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
我們傾斜, 整個天空隨著我們的行跡傾斜。
我們跟隨命運, 逐漸將冰冷的星群曳在身後。
―― 安東尼. 聖艾修伯里
太陽剛下了海平線,昏黃的光澤轉成紫藍。做完夜航任務提示進入個裝室,穿上抗G衣褲、求生背心,領取信號槍彈,然後拎著飛行頭盔走出作戰室。清涼的海風夾雜滿天星光迎面而來。
今晚的飛行任務將是人與繁星的對話嗎?
而我要離開了。
握著一杯溫熱的拿鐵。還有你;這是燃燒之夜,群星之上屬於火花的夜晚。世界在我掌中飛馳,一次又一次挑動黑色的翱翔。
“ C l e a r f o r t a k e - o ff !”
耳機傳來塔臺的指示「准許起飛!」
長機僚機依序進入跑道試車,兩側青磷似的跑道燈指向山海盡頭。我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與心跳。引擎發出轟隆隆巨響,噴著流星般的火焰劃破寂靜夜空。一陣顫動淹沒膝蓋。
突然,鬆開煞車,後燃器怒吼,地心引力再也攫不住狂野的身軀了,全速爬升! F-16 倏地竄入大氣層。
夜航開始了。
海黑如墨,艙外的世界一片闃暗。遠方偶爾點點漁火,像你眼底流瀉的光。
「飛行,最重要的是集中思想。」
當年高志航的法籍飛行教官馮窪這麼告訴他。
「一旦開始滑行,所有雜念都要拋除在跑道頭,將思想、神志、感覺凝聚在一個焦點上,使自己的身體與飛機合而為一。記住!『人機一體』!『意志力』!還有―― 『衝』!」
那之後,騰雲駕霧的魔力引發他想像生命的秩序和邏輯,用心靈去飛,像一隻決絕的蒼鷹,迎向溫柔的海及整座山的巍峨,由震顫的痙攣品嚐死亡影子的快樂。
忽然,耳際傳來戰管單位的指示。
★
「航向090,高度兩萬呎。」
飛越中央山脈,幢幢大山的黑色剪影插入夜空,陡峭的崖壁一層疊著一層:南湖大山、撐山、奇萊山,還有古樓比亞恩山、立霧山、尖山、三角錐山與清水山……,彷彿正蓄勢待發向我鑽升過來。已經不是初航了,但森然靜穆的山影總讓我又怕又愛。
這是蒼翠,綽約的美麗島。
我的故鄉。
從小,家住機場附近的我就嚮往藍天。考上空軍幼校坐一整天火車去屏東東港報到;第一餐記得很清楚,吃糙米飯、黃豆滷豬腳。新生訓練第二天就寫信說想回家了。完全忘了什麼「凌雲御風去,報國把志伸」。
當時大鵬灣周圍是漁塭,種很多椰子樹,和同學瞎鬧沿路偷人家的椰子用路邊的娃娃車推回來,太多了,刷牙洗臉都是椰子汁;也曾撒蚊帳偷捕漁塭的魚,用鐵臉盆裝起來,半夜砍了課桌椅燒了煮來吃;夏天溜去大鵬灣玩舢板,脫光光跳下水,老隊長總是抽著菸等在定點抓人,罰我們躺在大操場蓋棉被曬太陽……。
年輕不羈的歲月匆匆流逝,接受四年空軍官校嚴格訓練後,開始了我夢的翱翔。
每次,地平線無垠展開。
從空中俯瞰海岸線蜿蜒曲折,浪花來回拍岸激起一條白蕾絲,把神秘的禮物包裝起來。春天時陽光灑上峽谷,照耀清澈的溪澗,崗巒間偶爾穿插一條模糊的小徑。我最喜歡中秋節夜航了―― 有月亮。當月光升起,海面盪漾冰藍的微波;照在雲端,又像另一種雪景。這時雲擦身而過的速度特別快,暗夜中閃現的大鬼湖、小鬼湖好像你清澈的眼瞳。
天堂,就是不受干擾持續著的這一刻。
「我熱愛這份工作,」聖艾修伯里在〈飛翔之愛〉說,「你無法想像當一個人身處四千公尺高空,且僅有引擎作伴時,會感到如何平靜與隱逸。」天頂漸漸升高了。
頭顱在高空中脹大。
我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工作,做著你看不見的事情。
駕著全島唯一,尾翼彩繪了阿美族馬拉道太陽神圖騰的戰機,翱遊天空。釣魚台事件喧騰那陣子實彈炸射訓練時,還在掛載的兩枚五百磅通用炸彈其中一枚寫上:「釣魚台是我們的!」滑行至加溫坪途中,放慢速度展示;我能用堅定的信念表達維護國家領土及主權的意志嗎?
我愛你,寫在Starbucks 餐巾紙的短詩:
他常常冒險遠方, 遨遊天際
摘下雲朵和星光
攪拌芳香微苦的咖啡裡
他總是熱情如火, 充滿元氣
因為他知道F-16
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
★
戰機進入西部平原了,城市的街燈配上貫穿南北的高速公路,構成一幅美麗的畫面。從戰術導航儀看出我們已飛離臺灣,到達今晚巡邏的區域――海峽中線,一股莫名的緊張氣氛開始籠罩整個機群;對岸可能有數枚精準的飛彈隨時鎖定我們嗎?
