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
那時,中國和蘇聯的關係很緊張,兩國很對立。你大概覺得我有點兒廢話吧?男人怕老婆和中、蘇之間對立有什麼關係呀?不過我得先避開你這個疑問,因為我怕對你解釋一下會露出我這個故事的底……。最沒意思的故事就是說前面,後面都能被人猜出來的故事啦……。
你先試著想像一下我大表姐當年去過的黑龍江省吧!那地方也被稱為北大荒,我當然也沒去過,但我聽大表姐他們說多了,腦子裡也有一些概念了,加上以前看過些紀錄片,能自由地為自己的想像組成一些畫面了。
總之,那是一個地廣人稀的地方,一馬平川,天蒼蒼,地茫茫,冬天非常寒冷,和人擠人的城市不一樣,人和人之間都很熱情。有很多中國當年的知青用文學或報導文學的方式描寫過那個地方,我就不和他們搶著描寫了,我根本就沒去過那兒,所以也搶不過他們。我只揀要緊的說,說一個小故事,這小故事擱在我腦海裡有三十多年了,一直想找個機會說出來。
當年,寒冷的黑龍江能吸引我的大表姐們的原因之一,是生產建設兵團和農村不一樣,進生產建設兵團給他們一種類似於參軍的感覺,能穿上沒有帽徽領章的綠軍裝,每月還能拿到錢,好像三十元。
在當年的生產建設兵團,雖然搞農業為主,仍保留著部隊的建制。從基層往上看,有班、排、連、團,但好像沒聽說他們有營?團上面是師,師上面好像是兵團,也沒聽說有旅、軍的建制。不過我現在說這些事,心裡也不太有把握,因為這都是三十多年前一個小女孩的記憶,完全可能出點差錯,你就別當真事,當成我瞎編的故事來聽吧。
大表姐他們這幫知青們基本上都多少參加過紅衛兵運動,和剛剛走出課堂的青澀畢業生還是不太一樣。參加過政治運動的人,或多或少有一點兒政治野心,對入黨、當班長、排長……,都有點兒癮或者說是嚮往。我當年雖然是個小孩子,可常泡在他們身邊,聽話聽得多了,也明白了不少。
單虹
北大荒是一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但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雖然不像東京、上海這種大城市一樣密集和競爭激烈,可權威還是存在的。大表姐們的農業勞動是以連為單位進行的,全連上百多人一起吃住,裡面既有老人馬,又有知青。
連的上級單位是團部,團的上級單位是師部,師部的上級單位就是兵團司令部了。和正規打仗的軍隊一樣,這些連、團、師都有番號。
大表姐的那個師叫農某師,我不想說出那個某字代表的阿拉伯數字,因為怕有人對號入座。這個農某師有師長,還有個政委,我這個故事和師長無關,和政委有關;政委姓單,人人都稱他單政委。
單政委家住在離師部不遠的地方,家中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女兒最小,是在父母和兩個哥哥的嬌寵下長大的。這個嬌生慣養長大的女兒名叫單虹。
女大當嫁,單虹在師部作事務工作,雖然長得不錯,只是黑了點兒,被人起了個外號叫黑裡俏,可到了二十三、四歲都沒有碰上自己喜歡的男人。大概是命中註定,她有一天在騎自行車時,差點被一輛卡車撞了,也不知當時是誰沒有遵守交通規則,反正只有虛驚,沒人受傷。
按照單虹的脾氣得大罵司機,可她看見走下車的司機頓時沒火了,因為這個司機是個非常英俊的帥小夥兒。帥小夥兒上前慌裡慌張地扶起摔倒的單虹和她的自行車,一個勁地向她道歉,並問她摔傷沒有?好像這種故事在好萊塢電影裡特別多,兩人的世界本來毫不相干,一撞撞出了姻緣。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單虹對帥小夥兒一見鍾情了,這兩個人的年齡和外表的差距都不算太大,可家庭的背景卻差得太遠了。
王小雷
帥小夥子名叫王小雷,是一個國營農場的卡車司機。現在看來作為國營農場的卡車司機也不算多麼地位低下,可是當年的國營農場裡有一些職工其實本來是勞改犯。那是個嚴酷的年代,有些人,特別是農民,只因為一些很荒唐的原因就被送到北大荒來勞動改造了,在那時的中國農村沒有什麼司法程序。
有的農民因為偷偷到鎮上賣了幾個蕃薯就會被抓起來勞改,因為當年有買賣行為就是搞「資本主義」;還有的農民被勞改的原因僅僅是搞過「破鞋」,因為「搞破鞋」就是搞「腐化墮落的資本主義」。
但是,雖然這些人的命運受到了侵害,很難說被送到北大荒來勞改的農民真的不幸,他們說不定是因禍得福,因為中國北大荒的農村相對於內地的農村人口更少,但土地更多,糧食自然更富餘一些,特別在五十年代末和六十年代初,受那個「三年自然災害」的影響也低多了。
