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熱之心及其筆記

卷二 人間映寫

被欺騙的花朵

那些木蘭花竟然在二月底綻放了，黑褐色的枝幹長出像羽毛球那麼大，淡淡粉紅色的花朵。寒冷枯寂已久的日子裡，看到樹上開出這樣的花朵，令人驚訝、欣喜。樹木枝幹上許多鮮綠色的花苞，似乎也急著想要伸展出來。

現在便綻放了好嗎？這是個冷冽嚴峻的日子啊。

應該是被這兩、三日溫暖的陽光騙了吧？距離正常開花的日子還有半個多月，這麼早的出現適合嗎？令人不安。

果然，驟來的寒流及霜風，讓它們飽受摧殘，嬌嫩的花朵不多久便破損、掉落，碎亂的散佈在泥地上，模樣狼狽。

那些被欺瞞的，來不及完成使命的美好，便這樣急促消失了。

誤判

我以為他們和我一樣，堅持站在正義的一方。

後來發現只有很少人是。

而且每個人的正義都不相同。

問路

有人向我問路，我告訴他的，有時是正確的、有時是錯的、有時部分對部分錯、有的直接說不知道。講的是正確的，對方仍然可能走錯；講錯的，他往前走時遇到困難，問了別人，或自己判斷，也可能走到正確的路上。

我向人問路，他告訴我的，有時是正確的、有時也講錯、有時部分對部分錯的、有的直接說不知道。講的是正確的，但我仍然可能走錯；講錯的，我往前走時遇到困難，問了別人，或自己判斷，也可能走到正確的路上。

總是會有迷惑的時候，有找不到路的時候，我們回答問路的人，也向他人問路。

傷人的老屋

他由老家回來的時候，總會說那屋子的問題很多，例如雜草叢生，藤蔓到處攀爬，需要找人去割，去清理。水溝不通，塞了不少泥，不清理，水就溢出來。蚊蟲飛舞，牆壁裂縫很大，老鼠在裡面造窩，蜘蛛到處結網……。

這天由廢棄的老家回來，他指著手臂說：被木門刮傷了，留了一條血痕。

每回從那兒回來，都會說類似的話以及受一些莫名的傷。例如眼睛發炎、腳踝扭傷、指甲掀開、……。

老家因為財產繼承和金錢分配的問題，遺族們沒有共識，一直荒廢在那裏，許多年了，始終無法解決，也沒有人要去整理、打掃。

颱風過後，一位親人去做了些清理，撿回一些磚瓦，卻被另一位親人控告非法入侵，侵占財產等。

總是對老家懸念著的，不忍就這樣棄置著。

他偶爾會去，回來，身上總帶些傷。

（聯合副刊，二○一六年五月十六日）

餐桌及其周圍的

用餐時間，各色各樣的餐桌坐著各色各樣吃飯的人，他們坐在椅子上享用食物。有些人坐在特定的區域，沒有時間限制，要吃多久都可以，有些人時間到了就必須起身離開。

很多人必須按照次序排隊，等著上桌，有些則必須輪流。吃飯，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

有些人在廚房辛勞的烹煮，有些人負責擺盤，上菜，收拾並清洗鍋盤碗筷，或在一旁服侍。

也有人拿著碗盤，或站或坐吃飯的。

有些人不能靠近餐桌，只能在更晚的時間，等待剩餘的食物。

蟲蟻之輩或如蟲蟻之輩的，則在原先的人離座時，撿食殘餘或掉落的餘物。

想像的美好

人生的幸福和美好，大部分是想像和偽造的；所以有那麼多遊樂園被建造出來。人們湧向那兒，尋求短時間的滿足和快樂。

強大的力量和持久的快樂是不存在的；所以酒和毒品被發明出來。

美好的愛情是不可能的，所以有那麼多永恆的故事被編造出來。

人們沉浸在裡面，尋求滿足和快樂。

人們想像的，期待的總是超過自己在現實能做到的。

穩健的奔跑者

留著小平頭，身材勁瘦的陳先生，在工廠運動會前一個月，便開始騎腳踏車上班。工廠距離他居住的小鎮近二十公里，好多年了，每到十月份便這麼做。

由於風雨無阻的鍛鍊，他在長跑運動上，遙遙領先廠裡參加的各部門的人們。每回五千公尺的比賽，就可以看到他穩健的邁著步伐，自信十足的跑著，在操場一圈又一圈，氣也不怎麼喘，不像那些跑兩圈後就臉色蒼白，嘴歪眼斜的人。最後還可能追過落後者一圈、半圈的。

