了?四十二?整整比我小八歲呢!文革開始的時候你剛出生,那樣你可能就不太理解我了。
我喜歡看描寫那個時代的電視劇,在那種電視劇裡,女孩們都穿得極不性感的舊軍裝、大棉襖、大棉褲、布鞋之類的,和現在的服裝沒法比,可我就喜歡看她們那個樣!當然我也不是神經病,知道那都是些年輕女演員扮的,可我想如果現在有個女孩穿著那種衣服朝我走來,我說不定會當場激動得哭起來!
你不明白?唉!你到底還是太小!沒法體會到我的那種心情。你沒結過婚吧?你不會知道結婚和談戀愛是兩碼事。和正大光明的婚姻生活相比,那些地下情、姦情、婚外情往往更加甜美,你知道是為什麼嗎?搞那種地下情用不著顧及周圍的人,只要能像一個合格的間諜人員一樣把保密工作作好就行。
你以為我有這方面的豐富經歷?偏偏我一次地下情都沒搞過,真的,我瞞你幹嘛?現在這
種事根本無所謂啦!可是談婚論嫁和搞姦情就不一樣了,除了感情因素還夾著許許多多其它的因素:金錢啦、婆家呀、娘家呀、地位門戶啦,結果只給感情留下很小的一塊地盤,再熱戀的戀人都禁不起這些世俗的東西的折騰。
在這方面我是有體會的。你有些吃驚?實話告訴你,我在現在這個老婆之前還結過一次婚,後來離了。唉……我真是把你當知心朋友了,否則我不會向你說這些……。我同我的第一個老婆是中學的同班同學,那時她真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她在班裡不愛說話,挺低調的。
我們從中學一年級起到四年級,在一個班裡一起待了四年;當時我們那些男女孩子們都特別地青澀,社會上的空氣也都是既革命又保守,禁慾到了幾乎變態的地步,班裡的男女生之間不說話,相互間好像有一道深深的鴻溝。她因為長相出眾,性格又比較高傲,在女同學當中顯得落落寡和。我差不多是剛進班裡就喜歡上她了,我想一定有不少男同學都喜歡她,只是都沒有勇氣表達而已;那是一個只能表達仇恨,無法表達愛的時代。
我當時學習是班裡最好的,還擔任班幹部,老師們都挺信賴我,整整四年裡,我都是挺活躍的一個學生;別看我現在這樣,年輕時我算長得不賴的,他們都說我像個白面書生。我記得當時自己最愛上學了,因為必須在學校裡才能看見她,而且那種熱烈的情緒對我所起的作用全是正面的,我就覺得自己一定要好好學習,多看書,發奮圖強,一定要讓她刮目相看。整整四年裡,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沒有碰過一下手指頭,連四目相對的時刻都沒有過,在現代的人來看,真是很變態的。
畢業後,我們各奔東西,那一年我的心情很不好,後來是第一次全國高考,我如願以償地考上了大學,可能是成功給我帶來了自信,我鼓起勇氣到她家找了她,我還鼓勵她去參加第二次全國高考。我們正式地開始戀愛了,她後來考上了一所師範學校。
我在大學裡和中學一樣,學習也是很拔尖的,還是班裡的團支部書記,但我對大學裡的那些女生們一律不感興趣,無論是什麼校花、系花、還是班花。大學四年裡,我和中學一樣,心裡總是掂記著她,但是,同一直雲裡霧裡般嚮往著她的中學時期不一樣;到了大學時,她已經成為現實的人了,也就是我的實實在在的女朋友了。
一旦具體地和她交往,就發現她還是有缺點的:她比較任性;是不是漂亮的女人都有點任性,有點自我中心?她還愛打扮,挺愛花錢的,這點使我覺得自己以後必須得多掙點錢。其實使我最鬱悶的是她和我家人的關係,所以我剛才要說以談婚論嫁為前提的戀愛遠不如鬼鬼祟祟的地下情來得純粹和真摯,尤其是在上海或東京這種商業氣息濃郁的地方。
我家有四口人,父母、我、妹妹。當時我看問題的眼光還不是很尖銳,現在才比較能明白,問題出在我媽和我妹妹身上。母親對兒子往往有一種執著,再說我又是我媽唯一的兒子,我從小就屬於懂事聽話的男孩,在我媽心中有點像根支柱;然而我也要長成大人的呀,她偏偏不能把我當兒子同時又承認我是一個男人,因為一個男人總會有他所愛的女人。我妹妹的問題也是同樣的,她比我小五歲,從小都是我領著她玩,我護著她寵著她,見有另外一個女人分走了她哥哥的感情,她便有些受不了。不過我家不是那種會吵架鬧事的家庭,我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是個幹部,做事都有分寸。
我父親對她當然是很歡迎,這裡有個異性相吸的因素,再說她又是個漂亮女人,男人就是老了也不會不喜歡漂亮女人。她也有問題。
你想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我忘了說了,她姓安叫安華,不多的一種姓。安華在學校裡就不太合群,不是那種能夠八面玲瓏的人。一個漂亮女人要和其他女人搞好關係是不太容易的,女人天生嫉妒心強,特別是嫉妒比自己漂亮的女人。你想知道安華長得什麼樣?