至於王小雷,他的父母都是國營農場的職工,說不定就是因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被勞改的內地出身的農民。雖然在新中國,人人相對於舊社會平等得多了,單虹和王小雷的家庭差距還是很大的。但是單虹是在人人平等的價值觀念下長大的,她不認為自己和王小雷之間有什麼差距。
我估計她的師政委父親和帶點兒官太太脾氣的母親曾反對過她對王小雷的一往情深,而王小雷是個沒有多少文化,也沒有多少人生閱歷的農村小夥,對進入師政委家的生活既沒有嚮往野心,也沒有思想準備。
反正是經過了一些小波折和小阻擾,最終還是單虹的意志取得了勝利,她按照自己的心願嫁給了王小雷。單虹當然不可能嫁到條件比建設兵團更差的國營農場去當媳婦,所以只能是王小雷離開他國營農場的爹媽而「嫁」到位於師部的師政委家,那種倒插門的女婿。
王小雷沒有多少文化,但他會開車,所以師政委就把他安排在師部開大卡車,這種調動很容易,算不上假公濟私。從外表看,王小雷娶了單虹算是走了運了,他只要聽好老婆、老丈人、老丈母娘的話就行了,只要要求別太高,他的人生就算乘上了一艘順風船。但是,我估計他的內心還是有些壓抑的,否則也不會發生後面的事情了。
王小雷作為一個農村長大的孩子,一定會有不少和單虹及單虹家庭不協調的地方,比如:衛生習慣、飲食習慣、說話時的用詞口氣……,有很多事情可能會給他帶來鄙視的目光。倘若單虹能包容他,單虹的父母不一定能包容他;倘若單虹的父母能寬宏大量地包容他,單虹的兩個哥哥不一定能包容他,或兩個嫂嫂不一定能包容他……。不過這些全是我的推測,我用一種主觀想像來分析王小雷在單虹家的處境和他的心理,歲月流逝,歷史逐漸被人們忘卻;王小雷究竟怎麼想?也只有他本人知道。
在王小雷和單虹生的女兒兩歲的時候,王小雷得了急性闌尾炎,被送到兵團醫院割了闌尾。就像許多男女故事的老一套版本,王小雷在住院期間同一個小護士好上了。也許小護士被王小雷美貌英俊的外表迷得昏了頭,也許王小雷從小護士那兒感受到了從單虹那兒從未感受過的溫柔。我想單虹也一樣愛王小雷,否則她不會「下嫁」王小雷,只是每個女人愛男人的方式方法是不一樣的吧?
王小雷如果出了院就和小護士斷絕往來就好了,但他不是善於逢場作戲的冷酷中年男人,他是一個頭腦簡單的農村小夥。他病好回到家,還念念不忘那個小護士,常偷偷開著車去兵團醫院所在地密會小護士。這一對地下情人烈火乾柴地暗度了幾個月的陳倉,周圍居然沒有任何人發現,可最後還是東窗事發了,結局糟得驚人。
事情的起因是小護士不當心有了身孕,這在當年可是一種驚天動地的醜聞,小護士既不甘蒙羞,也不願對王小雷鬆手,就頂著他,要他和單虹離婚並娶她。沒見過世面的王小雷沒料到玩火的結局有這麼可怕,他結婚後一直在單虹面前抬不起頭,壓根兒不敢向單虹攤出這種牌。
小護士也不是那種能明察秋毫的人,她也是憑著本能行事的一個毛丫頭,她說如果王小雷不敢向老婆攤牌,她就自己上師政委家去同單虹說個明白,讓王小雷公開地作出挑選,要老婆還是要她這個新情人……。
其實就是現在也常會出現野花鬥家花的事,情人和老婆彼此吃起醋來,能讓男人恨不得自宮。王小雷聽了小護士的方案嚇壞了,他再三勸阻小護士,叫她別去師政委家,說自己會和單虹攤牌,向她提出離婚……。事實上,王小雷根本沒有勇氣向單虹說真話,他在師政委家一向連大氣都不敢出。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小護士越來越急,因為她明白自己的身體終將在眾人面前顯形,可她仍癡情地指望王小雷離了單虹來娶她,因為她覺得王小雷是個很老實的好人,說過很愛她,不會騙她。
結局
小護士對王小雷的判斷並沒有錯,王小雷確實挺老實,也沒壞心眼,但她不知道他的智商有限,在理智上和感情上都對付不了這個大難題,可他既有膽小的一面,也有膽大的一面。
王小雷被夾在兩個女人之間,就像一頭被兩波獵人逐漸收攏包圍的野狼,左突右衝地想找一條生路,但誰也想不到他會找出那樣的解決辦法。他在那年夏天的某個日子的傍晚,獨自開著卡車去了國境,估計等到了天黑,他棄車跳進了作為中、蘇國界的那條江。
王小雷當然不是要跳江自殺,他是要逃到蘇聯去,從而擺脫掉那兩個愛他卻令他走投無路的女人。不幸的是他被巡邏艇上的蘇聯邊防軍發現了,邊防軍警告之後朝著水中的他掃了一梭子子彈。但他沒有被當場打死,他甚至頑強地游上了對岸,天亮後蘇聯邊防軍才在江邊找到了血盡身亡的王小雷。