這項運動會壓軸的比賽，每次都是在將結束時舉辦，因為需要點名，大家都會到場。操場邊圍滿了人，這時候五千公尺首先抵達的人，往往成為焦點。董事長、總經理、廠長等都能很清楚的看到陳先生英雄式的壓線。

剛進工廠時對這人便很有印象，因為在一些場合裡勁瘦的陳先生閃動著晶亮的眼珠，不時告誡大家要運動，否則心臟、血管、血壓、腰椎、頸椎、呼吸器官……就會生病，事實上大家身體多多少少有些問題，聽這麼講，也不禁扭動起筋骨，甩起雙手，想下定決心運動運動。如此有意志力的運動，令人又敬又畏。大部分人只是聽他這麼說時候會心動起來，但不久就鬆懈了，像陳先生這麼堅持的實在太少了。

他經常參加路跑、冬泳、單車環島等活動，也到場內各單位散發報名表，邀請眾人參加。他幾乎是不生病的，年紀相當的人，因工作的辛勞，大部分病殃殃的。陳先生對各種運動器材，瞭若指掌，大到潛水設備、小到乒乓球，都可以給想買的同仁做出良好的建議。

他不時用著指導者的語氣，運用肢體動作做示範，告誡疏於運動的同事。

後來知道到他是庶務科的職員，已經幹了快二十年。然而工作態度散漫，一直維持在最低階的位子，不參加進修、不肯調單位，使用電腦的能力不足，連打字都不太會，屢因請假過多，績效欠佳，考績墊底。許多公文到了他那兒，便會一再延遲，甚至找不到。藉口很多：照顧年長父母、孩子上學、妻子飲食店缺人手。主管指責他，最常回答的便是：

「職員不是人嗎﹖只有主管才是！」「你一個月賺多少，我才賺多少！」

經過了幾年，我愈來愈和大家相同了，對他的態度幾乎是冷漠的，不想聽那諄諄的告誡，對每年一次的五千公尺表演，不再感到趣味和壓力。對自己不能持續運動，有毅力的健身，那種自責感也減輕了很多。