突然,戰管雷達發現目標機正朝我飛來,耳邊傳來地面管制官陣陣急促訊息。
「Leader,十二點鐘方向,目標機一批,航向180,高度兩萬呎,速度0.95 馬赫。」
“Roger‚Radar Contect‚Fights on!”
呼吸、心搏忽然彈跳起來,血脈賁張,緊盯對手火速打開後燃器,用身體所能承受的最大G力轉向敵機,占取有利攻擊角度及速度。兩架飛機像兩隻纏鬥的小狗,進入Dog Fight。
互相糾纏,互咬尾巴,時而上升,時而俯衝,時而側飛,時而轉彎,拼了命設法轉到對手後側突進至可以發射機砲的態勢,一舉殲滅敵方。
忽然,所有管線像臍帶般將我與飛機結合起來,我全身肌肉緊繃,顏面受G力往下拉扯,頭部血液颯颯直衝腳底,糟了!兩眼灰視,看不清敵機,我大口吸入更多氧氣,排除了視覺遮斷立刻戰魂又起……。
我們不停地練習。勝利,才能讓所有練習變得有意義。
機身轟隆隆是一種音樂呢?還是一種嘆息?
我聞到你的脈動。
幽光微微,厚重的窗簾低垂。
一天工作已經結束。掀開被子,躺下,有了你,我覺得自己將在這裡融化。
你屈身緊貼我,扭纏在一片歡恣與耽樂交織的能量中。我們像草履蟲般互相吞噬,品嚐愛的細屑,顫抖地分裂。急促的呼吸變成喘息,牆壁微微晃動。當海底深處傳來海嘯,撞擊闃暗,竄到胸口,心搏由一次一次跳變成兩次兩次一起跳;那一刻,我們迸入火山熔岩,在洪流裡快樂地淪陷。
悄悄滑降……。
飛機落地後,汗水在衣服留下的鹽漬說明了我們曾經死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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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那天天氣不錯,但山區有雲。雲很美,卻是飛航的殺手。在厚厚雲層中人會產生錯覺,對自己的飛機狀態不信任,一不留神很容易空間迷向或撞機。天快黑了,我接獲消息趕到山區,他們已經找到出事的三位同袍。
一個沒有頭。一個顱面碎裂。屍身完整的只有一個。
這是悲傷的秋天,女人、小孩在哭泣,他們神色枯槁如廢墟歷經一場大火燃燒。英雄們飄揚天空。遠方劈著雷電,花火在暗藍的天幕炸開,一點一點墜入太平洋,剎那間,所有燦爛慢了下來,消失無蹤。
我上香默禱,輕輕安慰家眷,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棺木內,老友支離破碎的臉龐在親人要求下,從台北請來禮儀師特殊處理,做了一個畫上五官的頭顱。我在旁邊為他燒紙錢,回想部隊生活的點點滴滴,忍不住哭了。
為什麼呢?
明明提醒過我要小心南邊的山啊,回航一定會經過那裡……。
但經歷過的人都不曾回來;沒有人回來講述自己的故事。也沒有人知道,死亡是預先的練習,還是過往的逆襲?
隨著暮色接近,恐懼滲進你哀傷的眼神。
你害怕你的害怕成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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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遠了,回頭看看身後的燈火,星星忽然全都不見了。夜晚的海失去顏色,卻因為閃爍的漁火顯得格外沉靜。據說,如果我們飛得夠遠,遠至宇宙的邊緣,我們將飛入時間的反面,然後,過去的一切將煙消霧散。
拿破崙說:「戰爭是殘酷的娛樂。」
戰鬥的盡頭是白色的墓碑,把新逝者的名字刻上,還有幾句銘文:「這裡躺著一個傻瓜,他曾想奪取天下。」當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不了時,人們才會訴諸戰爭。戰爭與和平之間有著巨大的灰色地帶,每個人都期盼找到最好的答案。
但黎明之前,我隨時準備迎戰陰影,測量風暴的尺寸。
如果風暴裡隱藏了各式各樣陷阱,我願意戍守於此,護衛海峽。看著浪花溫順地拉高,旭日柔和轉紅。從天空指認玉里的西瓜、吉安稻田,微風中搖曳的巴吉路和檳榔樹,母雞帶小雞咯咯的叫聲。還有你扎人的微笑;趁著練習國慶日Lazy 8 的花式飛行表演,俯衝、翻觔斗、衝上頂點、翻轉、正飛,再一次俯衝……,為你在空中打一個紅色的蝴蝶結。
生活將是我們的全部家當。
天黑以後,我要和你手牽著手逛夜市,啃麻糬,大聲唱歌,讓世界看到我們的愛,兩枚靈魂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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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長夜過去了,東方漸漸露出曙光,從機艙望出去,澎湖列島漸漸映入眼簾。遠方的玉山、阿里山、大霸尖山不再是暗夜怪獸,山色寧靜輕軟柔和。馬路、油槽、橘紅色屋頂的民宿、美侖山、小學操場,在熟悉的地表閃閃發光。一層層薄霧增添了後山的美麗想像。
F-16 回來了。
為了不打擾民眾清夢,我輕輕的,像一隻大鵬鳥悄悄滑降,回到基地。
微光中有人晨跑,有人在清掃,準備展開一天的工作。
而我們,已完成了一趟星光夜航。