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還沒有到家,承宇的車載電話卻響了,是史蒂夫打來的:「承宇呀,有一個重要的事情,我必須和你當面說,能不能麻煩你再回來一趟?我知道你已經下班了,真的是不好意思。對,對,一定要當面說,辛苦你了。」
承宇一頭霧水,不過既然是史蒂夫親自囑咐的重要事情,便還是悻悻地原路返回。
「承宇呀,是這樣的……」史蒂夫見到承宇,臉色略顯尷尬,「你也知道,自從新總統執政以來,我們的就業政策就越收越緊。很多工作要優先滿足本國公民,尤其是這種事關重大安全問題的工作,白宮的意思,不能再由還沒有入籍的人插手了,只能由公民來做……」
「聯邦調查局(FBI)正在重新展開對每一個未入籍雇員的背景調查。所以,你的工作和身分,暫時被擱置,直到FBI的調查結束。我這也是剛收到的這個消息,我已經據理力爭,但是政策就是政策。我知道這對你很重要,所以一刻也沒敢耽擱,這不第一時間就趕忙通知你。希望你早做準備,相信在這兩個月的寬限期(Grace Period),憑你的能力和膽識,一定能夠找到合適的工作接替,對吧?」史蒂夫強笑著,試圖化解這種奇怪的氣氛。
「調查?什麼調查?我們入職前不是早就都全面調查過了?難道還懷疑我是北韓間諜不成?」承宇被這劈頭蓋臉的一通話搞得摸不著頭腦,心裡有些不爽,「還有,什麼叫做『暫時被擱置』?擱置到什麼時候?又要調查到什麼時候?我怎麼聽起來就像是變相解僱的意思?何必用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
「這個……這是新一屆政府的政策,上屆政府的很多事情都要改變。你看就連FBI局長都被總統解僱了,而且自從上個月班農從白宮辭職以後,這個委員會就越來越不受重視……」史蒂夫趕忙解釋,「平心而論,我個人很欣賞你的能力和見識,但是現在政策擺在這裡,我也沒有辦法。而且還會有很多和你一樣的雇員躲不過它。」
「政策?我們含辛茹苦地工作,不就是為了看到大國之間的合作,為了緩和地區衝突,為了維護世界的和平嗎?怎麼莫名其妙搞出來什麼政策,就要讓我們這些辛苦全都白費掉?」承宇感到一股莫名的憤怒。
史蒂夫見狀,先安慰承宇坐下,又沖了一杯黑咖啡,端到承宇面前:「我聽說,你們中國有句話叫做『一朝天子一朝臣』對吧?現在美國也是這個情況。你是知道的,前總統歐巴馬代表的是民主黨,現任總統川普代表的是共和黨,本來這兩個黨的分歧眾所周知,去年美國大選川普以一匹黑馬擊敗了民主黨候選人希拉蕊,現在川普的共和黨要清理歐巴馬民主黨的政治遺產也在情理之中。」
「好嘛,我們倒成政治遺產了?跟你們簽的那些合同,根本就是些霸王條款!你們想調查就調查,想延期就延期,想拖多久就拖多久。你們當初承諾的入籍不僅不兌現,反而連現有的都要拿走。你們兩黨鬥爭,就拿我們這些勤勤懇懇的外國人當替罪羊?」承宇質問道,「我們就像一百年前一戰時期的華人勞工一樣,任勞任怨地工作,卻不僅要飽受歧視和非議,最後竟然還被選擇性遺忘!」
「可是,美國的政治制度就是這樣,兩個大黨輪流坐莊,有時候互不相讓。我們底下的這些人也就只好要辛苦一點了,有時候也是沒辦法。」史蒂夫解釋說,「這就是民主,人們願意選誰就選誰。即便有的時候,選上來的不如刷下去的。」
「這是典型的民粹主義,你知道民主『Democracy』一詞在希臘語(δημοκρατία)的直譯是什麼嗎?δήμος(人民)+ κρατος(強權)=『多數人的暴政』!還記得蘇格拉底是怎麼死的嗎?就是拜這幫群氓所賜!」承宇略顯激動,「自從9.11以來,美國已經花掉了6萬億美元在各種戰爭上,在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亞、敘利亞,這可是川普當選總統後首場國會演講時的原話。結果呢?花掉了納稅人辛辛苦苦賺來的血汗錢,卻根本沒有真正地解決地區問題。就像伊拉克人說的:『我們幹掉了一個薩達姆,如今我們卻有了五十個薩達姆。』而餵飽的都是那些軍工、能源、金融的大財閥們!」
「這些我當然知道,但是,政治就是這樣,總要有人做替罪羊。人們發現有人動了他們的乳酪,找來找去,也只有你們這些還沒入籍的最好欺負,誰叫你們沒有選票?況且,如果這麼複雜的問題,讓你這麼一個毛頭小子兩下就解決了,那些大人物們還不都回家喝西北風去了?」史蒂夫聳了聳肩,「告訴你吧,現在白宮正準備廢除前總統簽署的『童年抵美者暫緩遣返』(DACA)計畫,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數以八十萬計的『追夢人』(Dreamers)就都會面臨遭遇遣返的風險。」