她比較高,膚色很好,屬於白裡透紅那種,眼梢長長的大眼睛,很動人的,被她看上一眼會有怦然心動的感覺……;我知道自己的外型配不上她,但我對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你是不是覺得我對她的描寫有種情人眼裡出西施的味道?如今的我真是太孤獨了,每一天都像行屍走肉……,現在能和你談談過去的事,我真覺得幸福極了。
我說到哪兒啦?哦!我在說安華和我家人的關係問題。我和安華談戀愛時,常把她領到家裡去,我指望她和我媽、我妹妹能像一家人似的。我媽和我妹妹對她還算客氣,但沒有把她當知心人,而她也不善於同她們融和,老像是在做客的樣子,她在我家話不多,架子挺大的,反正她心裡明白我離不了她,所以不努力地和我媽我妹妹拉近乎。
見她和我們家人的關係不冷不熱的,我心裡也有點涼,好在我們之間從沒有發生過波折,大學四年很快就過去了,我留校,她從師範畢業後當上了小學教師。結婚後,我們小倆口住在我父親單位給配的房子裡,這房子在上海市的東北角,我家在上海市的西南角,兩處相隔得很遠;當時覺得這樣挺好的,和住在一起大不相同,避免了婆媳糾紛和姑嫂糾紛,現在才明白凡事都是有利也有弊的。
我們過了兩年的小康生活,因為沒有急著要孩子,所以日子挺舒服的,現在看來沒要孩子也是我當時的重大失策。不知道你有沒有體會,在人生的道路上,一些自以為聰明的決定,事後才發現是最笨的決定。
兩年後,我得到了一個來日本留學的機會,當時我覺得特別幸運,那時上海人出國的機會特少,家人和安華都支持我來日本。那時我在大學裡的工資很低,安華又特愛打扮,每月我們的錢都花得精光,我想通過出國來改善我和安華的生活,當然我也想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
大概是在我來日本一年半以後,我收到了妹妹的一封信,這封信的內容對我來說就像睛天霹靂。妹妹在信上告訴我,有個熟人轉告她,安華和同一個小學的一個男青年教師打得火熱,她不知這話是真是假,希望我能注意和警惕。
我看了這封信後再也無法安心地在日本作學問了。我心急火燎地買了飛機票,向教授請了假,理了一個旅行包便回上海了。那天正好是星期天,其實星期天也是一個糟糕的因素,當時我卻毫無知覺,也是命中註定。
我下了飛機直奔家裡,我從出國以後再也沒有回過家,路上腦子裡亂極了,不知見了安華會說些什麼。我心情緊張地打開了門,卻發現安華不在家,大概這時候是下午二點多鐘,我一個人怔怔地站在房間裡。
我剛才和你說了,我媽和我妹妹都不喜歡安華,我和安華結婚以後,她們就從來也沒來過我們新婚的小屋,再說安華不愛作菜也不學著作菜,我也沒法邀請家人來作客。自從我出了國,我的家人就更不可能來這兒找安華了,所以安華才會肆無忌憚,她做夢也沒想到我會突然從日本衝回來。
我所看到的是,明擺著是兩個人睡的床還沒有整理過,兩個枕頭上還有兩人腦袋壓過的痕跡,小沙發上還扔著男人的睡衣,廚房的水池裡還泡著用過的碗筷,當然不止是一隻碗和一雙筷子了,安華懶惰和邋塌的脾氣看來是一直沒改,這一切能讓人清楚地想像出這對姦夫淫婦都幹了些什麼。
我氣哼哼地坐在家裡等安華,我明白,家裡這種場面和在被窩裡當場抓住她和情夫也沒什麼區別了,等她回來後,我覺得我只能向她提出離婚了,除非她能痛哭流涕地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諒。總不見得該我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地求她原諒吧?
