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從來不圓。極深極靜的夜裡,獨自漫步闃黑的衡山路,輕撫梧桐挺拔的樹身。一葉梧桐悄然墜落。千萬恨,斷絃裂帛。漠漠飄零,迴旋在冷涼的夜風裡,已然荒蕪的姿態,徹底地荒蕪。生命,再也回不去了。
曾經,他從第一車廂跑到第七車廂。他,是我今生今世最深情的凝眸。很帥氣的一個男人。
那是二○一三年五月,一個彩霞滿天的黃昏。
情緣不滅,悠悠年華暗度,即使千年萬年,我們依然走向彼此。台鐵車上,今生,我們第一次相逢。我在第九車廂。站長突然廣播,第七車廂有人休克,需要醫務人員。職業性本能,我立即奔向第七車廂。急救的瞬間,熟悉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快速奔來。我猛抬頭,望著仗義狂奔而來的你,一時為之失神……。你的眉宇間,深鎖著我塵封記憶的似曾相識。你挺拔不群,彷彿來自迢遙的前生前世,朝向空自等待四十年的我,深情地走來。那三分熟悉,三分溫情,還有,三分似斷若續的情絲纏綿……。
你我沉靜凝視一晌,然後相視一笑,莫逆於心。
喧嘩一陣,病人在靠站時被抬上救護車,小小插曲有了小小完結。眾人散去。我默默望著你高大卻微駝的背影漸行漸遠。窗外,不盡的田野迅速推移,在來不及看清楚時,已遙遙遠逝。遠山一抹淡青,夕陽逐漸沉落,那似有若無的山色慢慢褪成黯淡的影子。乘客稀稀疏疏,車廂異樣空蕩。世界,彷彿終止在這一瞬間。我無端端覺得荒涼。
荒山野嶺,提著醫務包,踽踽獨行,許多孤絕無援的人等待著醫療……這是我選擇成為一個醫師的初衷。但,整體醫療現實環境和天真理想遠遠相背離。後來,毅然轉行醫美。一向淡看人間,更多時候,我選擇孤獨與世界往來,用鏡頭紀錄人生。
你,卻熱愛醫學,因為老師輩的鬥爭,離開大醫院,在小醫院的急診科堅持行醫的初衷。你,無怨無悔。……回到台北,我們成為臉友。
「剛從北京拍完銀杏回來,空氣很髒,簡直可以草船借箭。」
「我明天才去北京。目前還沒打算要不要逛逛,先開完會再說。」
「上次回來,還鬧肚子,到貴急診室急診,不過,不知道有你這位帥主任!」
「我想,妳的視力比我嚴重。」
「醫生態度很差。抱歉!我說實話。」
「會不會是我?──我是火爆浪子。不過,一般人很難體會急診人的辛苦,急診要在十分鐘內建立醫病關係。這是最大的功課。」
「是!今天看臉書,恭喜主任團隊得獎!你一向的努力,莊嚴如山,令我敬佩!」
「好好休息,我有點累,等一下再繼續收拾行李。」
「何時回來?」
「週日午夜──周一還得上班」
「找時間多休息!」
「我會照顧自己!答應我!妳要過得比我更好~,我們都休息吧!──同時不同地。」
有一種愛,可以沒有彼此,而依然深沉。有一種愛,可以沒有諾言,而依然信守。即使無星無月,兩心相映,每個夜晚,依然星星輝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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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的自私,但恐怖的是,你是我心上的魔咒,你永遠牽痛我的心。我全軍潰敗。即使世界坍塌,重返宇宙洪荒,曾經滄海,我仍是風中兀自佇立的化石,遙遙凝望永恆的蔚藍。落枕,腳傷,楚楚落寞的自拍之後,是喉嚨痛。你不斷自導自演……直到那個夜晚。
浮生若夢,悲歡無味。仍是一半陌生的臉友關係時,我久居上海回台那晚,你立即貼一則林海茵的專頁貼文,巧妙告訴我:「我知道妳在上海很無聊。」。 我在美國工作不順時,你藉由無嘴貓的貼文告訴我:「不要把某些事情看得太重,在人生的天空中,這些只不過是點點星光。」颱風的下午,你照安靜的辦公室貼上臉書讓我看到你雜亂的窩。……你心思很縝密。
「愛從不由人,對錯不會永恆,但當時我只懂憎恨。」
「我可以為你容忍再多的不可能,如果我們一起呢?能不能?」
農曆生日後,你放恣地聽歌,傳遞似是而非的訊息:
「愛,看似容易,若無勇氣,終將褪去;恨,看似堅硬,若你願意,我陪你過去,過去。」
迢遙的夢境,走不盡的泥濘幽徑。我知道,你零零星星的浮沫心情,只是夢境裡的夢境。
「放開你的手,放不開的只有我。」
「我們是孤獨的總和,所以相聚了。因你而起伏的感受,怎麼掙脫?」
不斷地創造自己的慘傷,你的苦衷與煩悶,我無法理解。撤離的是你,但,你譴責我:
「要你分享我的快樂容易,要你分擔我的痛苦,難!」
「最好的擁有,是不曾擁有!」
蕭森黑暗的夜裡,迷茫的街燈下,一樹青青,風裡輕語搖曳,空蕩的街心,迴旋著你似泣若怨的心情。我,很歉疚。
「明明你也很愛我,沒有理由愛不到結果。憑什麼我們要錯過?