蘇方後來把王小雷的屍體還給了中方,中方根據他開的那輛卡車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單位。接下來的日子對兩個女人來說都跟地獄差不多了,我也不知道她們後來的人生是怎麼樣的了。
常說女人紅顏命薄,可從這個故事來看,男人長得漂亮了好像也挺麻煩的。另外,就像我這個故事的題目一樣,王小雷這個男人怕老婆能怕到這種程度,連死都不如老婆可怕了……。
夏威夷
幾年前,我曾領著兒子去夏威夷玩,去了那兒我才發現,那裡日本人可真多呀!到處都是日本遊客,還有日本人開的店,日文的廣告,連夜晚站街的美國年輕白人妓女都用日語攬客……;就好像在太平洋戰爭中失敗的日本人又用經濟手段打回來了……。
在威基基最熱鬧的大街上,以美國人和日本人為主的休閒人群像潮水一樣湧來湧去。到了中午,淨看見白人們在舔著手裡的冰淇淋,估計他們的肚子已被賓館早上的自助餐填滿,也是為了節省,他們的中飯就用冰淇淋混混,晚上再考慮正餐。
兒子高興壞了,也不用作他討厭的作業了,整天泡在海裡和臨時結識的各色人種小朋友們玩,我怕被熱帶的太陽曬壞了自己的皮膚,就戴上墨鏡躲在涼蓬下,儼然一付百無聊賴的中產階級太太的模樣,我基本上要待到了下午四點多,太陽西斜之後才進入海裡游泳。
我喜歡傍晚的夏威夷海灘,在海裡游著遊著天色就轉暗了,鑽石海灣的黃昏會呈現出比白晝更為妖嬈的氣氛,湛藍的天空逐漸轉為深藍,一些亮度高的星星開始在自己的位置上呈現,各種燈光在暮色中閃亮,夏威夷草裙舞的旋律像在挑逗著人的情欲,還有烤牛肉的香味和熊熊燃燒的火把,身著泳褲泳衣的俊男倩女們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大膽摟抱著……。我鑽在海水裡,任由自己的身體被太平洋的波濤推來晃去,腦子裡卻胡思亂想,有時心裡在想自己到底幸福不幸福……?
我明白我和島上這些從美國本土或日本坐飛機來度假的遊客不太相同,他們能自然地享受這島上的自由氣氛,他們在精神上是這個自由世界的主人,而我早年生活的社會非常不自由,我完全沒有和陌生人隨便交朋友的能力,現在待在自由的環境裡也自由不起來。
這時我不知為何想起了王小雷,就像一個人總背負著過去一樣,我在這種幸福歡樂的氣氛中卻偏要想一些悲慘的事。我想像著三十多年前,他在中蘇邊境的那條寬闊的江裡泅渡的夜晚,那一定是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他不會傻到在月光照耀下偷渡吧?
雖然後來兵團把這個事件定性為叛國投敵案,可王小雷的動機根本就和政治無關。可能當時的中國嚴酷的政治環境虧待了、迫害了不少人,但我想當時的政治並沒有虧待王小雷,王小雷也不是真要背叛祖國的人,他單純的頭腦裡根本就沒有裝進什麼政治,他只是想逃避自己和別人情欲所造成的後果,逃避兩個女人的愛給他造成的絕境。
王小雷的父母是國營農場的農工,說不定本來是勞改犯,說不定遭到過命運的不公,可王小雷的命運你也知道,來自別人對他的恩惠說不定更多一些。他其實很有「豔福」,有兩個女人都全力以赴地愛他,她們動的都是真情,她們不是圖他的錢,同時也不是圖他的權或其他什麼,因為他什麼都沒有。
她們真心誠意的戀情最後把王小雷逼上了死路,我覺得這個悲劇的特點是只有受害者,沒有加害者。可能單虹作為王小雷的妻子一直比較強悍,王小雷因為怕她而去小護士那兒尋找溫暖,又因為怕她而逃往蘇聯。但單虹絕不能算加害者,也算受害者。
那麼問題到底出在哪兒呢?我想還是王小雷的心理狀態有問題,他恐怕沒有什麼知心朋友,沒人能為他出點好主意。人活在世界上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難題,如何解決難題則是大有講究的。王小雷碰到的人生課題確實比較難,他缺少解決這個難題的智慧,悲劇就產生了。
我想當時王小雷想從兩個女人給他造成的困境逃出去的願望是那麼強烈,以至於挨了子彈後,他還能奮力地游上對岸,然後他才血盡而亡,死在一個那兩個女人來不了的陌生國度,他安心長眠,再也不會有女人來困擾他了……。
我在海裡一邊游著泳,一邊巡視著岸上的男男女女,在這個熱帶的海上樂園裡,每天一定有不少愛情故事發生,但是像王小雷那樣死於愛情的結局恐怕是不會有的。在我的童年,在大表姐們作知青的中國那個年代裡,人們不僅身體沒有多少自由,思惟和觀念上也沒有多少自由。
表面上看來王小雷是想逃到外國去尋找自由,實質上是他的思惟缺乏自由的轉換,他的內心缺少自由。他敢面對死亡卻不敢面對老婆的質問,他的怯懦和他的勇氣都是很荒唐的,他是個典型的怕老婆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