現在我五十歲了,終於明白人的思維可以有各種各樣的轉換。如果我真能為她著想,我可以對她說,我能完全原諒她,因為讓她獨守空房這麼久,她找了個男人過性生活是很正常的。但我那時三十歲還不到,從小受的教育使我的思維極其死板和僵化(那時候的人都這樣),我覺得自己只能有一種態度。
此外我也想過,如果不離婚,二人繼續兩地分居的話,我的綠帽子還得繼續戴;如果我費上一番力氣把她帶到日本的話,她見我在日本過得那麼窮,說不定會禁不起日本有錢男人的誘惑,跟上某個日本男人而離開我。
什麼?你的女朋友就是這樣走的?你也有過這樣慘痛的經歷?當時我獨自在屋裡等著,我不覺得餓也不覺得渴,雕像似地坐到了天黑。她和那個男人大概是在外面吃完了晚飯才回來的,我本來等得差不多有些虛脫了,聽見她在外面說話的聲音和鑰匙開門的聲音,我覺得渾身的血突然從什麼地方回來了。
我坐在黑黑的屋子裡沒有開燈,她和那個男人一起進了門;她開了燈,看見了我,表情就像看見了鬼一樣。我在看她的同時也打量了一下那個男人,我意識到他的模樣比我長得好,這個男人反應挺敏捷,看見我以後便抽身往外走,真是個卑劣的傢伙!他就不怕我揍安華,沒有一點想保護她的意思!
我一聲大吼追了出去,就見他邊走邊扭回頭來看我;其實我沒想打他也沒想殺他,只是把他的睡衣朝著他扔了過去;接著我就回了屋,看著安華的臉說:「我們離婚吧!」內心深處我
當然希望她痛哭流涕地向我認錯什麼的,可是,看樣子她和這個男人正處於烈火乾柴的階段,她一點都沒有反悔的樣子,女人進入了這種狀態大概就和吃了迷魂藥差不多。
她只是說:「好吧!」我這時候明白一切都完了,只好絕望地對她說,今晚我回自己家去,明天來和她一起去辦離婚手續,接著就得回東京。她聽著,沒有看我,只是點了點頭。後來我們就離了婚,房子依舊她住著,沒有多少財產所以也不需要分割;我的家人當著我的面什麼都沒說,他們明白我的心情是糟透了,但我知道我媽和我妹妹是挺有共同語言的,她們一定慶幸我離掉了安華。
我回到日本繼續學習,然後畢業找了工作,認識了現在的老婆桂子,結婚生了女兒,挺安穩正規的人生。安華的事是後來從別人那兒聽來的,她其實後來並沒有同那個男人結婚,大概激情過了以後,她也明白這個男人不適合她,也可能是那個男人不想娶她。她的親戚後來給她介紹了個美籍華人,到了美國後她一直住在紐約。
我其實覺得這樣也挺好的,她這樣的女人還是適宜找個有錢的丈夫,我沒什麼錢也確實委屈她了,人生多麼短暫呀,女人的青春也就那麼幾年,我沒錢供她享受,沒時間陪她玩兒,就不應該霸著她。
我和桂子及女兒過得挺好的,桂子對我這種不喜歡吃喝玩樂的丈夫也是挺滿意的,我覺得自己在日本的生活挺順當,直到我一年前回了那次國;你大概也知道,國內這些年挺興同學會什麼的,但我是一次都沒有參加過,因為我不在國內,加上我也不想參加。但同學會容易使各種消息散布得快,回國那次有一個消息傳到了我的耳裡,是一個男同學告訴我的,他說聽女同學說安華死了,在紐約病死了,是癌症,發現已經特晚了,她的身後沒有留下孩子。
我當時聽了只是一怔,沒能馬上接受這個現實,待我完全理解了這個消息後(這時候已經回到日本了),我開始受不了了!我崩潰了,不是一下子崩潰,而是慢慢地崩潰的,這種崩潰只有我自己明白。
當初我聽到這個消息時甚至沒有掉淚,可我後來感覺到悲痛是慢慢地從內心深處浮上來,一點一點地瀰漫到了全身。我知道,自從為了那件事離婚後,我對安華一直懷有怨恨,這股怨恨對我的精神其實是一個支撐,可她這麼一死,把我心中的怨恨一下子抹消了,我的內心頓時失去了平衡,變成了……,怎麼形容呢?就像……漆黑夜晚裡的荒原……。接著,從表面上看不出,我發生了一種離奇的變化:我的軀殼照樣和老婆孩子們過日子,照樣上班幹活掙錢;可是,我的靈魂卻彷彿飄走了,他飛到遙遠的過去,飛到念中學時每天都能看見安華的那些年輕的日子裡了。