……祝福你可以睡得好,你就不要想我到瘋掉!」
你的心,是灰茫天空中荒漠的空白。同事送你甜蜜的糖,你竟然反問:
「要用巧克力治療我的憂鬱嗎?」
你憔悴、落寞的自拍,令我怔忡不安,何以如此自傷自憐?你收藏眾多箱子,封存一段又一段的戀情。而我,必須非得是其中的一格嗎?
懸宕,是你擅長的武器。你又跌倒了,因為一眼半盲,視力不良。你以特寫鏡頭,呈現各個角度俊秀的腳丫子。對於愛,你其實一無所知。就如同DNA完全無法解釋什麼是「靈性」。然而,你的傷,我不能無視於心:
「很嚴重嗎?多保重! 」
深夜,我私訊你。第二天凌晨,你竟然說:
「感謝主!我的腳傷奇蹟地好了!」
「傷筋傷骨一百天,腳怎麼可能那麼快好?」
我知道,你戲弄我為樂。特別是,你預設的關愛,並非只有我一人。
「曾經遭遇的情傷,不可能依賴一段又一段的網戀療癒。一個失去愛的能力的人,一旦失去他的舞台,內心只有徹骨的孤絕!」
規勸的私訊,你意興闌珊;哄你的話語,你立刻好奇一讀:
「你的同學怎麼一個個那麼豬頭!有的簡直像你爸爸!還是你最帥!別生氣好不好?生氣會老會醜,多保重!」
即使你驕傲、淡漠,我的心依然照顧你。愛是一切的包容。朗朗乾坤,錦繡山河,不適合當情人,未始不能是姐弟,是朋友。何必作繭自縛?
然而,你不願意。
「這算什麼?不能保護你的我,有什麼用?我的胸口很痛,我怎麼會把你搞 丟?……我瘋狂的祈求,完成我未完成的承諾,因為我愛你,我想你,我要你,再愛我。」
你很沮喪,甚至有些憤怒,不明白何以美好的曾經,竟然消失於瞬間。只是,你永遠不會回頭。因為我質疑過你的人品,你的自尊心太強,我很不幸擊中你的要害。
你聽的這些歌,是你對我的懲罰,讓我不斷求你,你感到虛榮:
「你不願當朋友,那麼,回到原點,我們當情人好不好?」
一如我所預料,你依然沉默。你只想把我留在回憶裡,卻又很享受我對你的追求。這令你滿足。
我決定捨離:
「即使沒有我,你也可以活得很精采,一直相信,你是個一半溫厚、一半可愛的男孩。只希望你能往人生的溫情看!這次去美國拍照回來,長鏡頭可以送你,你熱情拍照吧!多照顧你的心!」
你反應激烈。一反常態,你整晚沒有貼文,只在臉書上高掛一夜「心痛的愛」:
「你不能再多等我一下嗎?我瘀血受傷的心,你難道不知道嗎?我因你而哭因你而笑,為什麼你又離開了我?……無法抓緊你,卻也無法放開你,我心痛的愛,我還要拋棄多少自我才夠?悲傷哭泣著的我的心,你有聽見嗎?」
第二天,你離奇地喉嚨痛。知道你又遮弄我了:
「怎了?又不冷!別糾結,已經寄了營養品給你,心情好一點!眼睛還酸不?多照顧自己,掛心你!」
你安靜兩天,不再聽歌。
你欣賞霧淞,我為你去拍攝。吉林霧淞島冰澈溼冷,我的頭髮一根一根凍成冰柱,只為當你的眼睛,為你去看世界。而這次,是舊金山:
「希望你因我對你所有曾經的愛而溫暖。多珍重!到舊金山拍Point Reyes
National Seashore 後,我會寄照片給你。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line中讚嘆「美極了!」的語氣。對你的承諾,我不食言。
天際霞光泛濫,海面一片暗紅。沁冷猛烈的風,從亙古吹來,隱含悲涼的悽愴,訴不盡的滄桑。光線明暗比例太大,我只能等待衰颯的黯淡。荒無人煙,悠悠天地,我空自佇立在神祕而寧靜的太平洋前。
「這是為你完成的最後一件事。」
寄出照片給你。出其不意,我讀到你讚她的貼文:
「可怕的不是生氣或爭執,而是找不回信任的絕望。」
十幾則貼文相互酬讚。你的戀情,我不意外。只是,一樣的導盲犬,一樣的奮鬥史,一樣的情歌,還有,曾貼心讓我莞爾的宮奇駿的「風起」貼圖。你複製所有的戀情。不同的是,對象哈韓哈日,你改弦易轍,開始讚韓讚日的專頁。
異國的深夜,千門萬戶,黯淡清冷的街燈下,所有的故事都遙遠而模糊。千山萬水相隔,錯愛,我悵痛地淚崩。
一夜未眠。第二天下午,拍攝金門大橋。茫漠的藍天,太陽金紅灼烈的光影驚心動魄地迤邐在海面上。我木然地換上長鏡頭,不同角度取景,步步後退。
一剎那,我掉落海中。只是不慎。然而,我沒有掙扎。終於,我再也不必掙扎。我緩緩下沉,一任淚水流入大海。光線隨大海深度越來越昏暗,直到一無所見,直到撞上石頭,我終於失去知覺。半生心事,恰如千秋淒婉的哀唱,驀然止於一聲沉痛的絕響。
豔麗春花,終必零落成泥。人間絕唱,百轉千迴,渺渺風中亦成絕響。繁華若塵,執念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