「呵呵,自從1620年五月花號抵達美洲大陸的四百年來,無數的『追夢人』為建設這片大陸立下了汗馬功勞。正是因為這無數的新鮮血液的注入,才使美國充滿活力,漸漸成為數一數二的世界強國。而現在,美國居然要開始打壓我們這些為了夢想而打拚的『追夢人』,遠了不說,就總統本人也不過是第三代移民而已,剛上岸沒多久就要過河拆橋?」承宇實在按捺不住心頭的委屈和憤怒,「就連上個世紀30年代的大蕭條時期,也沒有過這樣的行為。別忘了,一個大國的衰落,就是從故步自封、閉關鎖國開始的,一百多年前的中國,就是最好的例子!」
「美國自身也有很多問題,但是這並不妨礙它成為最偉大的國家。因為我相信美國人民,作為這片大陸的主人,有能力看到錯誤並及時糾正它。」史蒂夫信誓旦旦。
承宇不屑道:「你們覺得你們是這片大陸真正的主人嗎?真是可笑,美國建國三百年都不到,而這片大陸上,生活著幾千年的印第安人,他們才是這片大陸的主人。
「告訴你吧,哥倫布從來都沒有『發現』什麼新大陸,在他之前,美洲這片大陸早就已經有人生活繁衍數千年了。就在最近,加州出土的一些石器上面發現了中國商代的甲骨文,說明什麼?說明至少在三千年前就有人來到這片大陸上生活繁衍了。比起他們來,我們都是外來者!」
「可是這些外來者,為了掠奪土地,大搞所謂『西進運動』(Westward Movement),還以國家的名義頒布了《印第安人遷移法案》(The Indian Removal Act of 1830)。這一系列行為,不僅將持反對意見的原住民屠戮殆盡,剩下的也都趕到了荒涼貧瘠的保留地(Indian reservation)。而現在,又用開賭場、紅燈區這些低劣的利益來收買他們。你們自詡文明,別忘了,全世界幾乎所有被侵略過的國家,都是原住民宣告獨立以後,大家再和平相處,而美國的印第安人,從未真正獨立過!」
「你說得對,原住民問題一直是美國的原罪。只是這兩百年來,一直因為種族問題,沒有人真正關注到這一點。」史蒂夫點點頭,「種族問題直到上個世紀中葉美國爆發了一系列民權運動之後才被基本解決,但是直到現在還經常反覆。」
「所以,如果真正排外的話,大家一起滾蛋!把這片土地還給那些生活了數千年的原住民們,讓他們來決定誰能留下。否則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大家都是外來者,誰也沒有資格評判誰!」承宇簡直怒髮衝冠,「如果一意孤行,自以為就是這片大陸的真正主人,那就等著有朝一日,新的外來者效法你們祖輩的方式,將你們的後代也屠戮殆盡,餘下的也都趕到保留地去,並且同樣宣稱自己才是真正代表了自由和正義的衛士吧!」
承宇近乎咆哮:「現在還大搞什麼建牆?當年1848年的美墨戰爭,美國侵占墨西哥三分之二的國土,才有今天的加利福尼亞、內華達、亞利桑那、猶他、新墨西哥、德克薩斯等幾個大州。本來世代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墨西哥人,一夜之間就變成了『無證移民』(Undocumented immigrants)。沒有哪一任美國總統敢於叫囂著關閉美墨邊境,這種行為簡直不知天高地厚!更何況這種勞民傷財的事情,你看看中國的長城,最後有沒有擋住遊牧民族的南下?」
「承宇,請不要著急,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史蒂夫又端起咖啡,遞給承宇,並再次示意他稍安勿躁,「這個小組成立初期,有二十多個組員,但是最後真正留下來的只有你和慧妍,為什麼?因為你們有能力,你已經充分證明自己,即使不做這個,還有很多能夠實現你理想抱負的事情可以去做。而且我相信只要我們大家努力,抓生產搞建設,幾年時間就可以恢復。到時候歡迎你回來繼續工作,如何?」
承宇沒有回答,他的內心早已五味雜陳。白天還是積極向上的,舌戰群儒,剎那間,自己的工作、身分、收入、福利、前途,甚至理想,都好像化作一縷青煙,飄然不見了。如果只是自己一人經歷這些,便也罷了。但是他和姝彤的未來,他們的美國夢,他們的訂婚儀式,他們的希臘土耳其……難道就要前功盡棄了嗎?承宇一時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但還是要裝作若無其事地離開。
「沒關係。」他淡淡一笑道,「我還年輕,有的是機會。」
這次走出五角大樓的他,步履蹣跚,好似三閭大夫一般「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承宇仰頭望著天上那一輪明月,曾幾何時,他也是對著這一輪明月,揮斥方遒。
志願無倦求道通,
人力不得抗天工。
生死有命任憑去,
不墜青雲此夢中!