你不明白我的話?具體是這樣的,和那些上班族一樣,我每天下班就往家趕,桂子把家裡收拾得井井有條,我吃了她準備的熱飯熱菜,然後洗澡;這些事我都幹得挺有勁兒,因為接下來會有我最想幹的事,接著我就能一頭鑽進能放光碟的小房間裡去了。那是我個人的一個小天地,與世隔絕,我可以邊喝啤酒邊看碟,有時能看得淚流滿面。
你能明白我為什麼特別愛看電視劇裡那些穿著大棉襖和大棉褲的女孩子們了吧?我知道我真是老了,恐怕只有老人才會這麼懷舊;但我和家人還是很圓滿的,這家人是指桂子和女兒;我每年都帶她們回上海看父母和妹妹一家,他們都相處得很好,客客氣氣的,沒有任何糾紛。
今年春天,在桂子和女兒的要求下,我們一家三口去巴黎旅遊了一次。她們兩個人都玩得很開心,凡爾賽宮、香榭里榭大街、歌劇院、免稅店裡的購物;我們一家三口在賽納河邊散步,都說巴黎的女孩長得漂亮,的確如此,她們的特點是臉蛋都比較小,長腿長胳膊,皮膚都很白淨,眼睛有灰有藍,亮晶晶的;可我走到哪兒都忘不掉過去,我想我是不是該去看精神分析醫生啦?
一家三口走累了,一起坐在香榭里榭大街上的咖啡座休息,我眼睛看著來來回回的各色人種,其中有不少熱戀中的情侶,可是我腦子裡想的卻是遙遠的過去的景象……。三十多年前,上海中學的學生都得下鄉勞動,那時候上海郊區的農民的生活都非常貧寒,然而他們仍騰出房子接受我們這些什麼都不懂的學生,對我們真的都很不錯……。記得那時正是秋天,熟了的稻子一片金黃,天晴得碧藍碧藍的,大家都用老鄉給的鐮刀在割稻子。
和其他女生們一樣,安華也穿著一雙高筒的雨靴,她把兩根很長的漂亮辮子緊緊地盤在頭上,身上是舊藍布衣服,女孩穿那種衣服看不出什麼線條……。她割著稻子,一會兒彎腰一會兒起身,當時在我的眼裡,她那樣兒比任何舞蹈都要好看……,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她比任何巴黎女孩都漂亮……。唉……我知道一切都再也不能挽回了……,現在我真想告訴安華……,我真的好想她……。
真是一個悲慘的故事,我在這天晚上看見了王雙傑的眼淚,一個五十歲男人的眼淚……。有一句名言是「距離產生美」,我覺得這話真是太經典了,不光是研究美學的人,就是夫妻、戀人、父母和子女、藝術家、設計師……都得懂這個道理;不管是多麼美的美人,近看她臉上也會有雀斑、皺紋、青春痘什麼的,反正不能離得太近看。可王雙傑現在與他的安華離得也太遠了,已經是生死兩茫茫了,比地球離月亮、太陽還遠呢!既然離得這麼遠,王雙傑腦子裡只剩下她的美了。
安華早已不在這個地球上了,可她存在於王雙傑的記憶裡,然而過不了幾十年,記憶也將隨著人一起不存在了;多麼殘酷,多麼寂寞呀……。我雖然是個旁觀者,也沒有見過安華(王雙傑說以後把她的照片給我看),可我卻能夠感受到他的辛酸和心碎;我覺得我可以把這個故事寫下來,用文字的形式將它保留。
以前,當我的女朋友棄我而去時,我曾憤慨地對她說,如果那個日本男人有朝一日拋棄了她的話,她可別想吃什麼回頭草,我不是慈善機構。現在,我覺得如果那個女朋友重新來找我的話,我可能會變得平心靜氣地對待她了,人生多麼短暫,彼此一定要寬容。
不過,我清楚她不會來找我,這個社會的人是以經濟為行動指南的,她不可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