主人去了哪裡

在海灘一角，看到傾斜的、鏽蝕斑斑、廢棄的船，半埋在沙灘裡，無助的躺著。

在荒僻的路上，看到懸崖底下，底部朝天、扭曲變形，翻覆多時的車子。

經過圓桌山區，幾座用柵欄封閉的礦坑，雜草叢生的坑口，掛著警告標示：危險，不准進入。

去開元里掃墓，看到久已無人理會的幾座墳墓，那兒野草蔓生，墓碑傾倒，扶手龜裂，土堆塌陷，棺木外露。

市內鬧區米樂蒂大廈南區一百多坪的店面，蜂巢式鐵捲門始終是拉下的，裡面的褐色玻璃門灰髒、陰沉，門口堆著垃圾。我是大廈旁馬路川流不息的車輛之一，每日都那樣的看到。

主人去了哪裡？

冷硬的女子

那笑容是嬌麗的，身材也曼妙，懂得時髦的裝扮，拎著雅緻的包包。懂得搭配恰到好處的時髦，便顯示了一種能力吧。伊的慧黠也正好，不多不少，是可以對話的。

然而就是只是對話吧。因為懂得說話和行為節制，用隱藏很好的方式，獲得想要的東西，做事總沒有露出罅隙，不容易被挑出毛病。

不知怎地便無法產生一種情緒和感性，伊好像是一塊青黑色的冷硬的石塊吧，不能滋長什麼的。

那憨昧些的，並不美的，說不上什麼話的；老是有些狀況的，反而令人產生更多的對應，和她們碰觸之間，感覺是能夠滋長什麼的。

卷二 人間映寫

被欺騙的花朵

那些木蘭花竟然在二月底綻放了，黑褐色的枝幹長出像羽毛球那麼大，淡淡粉紅色的花朵。寒冷枯寂已久的日子裡，看到樹上開出這樣的花朵，令人驚訝、欣喜。樹木枝幹上許多鮮綠色的花苞，似乎也急著想要伸展出來。

現在便綻放了好嗎？這是個冷冽嚴峻的日子啊。

應該是被這兩、三日溫暖的陽光騙了吧？距離正常開花的日子還有半個多月，這麼早的出現適合嗎？令人不安。

果然，驟來的寒流及霜風，讓它們飽受摧殘，嬌嫩的花朵不多久便破損、掉落，碎亂的散佈在泥地上，模樣狼狽。

那些被欺瞞的，來不及完成使命...

我常常帶著一支筆、一本簿子，張開身體的意識，隨機觸發、凝視起念；靜靜地思維、反覆的追索，讓心緒成形，然後依意舖陳、編織成篇。世事的諸多糾纏、情志的執著、荒謬的映現……，讓人眼迷心熱，忍不住下筆記述。此外臆想擬造某些情境，介入或不介入主題，則又是另一番作意。

那麼，用什麼視角來觀看呢﹖仰視、俯視、平視或傾斜幾度的側視，這些都有吧。眼前的情景，該如何選擇呢？許多景並不完美，許多事紛雜多端，需要刪除一些、增補一些，還需要加以轉化，使它變得更有意義。書寫時並沒有想到要運用婉曲、對比、摹寫、聚焦等等技巧，只是自然的流露，達到心至意顯而已。不能確定的是，最後呈現出來的是作者要的，還是讀者願意接受的﹖

每位寫作者應該都會有想像的讀者群，那些可能的、隱藏的，批判的甚或未來的讀者，將會如何看待這本書呢﹖

不論如何，依靠知識和藝術滋養的生命，也渴望將這樣的浸潤表現出來。

於是在敘述中解放情感的鬱結和狂熱。

在編織中得到恣肆之樂，享受自由和力量。

也為能夠曲盡其意的刻畫，感到澄然對應的美好。

世間的面目本來就是虛實夾纏，人們各有其追尋和執著，這些作品便是耽溺其間的寫作者，一點一點真情的創作吧。

我常常帶著一支筆、一本簿子，張開身體的意識，隨機觸發、凝視起念；靜靜地思維、反覆的追索，讓心緒成形，然後依意舖陳、編織成篇。世事的諸多糾纏、情志的執著、荒謬的映現……，讓人眼迷心熱，忍不住下筆記述。此外臆想擬造某些情境，介入或不介入主題，則又是另一番作意。

那麼，用什麼視角來觀看呢﹖仰視、俯視、平視或傾斜幾度的側視，這些都有吧。眼前的情景，該如何選擇呢？許多景並不完美，許多事紛雜多端，需要刪除一些、增補一些，還需要加以轉化，使它變得更有意義。書寫時並沒有想到要運用婉曲、對比、摹寫、聚焦等等技巧，...

自序
卷一 作意幻設
卷二 人間映寫
卷三 寫之慾
卷四 鳥獸蟲魚誌
卷五 啊！旅行者
之一：景的凝視與記述
之二：旅行者
之三：大行之父
之四：俄羅斯筆記
王幼華寫作簡表

自序
卷一 作意幻設
卷二 人間映寫
卷三 寫之慾
卷四 鳥獸蟲魚誌
卷五 啊！旅行者
之一：景的凝視與記述
之二：旅行者
之三：大行之父
之四：俄羅斯筆記
王幼華寫作簡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