吟罷,承宇踽踽離開了這個曾經帶給他無限希望的地方。
承宇一臉茫然,不知所措,先是到附近的酒吧買醉,又坐在五角大樓前呆呆地望著天。夜空中,萬里無雲,早上的笑臉雲早已不知去向,只有一輪又大又圓的明月沉沉地掛在半空。承宇盯著月亮,定睛一看,那個笑臉居然跑到月亮上去啦!月亮在對著他笑呢!他越看著,不禁嚇出一身冷汗。地鐵站人流攢動,承宇不禁吟出太史公那句「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時空輪轉,物換星移,卻終不過如此。直到深夜,五角大樓的衛兵因為安全緣由催他趕快離開。
承宇想到自己忙於工作,很久都沒有體驗過駕駛的快感了,反正已經夜裡十一點多,今天就破例自駕一次吧。路上一片死寂,只有皎潔的月光,同幾隻寒鴉淒涼的叫聲。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北島說得太好了。承宇一邊苦笑著,一邊順手打開了很久都沒空聽的廣播。等了半天,裡面才慢慢傳出一段低沉的聲音:「41歲的林肯公園主唱查斯特‧貝南頓(Chester Bennington)因為抑鬱症,在世界巡演紐約站之前,於美國加州的家中上吊自殺,讓我們用他那首經典曲目〈In the End〉緬懷這位優秀的音樂人,希望他R.I.P(Rest in peace)。」
喲呵,這剛好也應景。承宇心想,一邊調高了音量,車裡迴蕩起了那熟悉的旋律。還記得在大學時候,為了學習英語,承宇開始接觸英文說唱,並喜歡上了林肯公園。林肯公園(Linkin Park)是一組來自美國加州的搖滾樂隊,屬於新金屬音樂的代表。想當年,為了背會歌詞,他把這首歌聽了不下幾十遍:
I've put my trust in you.
Pushed as far as I can go.
For all this.
There's only one thing you should know.
承宇情不自禁地跟著唱了起來:
I tried so hard and got so far.
But in the end, It doesn't even matter.
I had to fall, to lose it all.
But in the end, it doesn't even matter.
突然!在那漆黑的夜裡,一束強光直射向承宇的眼睛。他來不及躲避視線,頓時被徹底晃瞎了眼,什麼都看不見了!
「遠光狗!」他咒罵道,但是為時已晚,「啊!」
在一個彎道上,短暫失明的他,沒有來得及轉彎,連人帶車轟隆一聲翻了下去。
車子打了好幾個滾才慢慢停住,承宇也被劇烈的震盪折磨得神志不清。他眼前先是一片漆黑,又忽然有一種穿越隧道般的感覺,然後慢慢變白,白到茫茫一片,耳邊也開始響起鳴叫聲,就像是有天使在歌唱。他漸漸失去了痛感,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他知道,自己凶多吉少。
茫茫之中,似乎有什麼在靠近他,但是承宇分辨不清,周遭的環境激烈地變化著。他什麼都看不到、聽不到,但是感覺卻變得出奇的敏銳,他開始嘗試感知。
「天意……天意啊。」承宇感知到,好像旁邊有著什麼。
「你是誰?我在哪?」承宇有些緊張,又不敢想像。怎麼會?怎麼會!他無法理解,更無法接受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
「今天是農曆7月15,你不知道吧。剛才是午夜凌晨,你偏要一個人駕車,這不是天意還能是什麼?」旁邊那個存在回答。
「你是誰?誰在跟我說話?我到底在哪?我要回家!」承宇極度恐懼,他想大聲嘶吼,卻又倍感無力。
「關閉你的思想,只遵從你的感知。」旁邊那個存在答道。
承宇定了定神,集中全部的注意力。突然,一股強烈的親情紐帶讓承宇意識到旁邊的這個神祕存在就是自己已經去世多年的爺爺!
「爺爺!怎麼是您!」承宇頓時驚呆了。
「好小子!爺爺就知道你錯不了!哈哈哈。」爺爺大笑道。
承宇的爺爺,書香門第,從小飽讀詩書,是一名建國後的科技幹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覽古今,觸類旁通,人們都很尊敬他。退休以後,因為同好的緣故,開始研習佛法,所做的筆記,著書成冊,人們紛紛慕名結緣。直到有一次,組織上帶領離退休老幹部去五臺山旅遊,那裡相傳是文殊菩薩顯靈說法的道場,卻不巧爺爺心臟病突發,與世長辭。
當時的法師居士們都說,能在五臺山離世,爺爺是往生極樂了,是天大好事。但在承宇幼小的心中,實在無法理解爺爺為什麼會那樣走掉。而失去親人的痛苦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稚嫩的心靈上。那時候小承宇還不懂什麼叫做「死亡」,只知道是人去了什麼地方,再也不回來了。因為一直見不到爺爺,他大哭了一個晚上。他甚至認為爺爺是被五臺山的佛菩薩們抓走的,因此也埋下了對佛教的牴觸。
「我尊師說有緣人要來,叫我來迎,沒想到是你小子,哈哈哈!」爺爺大笑。
「爺爺,您一直都還好嗎?這幾年我都一直很懷念您……」承宇的感情從恐懼慢慢變得略帶悲傷。
「爺爺好著呢,沒有世俗的牽絆,專心修行,其樂無窮啊!」爺爺打趣。
「等等,爺爺,我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我是已經……死了嗎?剛才是……怎麼回事?」承宇稍微回過神,便趕忙問道。
「小子,你現在是靈體分離狀態,說白了就是靈魂出竅,修行者歷劫的時候很容易出現這種情況,感覺就像……像是一場夢。不過你別擔心,只要身體還在,你就不會真正死亡。嗯,放心吧,會有人照顧好它的。」爺爺回答說。
「我現在?靈魂出竅?真的有靈魂?」承宇又一次地被驚到。
「當你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就已經說明靈魂存在了。」爺爺意味深長地說道,「科學家們找不到靈魂,但是卻有無數攝影攝像拍攝到靈魂的例子。因為靈魂根本就是一種能量生物,並非實體物質,當然找不到了,哈哈哈。」
「能量生物!」承宇疑惑。
「是的,用科學的話說,就是能量體。這宇宙中,千千萬萬,都是能量。萬事萬物,都是由能量所變現,佛家把它稱為『阿賴耶識』,或者叫做『如來藏』。」爺爺繼續道,「能量,也可以說是一種場,不同的能量有著不同的振動方式,而不同的振動方式所包含的不同資訊,就是意識。佛家稱之為『神識』,或者叫做『念頭』。」
承宇越來越入神,爺爺接著講:「宇宙中,能量無所不在。人們就是生活在各種能量之中,只是自己並不發覺。你看到的景色,是光能;聽到的聲音是聲能;手機接收消息是電磁能;萬物生長靠的幾乎都是太陽能。電磁場、生物場,都是能量的表現形式。就連每一種情感,都包藏著不同的能量。佛家講的眼、耳、鼻、舌、身、意,也就是科學裡面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和感覺;全部都是人的大腦對能量分析和處理後的回饋。」
「小子,告訴你個事情。所有一切物質都是由能量轉化而產生的。能量,才是整個宇宙的本質。」爺爺認真了起來。
「什麼?」承宇不可思議,難道親手觸摸到的那些桌椅板凳、自己的身體髮膚都不是真的?
「這樣吧,我先考你一個問題。」爺爺問承宇,「『所謂現實只不過是個錯覺,雖然這個錯覺非常持久。』(Reality is merely an illusion, albeit a very persistent one.)你可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